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朝一日,如果有人忆及英国的脱欧决定,难免发现其中的讽刺意味。100 年前,大英帝国统治着约占世界陆地总面积四分之一的土地和人口,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力,是无人不知的「日不落」 帝国。如今,英国却选择与近邻断绝关系,脱离欧盟,成为欧洲西北部大陆海岸线附近没有盟友的岛国。当然,英国昔日的狂妄自大与今日的盲目自信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对全民公投的结果也产生了影响:支持英国在欧盟之外会更好的「脱欧派」 以微弱优势获胜。不管怎样,过去 4 年,历史学家和当地小报均从民众怀念昔日帝国辉煌的角度,对英国退出欧盟的决定给出了各自的解读。前者以术语解释,后者则用隐喻给出了戏剧化的描述。一些人甚至利用相同的术语阐释留欧的原因,Robert Saunders 撰写的《选择留欧吧!1975 年英国退出欧共体的公投和 1970 年代的英国》(Yes to Europe! The 1975 Referendum and Seventies Britain)就是一个例子。
书中指出,英国应该留欧,在欧盟中继续起到领导作用,从内部引导欧盟进行需要的改革。这是 2016 年英国脱欧公投前所谓「留欧派」 持有和提倡的意见;不过,以上看法据说也唤起了对昔日辉煌的怀念之情,但这种情结却常与得偿所愿又误入歧途的「脱欧派」 联系在一起。我说他们「误入歧途」,是因为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尽管我们早已从英国历史上找到了脱欧的根本原因,尽管英国的亲欧分子在描述国家未来时认为英国会成为据说由平等成员构成的欧盟的公正领袖(或许也有过错),但支持英国脱欧的政治党派却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们鼓动民众投票,称不要再抱留欧的希望;不管是由于疏忽,还是故意为之,都极大低估了脱欧后首先势必带来经济风险。
《T》中文版邀请插画师鱼角
为我们创作了这幅《离开欧盟秀场之后的伦敦处境》
离开欧盟后,英国的时尚业跟其他众多行业一样,预计会面对无法战胜的亏损困难。很快,这一切就会水落石出。咨询集团 Fashion Roundtable 2018 年发布的报告显示,假如有第二次脱欧公投,96% 的英国时尚专业人士都会选择支持留欧 —— 可惜不会重来了。在此基础上,我们再考虑一万多名来自欧洲各地、在英国工作的时尚从业者,他们是没有资格参与公投的;假设他们能够参与投票,很有可能反对脱欧。因此,可以看出,整个时尚业都对脱欧的事态格外不满。
其中的原因也很容易理解。首先,时尚业有很强的时效性 —— 我们可以提出环保等理由,称不该如此 —— 不过,脱欧不会以任何可能有利于全球的方式减缓英国时尚体系的步伐。离开欧盟,只会让英国时尚业落后于竞争对手的发展速度,即产生滞后性。如果时尚跟不上潮流了,也就不能称其为时尚了,只能说做出了衣服。无法在计划时间内完全掌控进度,正是英国启动脱欧以来处理问题的典型特征:从英国启动脱欧日期一拖再拖(最终在 2020 年 1 月 31 日正式脱欧),到英国对达成全面贸易协议不切实际的预期,再到目前设定的年底短暂的过渡期结束前明确与欧盟今后的关系,皆是如此。
对于时尚业以及其他任何依赖于进口原材料和出口产品的行业来说,这种滞后也会在边境发生。与绝大多数行业相比,时尚业的时间或许更是金钱。有些小品牌对那些本可避免的边防检查和海关控制程序一筹莫展,无法通过提高存货数量预先防止延误,可能遭受惨重的损失。另外,存在边境的情况下,英国和欧盟又很可能无法及时达成贸易协议,英国的产品将被征收关税。显然,对欧洲的专营店和消费者来说,英国产品的价格会高于欧洲大陆其他竞争者所提供的商品价格。预计销售额也会相应下滑 —— 前提条件是这些小品牌还有能力制造产品。在 Fashion Roundtable 发布的报告中,概述了英国品牌(甚至包括在英国生产的品牌)是如何从外国(经常是欧盟成员国)进口约 75% 的原材料和部件来制造时装系列的。如果没有贸易协议,所有这些进口商品均要求支付关税。很遗憾,预计这些品牌不会全部幸存 —— 这绝非宿命论说法,而是确定的事实。
同时,在英国边境收取关税,也会对国际品牌产生间接的影响。「因为我先在伦敦办秀展示自己的时装系列,然后又转战巴黎,所以我很迫切地想知道英国和欧洲大陆间是否有海关检查,正如我希望了解把我的系列从中国带到英国是否需要经过海关检查一样。这对我来说当然是复杂的手续。」 常驻荷兰与北京的设计师周翔宇指出。2012 年以来,他每季必亮相伦敦男装周。
独立设计师杨桂东(Samuel Yang)本科与研究生期间皆就读于中央圣马丁女装设计师专业,2015 年正式在伦敦成立 Samuel Guì Yang 品牌工作室,并于今年初入选了 LVMH 青年设计师的半决赛环节。去年,他已经与团队同事着力于开发英国本土的新型可持续面料:「既要符合系列本身要传达的质感和审美,也要顺应可持续的大潮。」 杨桂东认为,脱欧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上会倒逼伦敦和英国本土面料的开发和产业发展。但同时,一些品牌并不能在短时间内切断自身与欧洲其他国家面料供应商的合作,升高的关税会直接体现在产品本身上。这会为销售和产品推广带来不可预估的影响:「也许一些商场和品牌会流失掉部分的客户资源。」 杨桂东说。
