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讲三个故事。
一
小时候，家住城郊山脚边的村子里，村里近邻十几户，虽然穷，关系都还不错。父母城镇户口，供职于公家单位，父亲是木匠，祖传手艺，为了让家人日子过得“富裕”些，父亲几乎每天从建筑工地下班回家后，通宵达旦帮人打制家具接私活，因此，家中常有用剩的边角木料。那时家家柴火灶，母亲便把剩料一捆捆堆积在院子一角，自己烧不完，还能卖柴补贴家用。
有一户邻居老实巴交家境贫寒，时常拮据，因此三天两头跑来问母亲借柴，有时几根，有时一捆。时间久了，母亲便心疼起来。
有一回邻居来借，母亲便问：你干嘛不自己上山去捡点柴回来呢？
邻居说：我不知道从哪上山。
母亲便给他指路：沿这条路往西，路过XX厂后，右手边有一条小路就能上山。
邻居说：行，那我下次自己去捡，今天来不及了，你先借我一捆。
母亲便又拿了一捆给他。
隔了两日，邻居又来，说天气不好，怕捡来的柴湿，让母亲再借他一捆。
又过两日，邻居再来，说前两天忙着种地，实在没空上山，让母亲再借他一捆。
过得两日，邻居还来，说脚崴了，上不了山，让母亲再借他一捆。
母亲忍无可忍，撂下狠话：今天不管你是脚崴了还是断了，我都不会再给你。我们家的柴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他爸熬夜熬出来的！
母亲与邻居起了口舌，邻居大怒，指责母亲：你这个女人无情无义，只认钱不认人，你们一家铜臭味儿，都不是好东西。
此后邻居逢人便说母亲势力小气，家里那么多柴都不肯借。父亲知道后也责怪母亲：乡里乡亲的，反正家里有，给他几捆也无妨，何必伤和气。母亲便说：我就是小气就是舍不得怎么了？这都是你辛苦得来的，我留着卖钱不好么，凭什么给他？山上那么多柴，他有手有脚干嘛自己不去捡？
我那时不到十岁，视金钱如粪土，躲在角落听着父母吵架，心中十分鄙视母亲：贪图蝇头小利，不愿助人为乐，自私小气。
二
初中时交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其中一个叫小丽。小丽比我小一岁，老实害羞，动不动就脸红，初中三年我们几乎天天一起上下学。可惜小丽家境不好，初中毕业后，父母便不再让她上学，她去了工厂上班。没过多久工厂亏损严重停产，小丽不得不再谋出路。小丽说，她想租个摊位卖点小商品，但是她没钱，问我有没有钱，她赚了钱就还给我。我那时十五六岁，依旧视金钱如粪土，把积蓄了几年的压岁钱一千块钱借给小丽。
小丽租了个摊位，卖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经营不到三个月，小丽亏得血本无归。小丽觉得对不起我，我却豪气万丈：没事，你再去找个工作吧，等你有钱了再还我。
后来一年年过去，物价飞涨，小丽结婚生子，当年的一千块早已不是一千块能还清。小丽再未提起，我也抛之脑后，不值得为了一千块伤害儿时感情。
又过几年，我结婚生子离婚。有一天小丽找到我，问我能不能借她五万块，她家房子太小，女儿大了必须分房间住，她想凑凑买个小二室。我不再视金钱如粪土，也不像英国留学时视金钱如餐巾纸，但依然不视金钱为金钱，只愿把金当作银。我想了想，告诉她我没那么多钱。小丽问我能借多少？我说：两万。我暗自思量：要是小丽记得还钱最好，若是不还，就算是自己为我们十几年的友谊买单吧。
又过五六年，我自己买房缺钱，实在无计可施，便厚着脸皮问小丽还钱。小丽说：真不好意思，我没钱。态度很真诚，羞红着脸。我赶紧打圆场：没事没事，你有就还我，没有就算了。
三
二十岁左右我在大学交了一个男朋友，为人老实忠厚，感情一直不错。大四那年我决定留英读研，男友很想随我一起去，苦于家庭条件不允许，我走的那天他去机场送我，依依不舍。
