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英国毕业合影,拍照时我已换下了硕士服)
二十年前,我还是个学生,在英国读研。研究生课程任务烦重,生活压力更重,兼职工作的机会不多,中国留学生出去打工的却不少。口语差的找份饭馆后厨洗碗的工作,口语好的应聘服务生,很少有别的选择。当然,服务生的薪水略高于洗碗工,留学生中打工等级的细微差异,也因此而来。
我很幸运找到一家中餐厅服务生的工作,每周工作两三晚,下午五点多上班,夜晚十一二点下班。当时市场价兼职一晚薪水二十五至三十英镑,银行汇率十三多,这一晚上的收入对留学生而言已是不少。我工作的餐馆老板是香港老华侨,餐厅正式员工都是香港人,除了老板蹩脚的普通话,其他人只会说粤语。
可能因为我做事机灵,也可能因为我是这家餐馆唯一的学生工,也可能因为我既会英语又会粤语,老板给我的薪水比市场价高出许多,每晚四十英镑。这大概在当时学生中算最高兼职薪水了。因此,整个研究生课程期间,我一直在这家餐馆端盘子调酒收银,除了后厨的工作,几乎什么都做。
老板偶尔还给我发点奖金,比如有一次一家英国人在餐馆给长辈过生日,几天后老板收到了一封感谢信,信中除了表扬餐馆的食物外,特意点名表扬我服务到位,并内附一张我正在为他们点甜点的照片,而我竟毫不知情。老板甭提多高兴了,当晚结薪时额外奖励给我二十英镑。当然,我也甭提多高兴了,二十英镑,够我好几天的饮食开销。
在同一家餐馆工作久了,与餐馆里的员工们也越混越熟。有几个打工者的小故事,这二十年来一直萦绕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过生日的一家人寄到餐馆的感谢信中的照片)
丽  姐
我记忆最深的,是一位在餐馆后厨工作了几个月的洗碗工。她叫什么名字我已想不起来,就叫她丽姐吧。丽姐来自江苏,当年三十几岁,短发,身材矮小壮实,容貌普通,穿衣打扮有点土,放在人群中谁也不会注意她。我很少进后厨,也不会在后厨久留。厨房门在洗碗槽旁,一进门,便能见到丽姐低着头,双手戴着黄色塑胶手套,不停在泡沫里翻滚。餐馆生意一直很好,碗槽里总是堆满了脏碗,丽姐总是沉默不语,只有水龙头哗哗地响,还有猛火灶上锅铲炝锅的声音。
有一晚忙完一阵歇下来,我端着自己的杯子进厨房泡红茶,丽姐也在泡茶,一边泡,一边抹眼泪。我那时二十出头,丽姐在我眼里已是长辈的年龄,她背对着厨房所有人,只有我看到她在抹眼泪,我像是突然侵入了她的私人领地,惊讶地望着她,手足无措。
丽姐抹干眼泪抬起头冲我苦涩地笑了笑,问:小鱼你们出来留学的,家里应该有钱吧,怎么还出来打工呢?
我答:自己挣钱自己花不心疼。我又问她:你呢?
她回头看了看厨房,厨师与帮工都去后门外抽烟了,厨房只有我们俩。她说:我跟我老公孩子一起来英国的,我老公是山东大学公派过来的,在这里读博士,我们来一年多了。
我不解:听说公派的不用自己花学费,还有工资,博士做项目也有薪水吧?
她答:有的。我老公的薪水够花,儿子在这上幼儿园也不花钱。
我又问她:那你为什么要来洗碗?
丽姐沉默了几秒,眼角又淌下几行泪。她伸手抹了抹,说:我老公跟我是一个村的,我们村里就出了他一个大学生,我就跟着他进城,打工养家。后来他读研,留校任教,然后申请到了公派名额。可是,来这不久,他就有了女朋友。现在他们俩住一块,我跟儿子在外面租了间小屋子,他的薪水只够他们俩花的,我得打工养活自己和儿子。
她说,我没文化,我高中都没念,他看不起我,要跟我离婚。
她说,我不离,我等他读完博士一起回国,那女的肯定跟他分。
她的眼中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倔强。她微微昂起的下巴像是某种誓言,从她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让涉世未深的我目瞪口呆。
后来的许多年,我都在琢磨,女人,真的可以活得如此卑微吗?是什么支撑起她的信念,是爱是不舍,还是回国后完整家庭的颜面,还是老公终于出人头地后能带给她的外在荣耀或经济来源?也许,只是向生活妥协?