展示环节的复杂程度增加,也有一定的后坐力。周翔宇补充说:「对国际青年设计师来说,去伦敦展示作品的手续过于繁杂 —— 例如设计师希望把伦敦作为前往欧洲的一站,但又面临额外挑战,那么伦敦作为国际时尚之都的影响力可能会大打折扣。」 的确,正如他所言,伦敦时装周将受到英国脱欧的沉重打击,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伦敦时装周可能会逐渐沦落到这种境地:前往欧洲的国际设计师认为,大费周折把伦敦作为一站不值,这通常表示他们会首选巴黎。伦敦还面临疏远所有欧洲设计师、记者、买手以及受邀嘉宾的风险 —— 如果他们发现跨越英吉利海峡参加时装周需要办理短期签证,那么可能会拒绝入境 —— 实际上,根本不用考虑伦敦时装周。如果目前在英国的欧洲时尚从业者能在 2021 年 6 月 30 日前通过《欧盟永居方案》(EU Settlement Scheme)成功申请到永居或准永居身份,那么他们就有可能继续留在英国工作;否则,过渡期之后,他们想从欧洲前往英国工作,必须持有签证。显然,经过一段时间,英国的时尚业与目前的相比,会更加缺乏多元化。
「有时我是工作室里唯一一个英国人,」 常驻伦敦的英国设计师 Phoebe English 在谈到她的员工时这样说道(English 是西米德兰兹郡人)。现在,很多员工都在积极申请永居身份。「每天来到工作室,看到大家不得不拿起电话,拼命地想要解决留下来的问题,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她继续说道:「员工为了解决身份问题,不但投入了时间和金钱,还备受焦虑和压力的煎熬,这一切让我感到又气愤又难过。」
短期内,English 还是会留在英国,但她并不责怪那些离开的。「我认识和深爱的很多人在英国都有自己的工作室,不过他们已经选择离开。原因正是英国脱欧,这让人感到心碎。我选择留下,是因为我是英国人,我的祖国和家人都在这里。我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如果有的话,也许我会离开。这些人有其他选择,他们没有理由留在这里。」 不过,依然有外国人选择坚守,常驻伦敦的爱尔兰公民 Richard Malone 就是一个例子。Malone 是一名年轻的设计师,从未产生过搬回爱尔兰的想法。「我超级喜欢伦敦,也很爱这里形形色色的人带来的多元化,他们构成了我们城市的一部分。面对目前可怕的大环境,抱团取暖是极其重要的,我们也会这么做。」他承诺道。English 也对此表示赞同。她说:「我们必须联合起来,继续支持包容性。」 对于年轻的设计师来说,这不止涉及精神层面。在所有设计领域中,时尚业可能是最像海绵的:由于每季都有革新,行业会吸收时间地点产生的失利和不确定性 —— 业内把这种现象称之为「时事」 —— 时尚业会对这些时事作出响应;如果时间还来得及,那么还会抓住准确的时机,与公众产生共鸣。正如 Malone 所言:「在动荡时期,人们渴望发自内心、诚意满满的设计,也更加乐于接受新的设计理念,特别愿意倾听富于创意的声音。」
然而,一个人渴望得到的和他所负担得起的并不一定同步。尽管众人皆知创意的花朵会在危机时期绽放,尽管时尚意识将永远青睐于那些把政见以直接或间接方式传递到创意实践中的设计师,但最近由业界翘楚构成的评审团授予了 Malone 2020 国际羊毛标志大奖(2020 International Woolmark Prize),也并非巧合 —— 获奖原因是 Malone 自从创立品牌以来,一直坚定不移地致力于可持续性。要知道,每当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运充满不确定性时,消费者的行为就会变得谨慎起来。在我们对英国脱欧后的形势产生更加清晰的看法之前,消费者可能只会购买生活必需品;考虑到这种局面或许还将持续一段时间,对创新行业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老实说,即使我们看清了局势,也不大可能因此而感到欣喜。也许周翔宇的预言将变成现实,伦敦在时尚版图中的影响力将会减弱,这个进程现在恐怕已经开始了。作为在这里生活和工作的欧洲公民,我的确想知道,尽管面临重重困难,英国应该继续成为全球时尚超级大国的这种坚持,是否依然能唤起人们对昔日辉煌的怀念之情;而在英伦三岛,似乎没有人能真正不受这种情节的影响。

撰文:Silvia Bombardini
编辑:王楚瑜
插画:鱼角
翻译:夏晴 at 熊猫译社
编排:Box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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