我与男友越洋书信，思念浓重。终于有一天，男友说：我也想去。他说，家里能凑出五六万，但不够缴学费，还差五六万。我那时尚在视金钱如餐巾纸的阶段，加上已经在英国餐馆找到一份周末兼职工作，具备了微弱的挣钱能力，我毫不犹豫，立即支持他：没事，我父母给我的生活费足够替你缴学费。男友问：那我们的生活费从哪来？我踌躇满志：我们可以打工挣钱。男友很感动，说：学费算我问你借的，以后挣了钱还你。
于是男友飞抵英国，与我一起相依为命“互相帮助”。我跟餐馆老板申请增加兼职次数，每周工作四晚，每晚五点半至十二点，收入基本够我与男友生活开支。碰到做课题的周期，我便天天白天上课夜晚打工半夜研究课题，周而复始。
男友抵达英国的前三个月并未打工，有一天，与我同班的另一中国同学问我：听说你每周做四晚兼职，你不累吗？我说：累啊！同学问：你男朋友也每周做四晚吗？我一个激灵，沉默不语。
我问男友：你怎么不去找份兼职？
男友说：我英语没你好，怕没人要我。
我说：中餐馆后厨洗碗不需要英语。
男友说：好。可是我怎么知道哪家中餐馆招人？
我拿给他一本电话黄页，找到餐馆一目，帮他把中餐馆圈出来，让他逐一打电话去问。
隔了几日，我问他，你找到兼职了吗？
他说：我打了两个，接电话的人只会说粤语，我说什么他们听不懂。
我有些生气：一，你在广州读了四年大学，简单的粤语还不会吗？二，这里有十几个中餐馆，为什么打了两个就放弃了？
男友见我确实生气，终于找了一份周末兼职，每周两晚。我见男友有时洗碗泡伤了手，很是心疼，于是在他困于课题作业时，常常熬夜替他完成作业。
我们开开心心度过留学时光，回到上海找工作。我立即找到一份外贸企业总经理助理工作，生娃前一直供职于此。男友兜兜转转一会儿在家闲着一会儿应聘一会儿试用期一会儿离职，离职的原因五花八门。整整一年多，循环往复。如此一来，吃住开支基本由我一人承担，捉襟见肘。
我问他：你为什么总是试用不到一个月就辞职？
他两手一摊，一股被人欺负愣头愣脑的样子，说：那些工作不适合我，有什么办法。
后来我们分手了，男友再未提起学费的事。几年后，他跑来找我借钱，五千块，说有急用，他说：你放心，过几天就还，你不会变小气了不借吧？这么多年过去，什么都没还，我也没追问。
“铜臭味儿”
这些人都不是坏人，都是普通的老实人，也都慈眉善目不难相处。但我不知道如果我追着小丽或男友还钱，他们会不会恶语相向视我如仇？也许会跟儿时村里邻居一样，谩骂我是个满身铜臭味儿的势力女人。我在他们眼里的“善良”，缘于我无原则地退让姑息。
斗米恩，担米仇。此中复杂人性，古人早已辨明。
我不甚了解西方社会，但我粗略懂得中国社会是社会主义社会，是公有制私有制并存却不敢公开宣告私有制或者说总是惶惑不安哪天私有被消灭的社会，更是一个人情社会。人们总是不能清晰明辨“你的”与“我的”之间的权属关系。私有财产概念不清晰，也不敢清晰。交情越深，权属界限越模糊。
然而人性倾向于“我的是我的”。“你的”是谁的在“我”心中不甚重要，但“我的”就是“我的”。这是不可抗拒的本能。而我们中庸大统的教育却指导我们，要舍得，要大方，金钱为恶，并隐喻人们“为富不仁”招人唾弃。种种……
我想起母亲的话：我们家的柴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辛苦熬夜熬来的，凭什么给他？他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自己上山去捡柴？
为富“仁”甚好，为富不“仁”亦无不可。接受了他人“斗米”之恩的人更无权要求他人施予“担米”。
出走半生，我终于懂得视金钱如金钱，拥有了“铜臭味儿”。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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