红安,大雪中的执勤者
以前回乡我总有好多抱怨,但是现在,我又和这里融为了一体。工作在外的人,由所在城市开具接收函可以离乡复工,但我哪里也不想去。危险真正解除,我才能安心离乡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头痛了一整天。儿子跑过来,陪他玩时他爱说一句跟我学的话,“爸爸你别怕,我会保护你。”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特约撰稿 余楠  图 | 方杨 刘玲莉
编辑 | 周建平 卫毅
全文约6032,细读大约需要14分钟
一批救援物资通过直升机抵达红安
自武汉封城那天起,余楠一直留在家乡湖北黄冈红安县。此前黄冈确诊病例仅次于武汉,红安在黄冈下辖县市中确诊病例最多。封城之后,余楠每天都在写日记,记录这段生活,以下为日记节选。
1月23日 腊月廿九 阴
传言了两天的封城消息,还是来了。
点开群里链接,看到了政府通告。朋友圈全在刷屏,微信群都在议论,最不愿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大前天晚上,钟南山院士接受采访时表示新冠病毒“肯定人传人”,到这一刻,这段时间受关注的焦点有了定论。网上有消息说老人家建议封城,我们都觉得不可能,春运最高峰来临,华中枢纽封城,交通半壁岂不是要瘫痪?除非——除非,必须这么做!
很快,一些现场视频出现在各个群:汉口站广场上,拖着行李箱的乘客跑向进站口,每条进站通道都站着武警,身后站门关闭;天河机场出发厅外,大批警车一字排开,值机窗口全是改签的长龙。传言成真,连迎接除夕的天气都爬满阴霾。
春节期间,红安许多社区已经封路
同学群里,曾经的同桌在清晨的雾中离开武汉。夜里两点多,他在某门户刷到了封城消息,一早就开车送孩子去山东的外婆家。放下孩子,他没进门就驱车返汉。接下来孩子和看护他的姥姥很可能都要隔离,但是他没有办法,妻子是医生,她要上前线。同桌和妻子可能比普通人更能预计接下来的局面,封城的举措也从侧面表明了事态的严重。他们的非常之举对我们群里的人是个提醒:每个人、每个家要为后面的封城生活有所准备。
武汉不安全了,那我们红安呢?这个离武汉仅有半个多小时高铁、一小时出头车程的县城,有数万人在武汉工作生活,鄂A的车牌差不多比本地牌还多。晚上就看到了黄冈市政府通告,内容差不多就是把白天武汉的通告改个城市名。紧随武汉之后,黄冈、鄂州两座武汉的邻市将在今晚24时封城。
明天是大年三十,往年此刻,万家灯火之下家家都在张罗明天的年饭。在我们湖北,很多地方都没有年夜饭。家乡红安的习俗,年饭是早饭。几天来各种传言压在心头,大家把更多精力都放在了抢口罩上,包括我家在内,没有像往年一样操办年饭。我站在阳台,想透口气,楼下人车稀少,节日景观照明也没有开启,小城也半点没有过年的心思。
接下来会怎样,不知道。我很忐忑,很不安。
海南的红安人捐赠的物资
1月24日 除夕 阴
手机和网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重要。上午一醒马上就看官方发布,果然防控指挥部发布了新公告。从今日上午12时开始,红安开始封城。县境所有进出路口,对过往车辆及人员实行疫情排查防控,不漏一人一车。
妻子做了一顿特别的年饭:火锅。新冠病毒怕高温,火锅也有红红火火的吉利彩头。酒水是姜丝可乐,驱寒、温胃、暖心。妻儿老小,五口围坐,吃了一顿非常时期的年饭。
手机里全是武汉的消息,没人放心得下。挤得水泄不通的医院楼道,防护奇缺的医护人员,疲惫到极限依旧不得休整的抗疫前线,一脚踏进“战时”却毫无经验也缺准备的一座封城。
看着手机里武汉正在发生的一切,没法不为我们这个刚在精准扶贫中摘帽的小县揪着心。没有同济协和,没有顶尖医疗团队,也缺设备,全市都只有一所三甲,小县城能挺过这一遭吗?