这次谈话后没多久,丽姐就辞了工作。我再也没见过她,那双在白色泡沫中翻滚的黄色塑胶手套与她眼神里深褐色的倔强,却时时在我脑中浮现,二十年过去,依然色彩鲜明。只有她那晚穿的旧粉色外套,旧得发白。
(毕业典礼上学位证书授予仪式)
珍  姐
珍姐是潮州人,老华侨,二十来岁到英国,我认识她时她已五六十。珍姐一直独居,没有结婚,亦无儿无女。珍姐并非餐馆固定员工,只有餐馆预定特别多,全职服务生又有人休假时,老板才会临时找珍姐来替班。珍姐那些年已不工作,平时领取政府金,够她自己生活开支。
珍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齐领短发,虽已近花甲,发质仍乌黑顺滑。她来餐馆上班时,永远穿着白色女士衬衣,领口打着蝴蝶结,一丝不苟。她有双漂亮的大眼睛,眼中带光,长睫毛忽闪忽闪地,透着灵气。她嘴唇宽厚,微微抿着,走路带风,耳边短发随着她的步子前后摆动,浑身上下散发着隐隐傲气。
珍姐做事手脚麻利,她教会我如何优雅又高效地端盘子。我从珍姐那里学会了一只手上最多叠三份菜,餐馆忙得不可开交时,我两只手一次性就能端四五份菜上桌。她还教会我各种洋酒的名称,教会我如何调酒,教会我各种烈酒与软饮的搭配以及它们通用的英文名称,教会我爱尔兰咖啡的制作等等。因此,我偶尔也会在吧台顶班。
一晚餐厅客人不多,十点不到已清场。珍姐从后厨拿出来一把空心菜,喊我一起择菜准备宵夜。我习惯性把空心菜茎下面一两节摘下来扔在一边,通常最下面一两节比较老,炒在菜里不易嚼。珍姐看见了,捡起一根约七八公分长的菜茎,瞪着大眼睛惊呼:My godness(天哪)!你居然摘掉那么多!你知不知道英国空心菜多贵啊,哪里舍得这样择菜!
她一只手拿起一根空心菜,另一只手在菜茎上比划出一两公分的距离给我看:你看,我平时只摘这么一丢丢,舍不得扔啊!
她的厚嘴唇往外努了努,表示不满:你地后生仔点解咁浪费啊(你们年轻人怎么那么浪费啊)?
我赶忙道歉,说:在国内都是这么摘,习惯了,不好意思呀!其实我心里在想:中国超市的空心菜不过一镑左右一把,也不算很贵。
珍姐又努了努嘴,稍稍侧过脸来,眨着眼睛说:是喽,几十年前我在国内也是这样喽,这种菜哪里都是,根本不值钱。我刚来的时候,这里根本就没有空心菜,只有鬼佬那些生菜啦什么的,现在有就不错喽,就是贵喽。习惯就好喽!
珍姐低着头,一边感叹着,一边用手指掐着菜茎底部试探,定位老与不太老的界线,尽量少浪费菜茎。我看着这位在英国生活了几十年依旧独身的老女人,忽然心里升腾起许多哀愁。说不清哀愁什么,她努嘴的模样里有孤寂,有无奈,有不甘,还有一点点失落与怀念的纠缠。
此后二十年,每次择空心菜,我都会想起珍姐一只手比划出那一丢丢的距离与她努着嘴心有不甘的表情。每次我都会浪费地摘掉一大截,甚至故意摘掉更多,仿佛这样,我便可以摘掉当时的哀愁。而这种哀愁,每次想起珍姐,都会卷土重来。
(当年餐馆经常播放王菲的这首歌,那时她叫王靖雯)
小  王
餐馆天花板上有一层阁楼,是餐馆的储物间,也是酒库。吧台某种酒用完了,就需要去阁楼取。一晚House Red快没有了,我便上楼去取,突然一个小个子男人从酒柜旁边钻出来,吓我一大跳。我赶忙冲下楼,告诉老板楼上有贼。老板见我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是小王,住在楼上,今天刚来。
小王是从福建偷渡过来的,大约二十岁上下,黑瘦矮小,头发乱糟糟的,嘴唇上两撇随意生长的小胡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初初见他,觉得他好丑。他与餐馆大厨有某种亲戚关系,便被收容在此打工挣钱。这种非法身份通常是密而不宣的,但老一辈华侨偷渡客很多,大家习以为常,没有人会去告发,因此餐馆内部并不避讳。
小王也跟其它偷渡客一样,走水路而来,辗转了几个国家,最后进入英国。我不好意思问他偷渡途中的遭遇,他也避而不谈。其实,小王很少说话,平时有人问他一句,他才答一句。他在厨房打杂,什么都干,一年中偶尔碰到政府人员上门调查打工情况,小王便从后门溜出去街道另一边,直到大厨出去喊他回来。
这家餐馆中午不营业,只做晚餐,餐馆正式员工下午两点半开始上班,在此之前,餐馆门锁从外面锁着,小王只能一个人在阁楼呆着,不能外出。小王也不敢外出,怕碰到警察。而且,他一句英文粤语都不会,甚至普通话都讲不利索。我问小王天天在阁楼干嘛,他面无表情,答:什么都不干。我又问他这样的日子要过多久,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获得身份。他还是面无表情,答:不知道。
但小王知道自己获得这个藏身之处不容易,因此工作十分卖力。老板见他老实肯干,包吃包住之外,还给他固定薪水,一个月三百英镑左右。一天晚上,小王悄悄拉着我上阁楼,从床底下掏出一张汇款单让我帮他看看。原来他攒够了一千英镑,让大厨帮他汇回国内,他想找我确认一下钱是不是真的汇出去了。
小王个子比我矮半头,他仰着头看我,眼神不安,充满期待。我跟他确认过银行账号后,他开心地笑了。笑容如此纯粹,仿佛这一个个百无聊赖的白天与这一个个辛苦繁忙的黑夜都成了人间天堂,木讷晦暗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光芒。
老板下个月开始给我多一百块,他笑着说。他开心的样子像个少年,模样也俊俏了一些。
我忽然不合时宜地问他:你万一生病了该怎么办?
