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翻旧作,找到一部六年前未写完的小说。不记得曾经写过,不记得故事内容,更不记得为何中途停笔。好想把故事写完,又怕再动笔俗不可耐,迟疑着,不知从何续起。特别喜欢下面一段有关青春的故事,因此节选出来。

那时我还是个少女。少女是个美妙的名词。我能回忆、或者想象出一切关于少女的美好。包括秦默,与他的青春。
我与秦默是高中同学,我们高一时就认识。但那时,我没想到这个白净的男生会占据我的半生。也许一生,我不知道。
我成绩优异,秦默一般。不知道为什么,从高二开始,他忽然变得名列前茅。他后来告诉我,他那时暗恋我,他觉得自己不如我,所以开始发奋读书。
这一切只能由秦默告诉我,因为那时他什么都没表露。整个高中,我们甚至很少说话。我唯一记得的,是高考时,他问我想填报什么学校。浙大,我说。
大学新生报到的时候,我见到了秦默。他跑上来与我打招呼:真巧!你在哪个系?
中文,你呢?我问。
土木工程。他笑得很腼腆。
我忽然对他有了好感。秦默让我惊叹!
你知道吗?他说,我们县就我们俩考上浙大!
你真厉害!我由衷地夸奖他。
他笑了,很神气。
之所以清楚地记得这个细节,我相信是因为那时我已经爱上了秦默。只是我不懂什么是爱,或者说我不知道我爱。其实,我现在更不懂什么是爱。而且,我不需要那些爱,在这个寂静的地方,谈论那样的爱就是沉沦。什么都不必有,包括过去。
然而只要我还活着,就有过去。我说过了,我应该去死。其实人死了,过去依然在。
秦默常常来找我,请我吃饭。其实,我们都很穷。所谓请吃饭,大部分时间都在食堂。秦默很少吃菜,他说,女孩子应该吃好点,男人吃饭就可以。他觉得那时他是男人,可是我觉得他还是个男孩。
其实,他一直是个男孩,也许现在仍然是个男孩。可我不应该这么说,岁月伴他成长,他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男人。可是他的妻子不见了。不管怎样,他在我心中永远是男孩,因为他所有男孩的岁月,都在我心里。
有一天晚饭后,秦默约我在校园散步。校园很安静。秋天的校园很美,即使是夜晚,我也能想象她的美。树叶在风中轻吟,她们快要凋谢,却在凋谢前绽放热情的色彩。我想,也许那都是我的想象,真实如此遥远,遥远到几乎难辨真假。
在那片月光被树叶遮挡的小树林,秦默拉着我的手,说,他爱我。这句话像一阵风,忽然吹入我身体。轻柔温暖。
我想象,或者回忆,当时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黑夜是美好的,黄叶是美好的,脚下沙沙的碎叶是美好的,包括那张背靠的粗糙的树皮,都是美好的。我知道那是少女的心情。我不知道如果现在再有一场恋爱,那一切是否还会美好。不,我不要爱,我连子女都留下了,要那些爱干什么?
我结了两次婚,生了两个孩子,但只谈了一场恋爱。这就是生活。我不要生活。
那晚我们热吻。那是我的初吻。我一直怀疑秦默所说的。他说,那也是他的初吻。我不信。因为在那之前,秦默已经和妓女上了床。他说,乡下有很多青春期的男孩都和妓女上了床,因为没有可以上床的女孩,有也不敢。他说,乡下男孩的初夜大都是这样的。这样更纯洁。我不置可否。他说,吻是留给心爱的女孩的,男人不爱就不会吻。但是,青春期炙热的性冲动无处缓解,只有妓女。当然这些都是很多年后秦默告诉我的。我为此特地询问了高中时几个要好的男闺蜜。他们居然肯定了秦默的说法。我想,我从那时才开始了解男人这种生物。不,其实我不了解,直到现在。我多幸运,现在我已经无需了解。我可以不必去死就避免这样的困惑,我很欣慰。
然而我依然是无知的。秦默说他不懂,我更不懂。
我们除了上课,几乎都在一起。
