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夜,一九七六年农历腊月二十六。还有几天就要过年,我像是偏要在这时候出来轧闹忙,来看看人间的离奇与荒诞。
这天夜里特别冷,母亲在乡卫生所简陋的产床上大呼小叫,西北风刮得卫生所绿色木框的窗户哐哐地响。兴奋与害怕,寒冷与热血,嘶喊与风啸,恰如其分融杂在一起,最后以我石破天惊的啼哭声收尾。
母亲说,这是一年中天气最糟糕的一晚。她说,你偏偏挑这晚。
而这一晚,离乡卫生所几步之遥的供销社里,正上演着一出至今说不明白的离奇。
大风大雪的日子,街上早就空无一人。这些天正好轮到我阿姨值夜班,她早早打烊,关了门在后面库房睡觉。夜半,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惊醒。她匆匆披上棉袄,出去开门。
门外一个身材瘦弱,脸色苍白的妇女,看不出年纪,脑后盘着发髻,零星乱发松松散散挂在面前。她目光胆怯焦灼,轻声说:我想买个酥饼,家里孩子饿了,没吃的。那声音细若游丝,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却也清晰。
阿姨楞了一下,打了个哆嗦,这大冷天的,看女人可怜,到了嘴边的埋怨生生咽了回去。
三分钱一块。她说,以后别大半夜的来买东西,白天给孩子备好吃的。这天气黑灯瞎火的路也不好走啊。
女人轻声应着,从打着补丁的棉袄夹袋里掏出三分钱纸币,接过酥饼就要走。阿姨喊住她,问:唉,你哪家的?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女人转回头,轻声答:我来走亲戚的。说罢便摇摇晃晃走进雪夜深处,宽大的袄子随风摇摆。
阿姨看了一会儿,真瘦啊!她琢磨,不知是谁家的亲戚,连口吃的都不给。
第二天开门,照例对账。阿姨打开钱匣子,数来数去少了三分钱。莫非昨天半夜忘收钱了?还是做梦来着?她想了许久,确定不是梦,但是钱不见了。
一天惴惴不安,晚上值班,阿姨不敢深睡,和衣而眠。
果然,到了夜半,敲门声又起。
女人还是同样打扮,有气无力的模样。她又要了一块酥饼,转身离去。阿姨摸着三分钱,三张一分的纸币,翻来覆去看,没任何异样。她不放心,拿笔在每张钱上画了个记号,锁进钱匣子里。
天一亮,阿姨赶忙起来对账,又少了三分钱,那三张画了记号的纸币不翼而飞。钱匣子里似乎有一些纸灰一般的尘屑,看不真切。
没影没谱的事儿,阿姨不敢声张,那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似乎过去了,又似乎还在。没什么比人更可怕。她自己暗暗拿了主意,如果晚上这女人还来,她一定想办法找出真相。
夜半女人又来了,还是要一块酥饼,还是给了三张一分钱的纸币。阿姨特地留女人说了几句话,东拉西扯的,趁她不注意,阿姨迅速用穿着红线的针在她棉袄背后轻轻一钩。不一会儿,一条红色棉线在黑夜里慢慢伸展出去。
天一亮,阿姨便出门去寻红线的踪迹。终于在离供销社一里地左右的小路边,看到一条细微的红色,划过雪地。这条小路通往乱坟地,平时无人踏足,路上也没有脚印。
她犹豫不前,不知该不该先叫上几个人再来。四周白晃晃一片,小路另一边是农田,雪天无人耕种,通往乱坟地的一边是丘陵,树木稀稀拉拉垂头丧气,好在下了几场雪,原本颓废的荒山在雪的遮掩下竟露出几分诗意。
大白天的,应该没事。给自己打了打气,阿姨朝乱坟地走去。其实坟地离外面不远,也就几十米路,红线在雪地里忽隐忽现,伸到一个坟堆旁,断了头。
坟头被雪覆盖,看不出新旧来,坟上亦无碑,不知谁家的。这里七七八八堆着十几个坟头,都无人认领,有些家人死的死疯的疯,有些家人都逃了出去,还有些趁夜偷偷埋了无人知晓。没特殊情况,没人愿意进来。
阿姨绕着坟头看了一圈,也看不出什么,四周一片死寂,更无头绪。她正打算走,忽地隐隐听见一阵声响,像猫叫,又像婴儿啼哭。声音断断续续,忽大忽小。阿姨凝神静气,在坟堆旁来来回回走,越听越蹊跷,这声音倒像是从坟堆里传来的。对,就是坟堆里传出来的!
她吓得不轻,连滚带爬跑到大路上,越想越不对劲。
狂奔回乡里后,阿姨叫上了大队长和几个男人,外公舅舅也都跟着去了。所有人几乎同一时间听到了哭声,顾不得村里老人的忌讳言语,大家七手八脚挖开坟堆。越挖哭声越大,最后露出一口破棺材。棺材虽破,板子还是新的,显然下葬不久。撬开棺盖,里面赫然躺着一具容颜干瘦的女尸,女尸身边一个一丝不挂的婴儿,正盯着这群不速之客。
人们面面相觑,竟呆住了,没有一人敢上前。这时婴儿舞动了一下手臂,继而狂啼,也许是被吓到了。他肯定不知道,现在究竟是谁吓到了谁。
大家看着大队长,显然等他拿主意。这时外公一步上前,弯腰抱起了孩子:是热的。他说。人们围拢来,终于相信这孩子确实是个活物。
就这样,这个孩子伴随着我一起长大,成了我的表哥。
村里的大人们都说,他是鬼母的儿子,他妈妈在临产的时候死了,他出生在棺材里,他的妈妈为了能救活自己的孩子,不肯离开,化成鬼为儿子买酥饼。
长大后我总是追问母亲,表哥是不是鬼母的儿子。母亲总是笑着说,表哥的妈妈刚生下他就死了,所以他是喝我的奶长大的!
始终也没弄明白,表哥的妈妈到底是谁,究竟是表哥的妈妈死的早,还是表哥生的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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