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薄世间话酒缘
文 /  野夫
家父一生刚烈过人,脾气暴燥,但却与酒无缘。但是我没见过的祖父,却是开过酒坊的。也因为自家酿酒卖酒,略有薄利,日积月累,竟置地数十亩,最后为这些土地而被迫害致死。于是家父视酒为敌,不与相亲。很显然,我的嗜酒和豪饮,是缺乏家族传统的,因而在亲人中屡遭诟病。
但我很小便从邻居开福伯的身上,看到酒的魅力。每当他骑着一匹骡子,飘然归来叩响小镇的黄昏;或者在一豆青灯下,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烟熏鼠干,开始讲他的鬼怪故事时,我便约略领会了酒的精神——它能使贫困忧郁的人们,片刻淡忘生活的重负。但那时,我根本不知道酒味如何。
那时,物资匮乏,举国实行的是战时经济供给制。一切凭票证购买,包含火柴、酒、肥皂、布匹等。酒乃粮食所造,自然更为紧张。
我大约五岁那年的某天,去小镇赶集,一农民家中估计有什么要事,忍痛买了一斤散酒,寄存在我家房东熊姐家,然后先去忙别的事。熊姐的弟弟与我同龄,我们一看大人不在,好奇地拔去瓶口纸塞,闻出了这就是大人们喝的那尤物,顿起贼心。
我们两个小毛头互相望望,彼此壮胆地说尝尝吧,别喝多了,让他看不出来。那种偷吃禁果的欲望使我们肆无忌惮,我先抿了一口,觉得只有点辣味,并不好喝。但为了让他也分担责任,便说好喝,你也来一口吧!他仰脖一大口,哽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们觉得开心极了,又望望瓶子,似乎酒还在瓶颈口,不易察觉。
酒虽不好喝,但这种冒险的乐趣却胜过一切,于是又互相劝将起来。你一口我一口,不自觉已喝了五分之一。只觉得喉咙辛辣,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头昏眼花。他说不喝了,我说那就兑点水进去吧,免得农民发现少了要扯皮。
我们正打算厨房一人握瓶,一人用瓢灌水,只听见前屋传来脚步声,以及那农民和熊姐打招呼的声音。我们惊慌失措,立即丢下酒瓶就跑。谁知瓶未放稳,轰然倒地,酒汩汩而泻,香飘满屋。我们自知惹祸,跑到屋后菜园边紧张万分地躲藏。接着便听见前屋传来那农民绝望的哀叫——啊,我的酒完了,谁把我的酒倒地上了啊!我们忍不住放声大笑,这时酒劲开始发作,两个小孩像吃了蒙汗药一般相继倒地,就在阶石上纳头睡去。
醒来之时,已在黄昏的床上。但见母亲一脸怒气,两个姐姐在一旁怪笑。外婆和气地问——“又做了坏事吧?”
我已想不起日间之事,懵懵懂懂,似醒非醒。母亲见我睁眼,拖起来就是一顿巴掌,边打边控诉。原来案子早已告破,那农人追到菜园边,看见两个小醉鬼的丑态,迅速便告之两家家长,必须索赔。熊姐家穷,我母亲只好借来一张酒票,并赔偿八毛现金——这便是我初饮的代价。
文革初期,父亲在矿山被打倒,真正敌视他的人,还是那些希望借时代潮流向上攀援的中年人。大多数老工人对这种运动漠然处之,无动于衷。既不想冲锋陷阵,也不敢公然反对,便在私下一些机会里,对我们表示一分同情和关心。
徐老伯是矿山的元老,解放前就挖煤,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了。文革前父亲照顾他去看守炸药仓库,这是一项清闲舒适的工作。他对此心存感激,却无法言喻。多年的井下工作,使他患了严重的风湿。他又是老劳模,平生唯一嗜好就是喝酒;所以矿山特经请示,批给他每月十斤酒票。他一日三餐总要喝一点,没有菜时,便把干辣椒在火上烤焦佐酒。七八个辣椒便就了一餐酒,这种功夫确让人惊叹不已。
文革中有一阵子,原是非常残酷的。父亲有些同僚自杀,母亲也担心他想不开,便把我派到他身边。意思是想,让他看着儿子,以随时唤起父亲的责任心。
某个下午,父亲突然被叫到另一小矿老林口去了;八岁的我,饥饿地在宿舍区晃荡如一匹老鼠。当我经过徐老伯的小屋门口时,看见他正在自斟自饮。他挥手招我进去,问我吃了没有,我装着说吃了。他说那就陪你伯伯喝酒吧,今天刚好有一点好菜。
他用筷子指指面前的另一大瓷缸子,我看见包菜炒腊肉,饥饿感使我难以拒绝他的邀请。他给我一双筷子,又把酒杯添满。徐老伯是文盲,多年的孤独生活使他没有什么语言。他完全忽略了我还是一个孩子,只是时不时地劝道你喝呀喝呀。为了混吃他的肉菜,我只好一口接着一口喝酒。
他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表达着他对我父亲的感情。我又处在尚不知酒性的年龄,只觉得情不可却,便模仿着大人的样子,与他不时碰杯。在矿山的黄昏里,我们老少像生死契阔的朋友一样,不借助语言便沟通了全部心灵,且心照不宣地陶醉在那一时刻。
我至今仍记不起我是怎样离开他的小屋的。次日醒来,我躺在父亲那间小屋的地上,呕吐物涂满全身,空气中犹洋溢着刺鼻的怪味。父亲尚未归来,我渐渐回想起昨日晚餐的情景,我褪下衣服泡在盆里,披上父亲的工装,边洗边哭。我只知道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哀伤,但究竟为什么要流泪,当时却不得而知。