同学沧海所在的医院,是我们县的一所定点救治医院。他说目前所有的防护只有一次性口罩,到明天,口罩也没了。跟他商量,明天如果没有配发物资,我们就在在网上发起求助。
我建了一个家族群,把能拉的平辈哥嫂姐姐姐夫约在一起,跟大家商量明天彼此不上门,电话拜个平安健康年。
爸妈也接受建议,和家中亲戚还有楼里邻居打了电话,互相拜年。原本大年初二,我家还有几桌客人的家宴,二老此时的理解和配合,让我持续的焦虑和压力多少缓解了一些。
红安,大雪中的执勤者
1月25日 春节 阴转小雨
最冷清的一个大年初一,楼里楼外四下无人。上午我正在跟儿子玩,老妈进来提醒我给所有长辈逐个电话拜年。
同学群这段时间热度最高,大家分三种情形:一种像我这样回乡过年,一种封城留在武汉,还有一部分人在外地但心在疫区的家里。我们的户籍、家乡甚至省份,已经让省外开始敏感。有同学问:以后我们会被歧视吗?
在群里看到,县城周边的乡镇、村子都行动起来了,很多村子都在村口设了路障,严禁出入。村民的自觉让人欣慰,但是看到好好的水泥村路被挖断,还是很痛惜。疫情过后的重建,又要多出一笔成本。好多事一到民间基层,总是容易用力过猛。
沧海的医院领到了指挥部的防护物资,所谓物资,不过也就是一次性口罩,而且每人每天限领一只。他们已经收治了将近30个患者,因为封城和部分临时员工辞职,医生还要自己清理医疗和生活垃圾。沧海自己就兼起了救护车司机,他所有的防护也不过就是一副一次性外科口罩。一线战士几近裸奔,网上铺天盖地也是武汉各大医院求助社会捐助物资的消息。
看到武汉限制非指挥部及抗疫特种车之外的机动车出行的消息,我感到管控正在升级。和妻子商量需要再准备一些生活物资。趁儿子午后睡着,她去了家对面不远处的超市。下雨了,老妈让我给妻子送把伞。
出门戴着口罩,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接到妻子后,我俩走在空荡荡的街面上。家楼下的小卖部还开着门,老板一直叹息这个春节生意太差,完全没人。上楼拿了车钥匙,我需要去沃尔玛那边的母婴店给儿子储备纸尿裤。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空荡的县城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空荡的县城,从出门,到过桥,开了很长一段,既看不到人,也没有车,像是穿梭在《行尸走肉》的剧情里。母婴店没有开门,沃尔玛门前的广场上也看不到人,两台流动摊贩的水果车停在路边。
前同事群里,我多年前的老编辑因为别人发“武汉一切安好”的聊天截图退群了。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武汉的关切。
红安,大雪中的执勤者
1月26日 大年初二 雨
上午在房间陪儿子玩,因为不能出门,不大的空间里,要想办法让他玩得开心。把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成天关在屋里,我需要扮演比平时更讨他喜欢的大玩具。老爸推开门,示意我出来。
他把我叫到房间,神情凝重。老爸告诉我,前两天有点感冒,平时吃了两天药一般都好转,这次吃了三天,没好转,有点干咳,右腿有些酸,体温刚量,37度2。他有些担心,这些症状在这样一个敏感时期,指向不言自明。我叫他过一个小时再量一次。
掩上老爸的房门,我也很难镇定。第二次测体温,37度4。
腊月廿八、廿九两天,老爸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去县城各大药店抢购口罩。封城前从武汉回黄冈的人有几十万,回红安的有数万。我跟几位医生同学打电话,得到的建议是马上居家隔离,去医院交叉感染的风险更大,还不一定就有床位。挂了电话,我想迅速把妻儿送到麻城的丈母娘家。问了一圈同学,根本没办法出城。这种情形之下,卡口不能放行。妻子的建议也是在家隔离留观。