有时候秦默跟男生打球,有时候他跟他们喝酒。秦默酒量不好,常常被男生取笑。秦默说,我不可能被他们取笑。我说,你真的不能喝酒。秦默说,我能。后来,秦默真的能喝酒了。他喝很多啤酒,然后呕吐,然后继续喝。不知疲倦。
秦默说,你看,喝酒是可以锻炼的。我有点心疼。但是他真的成功了。只用了一个学期,他就把所有的男生都喝倒了。他脸上放光,很神气。他觉得那时他是个男人,我觉得他是个男孩。他呕吐时种种痛苦,让我爱怜。奇怪,我没有厌恶,可能那是爱。
于是我陪他喝。也许我天生是会喝酒的。我几乎喝得与秦默一样多。他竖起拇指夸我:女中豪杰!我很得意。那时,我还是美好的少女。我以为自己很美好。
我始终记得那晚。你看,似乎该发生的都发生在夜晚。我们都需要黑夜以寻求安慰。正如我此刻独坐在桌前,没有灯。在黑暗中,我是安全的。没有人可以窥见我那些卑微的过往。我因此有了放纵的勇气。事事证明我不配出家。
那晚我们喝了很多啤酒,我们手拉手穿过树林。也许真的太晚了,除了昏黄的路灯,所有的宿舍教学楼都已熄灯。甚至不见月光。我们走到最远的一幢教学楼背后,在那里胡言乱语窃窃私语。
这里太黑了,我说。
有我在。他说。
我浑身都是烫的,我说。
也许是因为这句话,也许是因为夜太黑,秦默狠狠抱住我,双手不停在我身上摸索。我并不恐慌,任由他抚摸,只是不知道如何回应,傻傻地靠在墙上。
我只能吻他。
从那一晚,我由少女变成了女人。秦默问过我,天冷了,为什么还穿短裙。我不知道。
这事让我后来的很多年想起来都觉得羞辱。我的初夜没有温暖的被窝也没有空间的阻隔。因为那是黑夜,我不能说光天化日。但在我心里是。我们赤条条暴露在风、夜空、校园。我不是个好女孩,我想。但我心底的身体的所有期盼,似乎都在渴望这样的夜。我太好奇!
疼,我说。
他说,没事。
然后,我们尴尬地站着,不知如何收场。
弄脏了,我说。
他说,你在这别动,我去找纸。
他去了很久。他说,我一个教室一个教室翻,才找到这包纸。
宿舍关门了,我说。
我的钱喝酒喝完了,你呢?他问我。我想他是想去住旅店。
我,没带钱。
那,我们随便找个教室坐一晚吧。他拉起我就走。
我们真的坐了一晚。有点儿冷。第二天趁大家还没起床,我偷偷溜回宿舍,躲在厕所清洗前晚的污渍。其实,这一晚永远也洗不干净。
有了那一晚,我们的恋爱进入疯狂。我们不知羞耻。春夏秋冬,我们都在做爱,在一切可能做爱的地方。我那些肮脏的迷人的过往!秦默与我仔细统计过这些,我一边嫌弃一边自豪。他说,只有我们可以做到。这些都是我们爱情的见证。我不知道,或者是无耻的见证。但青春的所有疯狂都是美好,我无权否定。以至于在大学的七年间,每次路过那些操场、树林、公厕、墙角,甚至那些僻静的弄堂,深夜湖边的凉亭,或者老家的山林,一切地方,我都会看见赤裸的自己,以及凌乱的夜色。真的,这一切都是羞辱的罪证。但我欣喜地接受了。
我一点儿也不了解自己。我从来不知道体内住着凶猛的野兽。
可是秦默说得也没错。我们的爱情不可避免也不可忽视所有离经叛道张牙舞爪的欲。我敢说这以后的二十年我不怀念那样的过往吗?我不敢。我得正视自己的邪恶与轻贱。
尽管秦默与我毫无顾忌地出双入对,也仍有男生给我写情书,仍有女生给他抛媚眼。我们也为此争执。因为一朵野花,我们分手了。
那天放学我看见秦默和一个女孩在一起,就在林边的小道上,女孩手里拿着一朵小花。他们笑着,挤眉弄眼。我清楚地记得那朵花是粉紫色的,那么小,却一下子扎进我的心。
我愤然离开,悄无声息。那之后的几天,我都没有理会秦默。秦默居然没有表现出急切或歉疚。他潇洒地挥舞着双手,与熟人打招呼。这些举动在我看来都是对我的侮辱。我想,我不能这样便宜他。
因此,我给其中一个给我写情书的男孩回了信,约他去黑夜里散步。我不仅去了,而且告诉秦默,我要去约会。我的确在挑衅。秦默不明就里,或者他是明白的,却装作不明。
秦默说:你敢去我们就分手!