他摇了摇头,说:我不会生病。眼神无畏而坚定。
可是,此后经年,我想起小王,并不会立即想到他纯粹的笑容,在我印象里,只有阁楼黑黢黢无声无息的空间与小王乱糟糟孤独的影子。我不知道若干年后小王将以何种理由何种方式获得合法身份,抑或他早就被驱逐出境,还是依旧消匿人海做一个不存在的人。我只知道,想到他,我便陷入深切的恐惧,没有出路一潭死水的恐惧,以及在一潭死水中寻找希望的恐惧。
(完成学业后最后一晚在餐馆打工,老板员工为我送行合影)
Raymond
Raymond是在英国出生的二代华侨,二十几岁,大眼睛,瘦高身材,白白净净,有点儿帅。Raymond说他自己不会读书,总是逃学,十六岁就出来打工,因此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他在餐馆做全职服务生,薪水够他生活泡妞。
Raymond走起路来手臂一甩一甩的,有点吊儿郎当,他工作不算特别认真,也过得去。但他有个恶习,喜欢赌博。常常半夜收工后,Raymond便开车去赌场玩几把,有时甚至玩通宵,因此下午两点半开工,Raymond十次有四五次会迟到。
Raymond有个女朋友,是我们大学的经济学在读研究生,中国人,比我高一届,按正常课时,还有半年左右就要学成回国。
她有时会来餐馆找Raymond,矮矮瘦瘦的小个子,大眼睛,大鼻子,齐腰长发,脸上不少青春痘褪去后留下的痕迹。
我对他们的恋情十分不解,师姐留英硕士,怎么会与一个文化层次相去甚远的餐馆服务员谈恋爱?Raymond说半年前她来餐馆吃饭,看上了Raymond,之后便经常来找Raymond玩。她追的我!Raymond得意地嘴角斜翘,有点掩饰不住的虚荣。
餐馆老板与Raymond的父亲是拜把子兄弟,算是Raymond的长辈。他严肃地提醒Raymond:你傻啊!人家堂堂研究生,为什么追你啊?你什么水平自己不知道吗?你问问小鱼,会不会看上你?
Raymond冲我挤眉弄眼,说:小鱼咁叻(厉害),当然看不上我啦!
老板反驳:你女朋友才叻!人家来英国留学,家里经济不会差,人家为什么看上你你真不知道吗,你真以为你自己帅啊!
Raymond依旧嬉皮笑脸的:我当然知道啦,他想跟我结婚拿英国身份嘛!无所谓啦,我还真打算跟她结婚。她这么聪明,会读书,我不会,以后生个小孩智力跟妈妈的啦,那我们家以后基因改良啦,再往后一两代就可以做医生啊做律师啊,不用跟我一样啦。而且,有个大学生老婆带出去好有面的嘛!
老板又打击他:你想得美!她会跟你生小孩?
Raymond正了正颜色,说:切,结婚后又不是马上就能拿身份的,先骗她结婚,结了婚我就跟她说,生完小孩再去申请身份。而且,哪有那么快,申请上去也要很久才会批准啦!女人嘛,读多少书都一样,生了小孩就老实了。他忽然转头问我:是不是啊小鱼?眼里竟闪过一丝狡黠。
老板摇了摇头:都不知道你们到底谁骗谁!
Raymond依旧与师姐来往亲密,但并没有很快结婚。师姐学业完成后,又申请了一门课程再次续签了学生签。她还在为结婚努力。
我不知道他们后来是否真的结婚生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那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活生生体会到价值交换的婚恋关系。其实如果这种互相供求的关系一直能平衡存续的话,他们的婚恋关系反而是稳定的。
只是,爱情去了哪里?
或许爱情的归爱情,婚姻的归婚姻,本就不该混为一谈。真是这样的话,那世界会不会只剩下一半色彩,另一半在灰暗中渐渐湮灭?千古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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