我跟老爸分析过,他有椎间盘和心血管病史,以前也出现过腿部酸胀;那点偶尔的小咳嗽在临床上都不足以算症状,慢性咽炎的人很正常;以他的年龄和其他病史加体质状况,假如感染,病程不会这么慢,会进展得很迅速。而且他和我妈睡在一个房间,新冠在潜伏期传染性强,我妈迄今没有任何症状。可以排除,不要担心。应该还是感冒,在家隔离看看。这个阶段心态越平和,越能抵御病毒。
这番安慰,既说给他听,也是给我自己定神。老爸从现在开始,进行居家隔离。老妈因为是密切接触人员,也必须隔离观察。我们遇到的是中心疫区的每个家庭最不愿面对的事情,只能硬着头皮,积极应对。
老爸的体温在37.3℃上下浮动,没有升高,这是一个好迹象。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头痛了一整天。儿子跑过来,陪他玩时他爱说一句跟我学的话,“爸爸你别怕,我会保护你。
谢谢,谢谢有你保护我。
2月11日,湖南省医疗队抵达红安
1月28日 正月初四 晴
老爸身体明显好转,体温恢复正常。然而他还是不放心,坚持和我妈继续隔离观察,不和孙子有任何接触。妻子和我不止一次说过,他比任何人都爱这个家。
沧海那边又没有物资了。突发的严重疫情,原本各个医院就没有储备特种防护物资,闭户封城之下的停工和中断的物流,道道是难题,处处是大考。征得他同意,我在朋友圈向师友们求助。
好多朋友在朋友圈转发了我的求助,一双双援手很快就伸来了。昊姐马上拉了两个群,和新的朋友迅速对接上了;同同介绍我认识了自己的本家余春,他联络的物资里马上加入了我们的名单;胡老师也在为我们联系一批海外发货的口罩;还有好多朋友在拉群牵线搭桥,燕青、艾华……在上个项目里担任过我助理的拉拉联系了武汉的志愿者朋友蕾蕾,她们在已经装车的支援物资里协调了一部分,给我们解燃眉之急。沧海心急如焚,他第一时间去指挥部开了放行的路条,连夜去武汉取物资。
出发一个多小时之后,沧海和志愿者顺利交接。100件防护服,15副护目镜,还有20个N95口罩。原本这20个N95是志愿者车队队长徐欢留给家人的,同事让他留一半,哪怕留五个给家人。他嘴上答应,见到沧海他们之后,还是全部给了素昧平生的医生们。
封城以来,医务人员缺乏防护,各界捐助的物资一批批抵达武汉。徐欢和同事们每天到接应点装好物资,再按清单发往各个医院。连续十天,他每天睡眠时间只有四五个小时,为了家人安全,他吃住都在车上,每天一箱油,全部自费。他还自费购买了25万只口罩、募集了八万套防护服捐给定点医院。这个自发的志愿者组织,从最初他一个人一台车,十天就壮大到十多号人十几台车,现在规模已经达到三百多人。
很多个徐欢,此刻都在为这座城市拼尽全力。
各地为红安捐赠物资
2月2日 正月初九 阴
宥纶和韩红天使基金援助的一批护目镜到了,沧海他们拿到后非常高兴,密封性好、清晰度高、柔软度合适、不起雾,质量极好。宥纶这一阵的朋友圈只干一件事,就是为武汉和湖北筹集各种抗疫物资。
相比之下,老爸冒着风险去抢的口罩就让人想爆粗口。出厂日期无一例外都是2月16日,薄如蝉翼不说,一股异味,我戴了不到一个上午就嗓子难受。然而这批从两周后穿越回来的假货还不能扔。实在没有时,也只能用它们。疫情让很多人的生活没有退路,你没得选,也就由不得你是不是乐意。
在这里,意味着更高的感染概率,任何一个家庭每天都要面对三道大关:不能感染新冠,也不能生别的病,从前身上的老毛病千万不能跳出来。活得再小心翼翼,也难免百密一疏。恐惧是真实又普遍的心理。
邻居雪松一家在汉过年没有回来。老爸搬把椅子,在两家相连的露台处晒太阳、看书。这两三平左右的空间,就是他非常时期的户外活动场所。封城极可能是持久战,至少要有这个心理准备,得想办法不被彻底困住,哪怕只是在窗户边探出头身晒上半小时。
“你发现没有,外面好多鸟叫,”妻子问我。我早发现了,这段时间,家楼下的香樟树上停着的鸟特别多。如今人居家、车入库,这里成了它们的乐园。在从前,想听这样的动静,要开车出城好久,才能找到一片鸟语山林。
各地为红安捐赠物资
2月7日 正月十四 晴
李文亮走了。母校今天第一个站出来,以“优秀校友”称呼他。
大家压抑了多日的各种情绪,在吹哨人离开的这一刻集体决堤。