现在回想,也许那一夜,一个孤独无依的少年,忽然在酒中体会到了人世的寒温。也在那辛辣苦涩的余味里,发现了通向成年的一条秘径。
有了这两次醉酒的经验,至少消除了对酒的恐惧。而兼之生活在一群矿工之间,特别欣赏那种大碗筛酒的粗犷豪迈。而那些大大咧咧的矿工,是习惯鼓励任何人喝酒的,我便在有可能得到一些邀请之时,也去干上两杯。我渐渐领略了酒后微醺时的飘然,甚至开始迷上这种特别写意的状态,变得有些爱此尤物了。
但真正可以开怀畅饮而使酒量剧增,那是在1975年。其时,母亲调到县酒厂工作,我们一家就搬进了县城的酒厂。而酒厂的习俗是本单位的人准喝不准带,也就是说可以在酒缸边去放量而饮,但不允许带菜去下酒,也不许将酒带回家喝。
我注意到那些工人整天寡言少语,拼命干活,随时到酒缸边,打出热腾腾的酒来,饮茶一般鲸吞下去。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车间的大门。他们每当出酒的时候,都有一种兴奋,愿意去与人分享,因此很乐意叫我也去饮几提热酒。
那时的酒厂,还没有洗澡堂。但酒是分头锅二锅和尾酒的,尾酒酒精度只有十几度,温度还是有三十几度。厂里不要,就直接放进很大的酒缸,供大家在其中洗澡。我也长年喜欢在酒缸中沐浴,身体渐渐融入酒香。每天上学,同桌的女同学也能敏感其味;似乎十五岁之前,我就成了著名的少年酒坛。
父母显然也知道我在偷偷饮酒,偶尔也会训斥几句。但他们似乎也深知,生活在这些工人阶级之间,耳濡目染,想要禁酒实在太难。那时外婆时常能闻出我的酒味,只是劝勉我——男孩子喝一点酒无妨,但是不要失态,更不要乱性。
我在酒厂一直长到1978年上大学,成天呼吸的都是酒糟的气味。也许我属于那种天生好学杂家的孩子,对于人世间的各种滥知识,皆有尝试的欲望。课余时间,我喜欢去看那些工人怎样做酒曲,怎样发酵玉米,怎样蒸馏出酒。小小年纪,就已经比同辈懂酒,并能分辨各种香型和度数。当时实未想到,这些经验竟然会在我未来的一些特殊日子里,发挥奇特的作用。
我的整个青春年代,几乎都是伴随着白酒度过的。无数精彩惊险的故事,这里只能按下不表。
一晃就到了三十岁的而立之年,而立不仅未立,反而住进了班房。监狱从来都是严禁喝酒的,因为担心这些年轻力壮无处发泄的男人酒后发狂。但凡犯人,多半都是人精,尤其刑事犯,大多更是酒肉猖狂之徒。忽然圈禁在一处,要过一种清汤寡水的生活,那该是怎样的煎熬难耐啊。可以说,色心之外,那就是酒瘾撩人了。
也因此,在狱中,谁能搞到酒,谁就是有本事有面子有话份的人。各个中队的牢头狱霸,有一个基本共同的特点就是——他能钻天打洞,悄悄搬出酒来。但弄酒的本事,在我之前,他们秘密行使的手段也就几种。首先是要设法弄来并藏下现金,因为监狱是绝不允许犯人手上有现金的,怕他们越狱之后还有花销和路费。其次是想方设法结交讨好武警,犯人叫他们为枪兵。然后是贿赂枪兵,请他们帮忙买酒并悄悄带进来。
这几种手段都很麻烦,也很容易暴露,最后受到严惩。我乃好酒之人,又很快在队里起板成为老大。如果我不能保证自己和几个铁杆喝到酒,似乎就有失身份。我想起我小时候学过的酿酒知识,于是决定在狱中造酒。
其实,造酒并不复杂,只需要解决一个可以蒸馏的锅即可。我们中队有个电器小组,是生产电动机保护器的,各种工具乃至电焊之类齐全。我找来一个烧开水的炊壶,请那些手工精良的犯人进行改造,把壶嘴重新焊接朝下,壶盖也翻盖朝下形成一个锥形。去掉那个塑料顶子,焊死那个小螺丝口。再从壶嘴内部接一个管槽,对准那个反扣的盖子锥顶。另外在壶的半腰焊上一层细密的铁丝网,下面有空间装水烧水便好。
然后请亲友探监的时候,悄悄的买来做米酒的酒麯丸。将吃不完的剩饭,拌上酒麯密封,用棉被包裹发酵。几天后出来的汁水已经甜香,但这只是通常所谓的醪糟,度数很低。再将这些干醪糟放到改装炊壶的丝网上,反扣的壶盖装上冷水,壶底再烧水。水蒸气穿越醪糟向上,遇见冰冷的壶盖便凝结为蒸馏水,这些水汇聚到锥顶,便滴落到管槽里,通过朝下的壶嘴流出来——这就产出了较高度数的酒。全世界的高度酒,都是通过这种蒸馏提纯的方式,诞生出来的。
自从有了这个小小发明,就像拥有了一个地下兵工厂,酒便滋润着我的囚徒生活。我是可以随时值夜班的人,在那些苦闷无聊的夜里,即可偷偷炼制自己的琼浆,自斟自饮,聊以打发那些漫长寒冷的黑暗。老犯人常说——酒是穿肠的毒药,但无酒心灰意冷;色是刮骨的钢刀,但无色路断人稀。这意思是说酒色固然不好,但没有更是无趣无聊。
呼啦啦大半生已过,细想在这个无奈乏趣的时代,终是与这杯酒结下的殊胜缘分,让我抵消了许多凉薄。老家有句谚语形容:鸭子死了变鹅——乃因放不下这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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