因此我们分手了。
我们都是骄傲的,非常骄傲。
过了几天,我看见秦默和那个手里拿着粉紫色小花的女孩在一起出双入对。于是,我与那晚约会的男孩招摇过市。
这样过了一个月,愤怒的魔鬼在我心里几乎爆炸!我每天盘算着冲上去把秦默一刀杀了。路上碰到秦默的时候,我也看见他眼里飙射出犀利的尖刀。我们就这样把自己生生憋死。却无处发泄。
但我忍着。我要把秦默逼疯,让他吼叫。我得逞了,他暴怒了,无以复加。那晚我正要出去约会,秦默在宿舍门口把我们拦下。他径直走来,一拳打在那个男孩的鼻梁上,然后拉着我就跑。
我们跑过了整个校园,跑进了隔壁的植物园。开始,我们边跑边骂。我叫他放手,我骂他混蛋。他也骂我。后来,我们笑起来,笑得很大声。再后来,我说我实在跑不动了。我们爬进植物园漆黑的草丛,躺下,做爱。
他说,他爱我。又是一阵风,我随之融化。
我们躺着,喘着粗气。他帮我扣好扣子,问我:你有没有和他搞?
我反问:你是不是在哪儿把她干了?
他说,没有。他说,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我信了。
我们很自私地把别人当作感情工具,然后双双抛弃。那个拿着粉紫色小花的女孩因此要自杀。她对秦默说:要么爱,要么死。秦默说,不爱。但你最好别死。你死了我不会伤心,你父母会。不值得。后来他们成了敌人,互不理睬。至于和我约会的男孩,被秦默打歪了鼻梁,从此害怕再与我会面,不见了。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不再关注路上的行人,他不会真的不见,只是在我眼中不见了。由此可见,有或没有,在于心。
大二暑假的时候,我去了秦默家里。秦默说:这是我女朋友。我很高兴秦默这样介绍我。秦默的父母没有说话。秦默有个弟弟,比他小两岁。暑假里我们经常三个人约会。我们看电影,县里唯一的电影院,也是剧院。我们有时候只买一张票,派一个人负责粘着检票的大妈,另外两人乘机溜进去。负责转移视线的经常是秦默,因为他鬼点子多,能说会道。
有一天,秦默的弟弟悄悄在我耳边说,他也喜欢我。我没告诉秦默。但是后来秦默知道了。再约会的时候,只有我和秦默两个人。
弟弟呢?我问。
干嘛,你也喜欢他?秦默很不高兴。
我们一个下午都没说话。
后来我不再去秦默家里,秦默每次到我家里来叫我。我的父母有点不乐意。他们教育我,约会可以,但是女孩子要自重,一定要自重。我答应着,想:我已经是秦默的女人了。
秦默问我:你怎么就没有妹妹?
你想干嘛?我斜着眼瞧他。
你有妹妹我就可以勾引她,这样大家扯平了。
我说,你真小气。
秦默喉咙口咕隆了一句脏话,说:你听着,你要是背叛我,我就杀了你。
在山上做爱的时候,他怒目圆睁:有没有背叛我?他问。他一只手捏着我的下巴。我要干死你!他说。
我从来不会因为他的醋意而懊恼,相反,我很得意。我喜欢秦默这种霸道的表现方式。
大三开学,我开始用功读书,因为,我要考研。秦默的本科专业有五年,如果我不考研,就要先工作。我不愿意比秦默早工作。
我整天去图书馆,秦默开始陪着我去,后来他说:我又不考研,你自己去吧。我照常去图书馆,只是频率低了一些。
秦默每天除了上课,都在打球,或者和哥们儿吹牛。他有时去浙工大的同学那儿,有时住在那儿。我有时去,有时不去。
我想,那时我们恋爱的激情慢慢平复,或者说,退化了。爱情是需要催化剂的,否则她就自己无聊地老去,乃至死亡。
一天,秦默告诉我他打算在学校卖碟。他说,他有个同学在广州,卖走私的唱碟。
还拿来一张格莱美的碟给我看。你看,这儿剪掉了一个小口,但不影响播放。
说,赚点钱我们出去玩。
周末他在食堂门口摆摊,买的人不少。我们很高兴。后来,他又去浙工大摆摊。我们有了一笔额外收入。后来,他说,顾得了一边顾不了另一边,他让我在自己学校卖,他去浙工大,分头赚钱。他还进了些卡片,捎带着一起卖。
这样,周末两天,秦默基本都在浙工大。
后来,我的室友在浙工大碰到了秦默。当时他正和一个女孩一起摆摊。
之所以这么繁复地描述这件事,是因为我一直在梳理对错。事实上,生活内容中所有可呈现的,都没有对错。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必然。包括我出家。
我追问秦默,那女孩是谁。秦默很厌烦,他说,都跟你说了是梁成的朋友。我不信,跑去问梁成。梁成说,是我同班的。我还是不信,我说,你们串通一气。
秦默很生气,他说,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不能去问梁成。你让我颜面扫地!
