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的第一封正儿八经贴着邮票的信,来自一位新加坡女生。那时有一本针对国际华人中学生的杂志,其中有一个笔友栏目,上面刊登了其它国家华人中学生的照片以及他们的通信方式。有一个新加坡姑娘,体态健美,娃娃脸,一根长长的马尾辫,小麦肤色,浅蓝色紧身牛仔裤随意搭配一件白色T恤,九十年代初,这种打扮显得分外洋气。她的气质看起来与我的同学们截然不同。我对她有些着迷,特地到邮局买了国际信封与邮票,给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已经不记得信的内容,只记得把信塞进邮筒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期待回信。
一个多月后,她真的给我回信了,信封上贴着好看的新加坡邮票!我也不记得她回信的内容,只记得我握着她的信在班级里窜来窜去,给同学们展示来自异国的问候,以及一张新加坡女孩清晰的全身照。这是个漂亮的姑娘!几个男同学看见了,一把抢过去照片,看了又看,偷偷问我要了地址,也开始给她写信。大概给她写信的男同学多起来,她与我的通信慢慢少了。
后来,我把我的照片与简介投稿到该杂志的笔友栏目,居然真的刊登了!这之后,我的国际信件如雨后春笋,一度让我顾此失彼。我每天奔波在学校传达室与教室之间,传达室的看门大爷看见我总忍不住问:你哪来那么多信?
我开始挑挑拣拣地回信,最后与我保持整个中学时期通信的笔友,只剩两人:一个马来西亚的男生,与一个湖北黄冈的男生。他们都说,总有一天要来杭州看我!可是,高中毕业后的暑假如此漫长,等到大学开学,我立即被新鲜的一切吸引,把他们忘到九宵云后。或者他们也早把我忘了,没有我的新地址,从此杳无音讯。
中学时还有一种信,是没有邮票的。应该说,这样的信小学便开始出现。班级里总有个别男生暗恋个别女生又没有勇气说出口,就会写一封情书放进空白的信封里,没有日期没有署名,偷偷塞进女生的书包或课桌。有的女生收到情书羞愧不已或勃然大怒,把情书交给老师,于是老师挨个检查笔迹,批评教育。高中时情书不再匿名,不过很少当面传达,往往交给好朋友转交。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倾慕与伤感,统统写进信纸,用白色浆糊严严实实封起来,等着心上人拆。写信的人在接受审判前惴惴不安,看信的人心情却各不相同。
初中时我还有帮男生捉笔代写情书的黑历史。一两个与我交情过硬的哥们儿觉得他们文笔不好,便央求我替他们写情书表白,成人之美这么八卦的娱乐,很符合我的好奇心。我那时迷恋琼瑶,满脑子“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我绞尽脑汁替他们写了两三封“感人至深”的情书,然并卵,他们的追求相当不成功。
当然,我自己也收到过不少好看或不好看的信,有些署了名,有些没有,有些看完竟流下几滴泪,有些却徒增厌恶。
我也常常给一个男生写信,大部分写完放进抽屉锁了起来,小部分托同学转交给他。我的信总写满两三页,想把自己的心思细致入微表述清楚。而他给我的信则简洁得多,一页多的信纸,我反反复复地读,想找到行与行之间距里他没有写出来的话语。
上大学后两地分隔,从中学到大学,这样的信一写就是六七年。在等信时哀愁,在收信时窃喜,在写信时胶着,循环罔替间完成了一次次爱与被爱的纠缠。后来回忆时才发现,过多的文字纯属浪费。六七年里来来往往几十万字,我却只记得其中七十二个:一张信纸上大小不一字体各异的二十四个“我爱你”。这大概是我收到过的最动人的一封信,比千言万语更彻底,彻底到写完这七十二个字之后,我们的爱情便完成了封顶仪式,剩下的,只是抛物线的后半段。

而我目前为止收到过的最浪漫的一封信,却不能称之为信。大三时我收到一封电报,雪花从东北飘到广州,融化在我的手里。简简单单几个字:你那里下雪了吗?
大概越简洁越有力,信息量太大,接收时难以归纳甄别,反观我收到的所有信件中,只有这两封无比简洁,我却念念至今。
大学时有一封信让我很意外,因此记得真切。它来自初中时的一位男同学,初中毕业后整整四年素无往来,早已失去联络。可是我在大二那年收到了他的来信,很长很长。他讲述了许多初中时我不知道的故事,他的自卑,他的爱慕。他甚至没有留下回信地址。许多年后我明白了他的心境:他的勇气只够他寄出这封信,却不够他接受回应。写一封遥远的信,只是为了给自己开辟一条放手的路径,并不需要结果。
我有两只大纸箱,堆在老家卧室的书桌下,里面沉甸甸地装满了从中学到大学的所有往来书信。一九九九年,我大学的最后一年,家里买了新房,搬家时母亲嫌我那两箱无用的“废纸”太重,竟将我十年的青春付之一炬。那是我最生动的人生课堂,面对无法挽回的损失,悲伤无济于事,我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来叹息,甚至都不必哭泣。我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你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而后便把这切肤的痛楚抛诸脑后,同时屏蔽了对此事的所有回忆。直到很多年后母亲自己提起当年烧了我的书信心有遗憾,我才记起往事,恍若梦醒。
去年秋天,我在大理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整整几十页。我用黑色水笔一个字一个字写到老式的信笺纸上,书写变得如此困难,字迹歪歪扭扭,翻来覆去写了好几遍,不尽人意。我把厚厚的信纸装进牛皮纸的信封里,仔细粘好封口。这封信夹在几百本书之间,打包进了纸箱,发回杭州。我想,它永远没有机会寄出去,因为收信人已不知去了哪里。也正因为无法寄出,我才不厌其烦地长篇累牍。信如果是写给别人看的,只言片语足以,比如:我错了。而我,只是为了给自己开辟一条放手的路径,不需要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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