去年12月30日深夜,我偶然看到了后来被反复谈起的聊天截图,于是迅速搜了其他信息,和没睡的同学核实佐证。没人可以给个定论,我还是凌晨过后在某电商平台下单了两包口罩,现在它们成了我和家人对抗这次疫情的全部装备。后来事态发展,再也没有买到过一副能用的口罩。
文亮是在我们毕业之后入学,他那张宿舍里的照片,让我们的班级群重回母校。一模一样的宿舍,曾经安放过同样的青葱时光,后来大家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世间永需吹哨人,请别忘记他。
2月11日,湖南省医疗队抵达红安
2月8日 元宵节 晴
今天实行了最新的11号令,超市不再接待个人,现在每家如果需要日常采购,必须由社区志愿者代购。
山东和湖南对口支援黄冈,大年初一就有医疗队到了黄冈,三天后还有一支几十人的医疗队就要来红安。宁夏的蔬菜也在驰援的路上。
家族里我的几个哥哥都被抽调,上了各个卡点值勤。县城不大,两位哥哥下班时路过我家,送了一些菜和其他物资放在楼下。下楼取东西时,路边的工作人员正在拿木条封住平时进出的楼道和巷口。
这场疫情是整个国家面临的一场大考,但是对红安这个刚脱贫的县城来说,它要面对的是比很多省份全省都多的确诊病例(注:2月8日红安累计确诊病例253例)。诊疗救治能力、公共卫生水平、城乡发展实际决定了现在这里的情形就是小学生要做大学卷,处处都是超纲题,而且题量巨大。
红安,大雪中的执勤者
以前回乡我总有好多抱怨,行人电动车不看车道不管信号灯,出趟门回来就没车位,全县没一个公园,所有广场舞都在马路边,楼下夜宵吵得人深夜不能睡……但是现在,我又和这里融为了一体。工作在外的人,由所在城市开具接收函可以离乡复工,但我哪里也不想去。危险真正解除,我才能安心离乡。
外省已经连续四天新增病例数据下降(据国家卫健委公布数据),我们什么时候能迎来这一天?
2月11日,湖南省医疗队抵达红安
2月17日 正月廿四 晴
雪后初晴,空气格外好。妻子说这是她这么多年在家见过的最好的蓝天。儿子快一个月没有出门,更不用说户外活动了。家中老小也很久没有吃过新鲜鱼肉和水果,这些在以前正常的日常生活,现在都无比奢侈。米还能吃两天,菜也没有了。想想我们自己的武汉同胞和很多老乡,这点代价连谈论的资格都没有。
楼下巡逻车的大喇叭在向市民天天播放最新防控措施——除看病之外所有人严禁出门,没有防疫任务而出门的人员,一律由公安机关严厉训诫;不听劝阻、冲闯卡口,依法行政拘留;无通行证私自上路的各种车辆,一律查扣。
武汉也开始了三天集中拉网清底大排查。刚刚由上海市长调任湖北的新省委书记应勇今天来红安检查指导疫情防控。官方报道里写道:应勇强调,越是在疫情防控最吃劲的关键阶段,我们越需要传承和弘扬“万众一心、紧跟党走、朴诚勇毅、不胜不休”的红安老区精神。
确实像发起总攻的迹象,是黎明前最后的时刻吗?

红安志愿者在搬运各地捐赠的物资
我和很多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一样,在这段时间,格外紧张和焦虑,总害怕自己哪个细节没做到位,没能保护好家人,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怎样的未知需要克服和适应。一线医护和保障封城生活继续运转的工作人员都在各自的前线,还有无数人几乎无休为物资奔走,他们中间有我的同学、朋友、亲人,我亲见他们拼尽全力尽职尽责,打着一场无比悲壮的持久战。我希望这个国家不再有人像我们,生活在三公里内感染病例超过三位数的疫区,不必承受生命受到威胁的恐惧;我希望所有这一切过去之后,我们的政府能够提供一些答案,抚慰武汉的城市伤痛,把安全感越来越多地建构到公众生活里。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未订的画集,外面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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