我说,怪不得总往浙工大跑,你不是去找梁成,你是去和这个女孩约会!你骗我!
秦默一把把我推开,说:我没有。信不信由你。你再这样,我们就分手。他转身就走。
我立在路口,咬牙切齿,无比委屈。
我偷偷去找梁成,让他带我去找那个女孩。梁成不肯。我说,你今天不带我去我就死在你宿舍!梁成后来告诉我,我当时眼里发出凶恶的红光,像一头狼。
我告诉她:秦默是我男朋友。
她说:秦默提起过你。
我忽然像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我找不出话来说。我所有事先的设想都是秦默没有告诉那个女孩他有女朋友,所有的对白都按这个前提设计。她说她知道,我就噎住了。
我愣在那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然后,她说:我很喜欢秦默,所有的唱片都是我给他的。顿了顿,她说了句再见,就走出宿舍。
我想追却迈不开步子。
刚才我有点懊悔,我以为自己错怪了秦默。可是听她这样说,我又妒火中烧。我还是被骗了。亲口听另一个女孩承认喜欢自己的男朋友,这种感觉很奇特。甚至有些新鲜与刺激。我想,也许我不完全是愤怒。
我灰溜溜地回到学校,没有去找秦默。
过了两天,秦默来找我了。他是握着拳头大步流星地来的。
你干嘛去找那女孩?你还跑到人家宿舍去找!他的质问声让周围的同学诧异,大家都停下来看我们,然后窃窃私语离开。
现在好了,我去问她拿货,她不给我了。她说你羞辱了她。
秦默一下触到我的神经,我问:你不是说是广州同学给你的吗?你干嘛骗我?你们俩背着我干了什么?
我们就这样在宿舍门口破口大骂,直到我的好朋友小梅把我们拉开。小梅说:老远就听到你们吵吵,都有点儿风度行不行?她说:秦默,你是男人,你要让着女人。
这句话对秦默起了作用,他瞪了我一眼,走了。
我们没有再见面,直到快放寒假的时候。
秦默给我送来了火车票,说票不好买,帮我买了。说完他就走了。
我想喊住他,但只在嗓子眼嘟哝了一下,咽了回去。我是哭着回宿舍的,小梅以为秦默欺负我,要去找秦默。我叫她别去,是我自己软弱。我既骄傲又软弱,注定要伤心。
放假那天,秦默还是来宿舍接我了。他一边背着自己的行李,一边接过我的拉杆箱。
车票带了吗?他问。
带了。
那走吧。他没有多余的话,虎着脸朝前走。
我们的座位隔开一个过道。秦默没有要和别人换票的意思,我也碍于面子规规矩矩地坐着。我身边坐着一位文质彬彬的男士,还主动问我要不要坐到窗边,他可以和我换。
我看了看秦默,他正盯着对面的女孩。
谢谢,我说。我换到了窗边。这样,我和秦默之间又隔了一位男士。
秦默看到我换座位,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
身边的男人也在看秦默,然后关切地问我:你和男朋友吵架了?
我没有男朋友,我说。
呵呵,小姑娘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还说没有。我今年三十多了,还想骗我?
我低头不语。
我听到耳边一直有这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好像在开导我。但是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在焦灼纠结,我想和秦默坐在一块儿。
说着说着,忽然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腿上,拍了几下。
我一下跳起来,怒斥:你干嘛?
秦默听到了,也跳起来。
怎么回事?他问。
没事没事。男人含糊着打圆场。
你把手搭在我腿上干嘛,还没事?我说。
哎呀,我……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挨了秦默一拳。
哎,你怎么打人?他捂着自己的脸说。
打的就是你这种人渣!秦默凸着眼瞪着他。然后一屁股坐在我旁边。
男人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秦默,捂着脸走开了。
秦默看着我,说:还敢不敢说你没男朋友了?
我愣了一会儿,笑了。
他说,亏你还笑得出来。
他握着我的手,他很久没有握我的手了。他一根一根拨弄我的手指,在他的掌心滑上滑下,一阵酥麻。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捏着我的耳垂。忽然,他一把拉起我一个车厢一个车厢跑,直到最后一节车厢,进了车尾的卫生间。
他关上门不停地吻我,让我窒息。
我已经说过,我们的青春是肆意荒唐的,是那些离经叛道的欲望的堆积。这些都是罪,必须偿还。而我除了出家,什么都偿还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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