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波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的时候,我刚下火车,从南京回来。
他说正好买了几只梭子蟹,问我能不能过去吃晚饭。语气稀松平常。
我想了想,说:好。
七月的杭州燥热不安,出站口外人声嘈杂。见我拖着小行李箱,黑车司机们不停上来兜生意,还有举着旅馆照片揽客的女人们。
我面无表情穿过人群,水泥地面暴晒下热气蒸腾,明晃晃的阳光里空气扭曲变形。
街角阴凉处两个打工妹坐在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上不停擦汗;一个半秃的中年男子挥着手从她们身边匆匆跑过;对面路口一辆电瓶车倒在路上,一个穿着红色碎点雪纺衬衣的中年妇女正跟人吵架,手臂上下挥舞着,腰间的赘肉呼之欲出。
他们都在蒸腾的热气里显得飘忽不定。
四周看了几眼,没有出租车。好在吴波家在市中心,坐公交也方便。
走到公交站头,我的白衬衣已湿答答粘在身上,额头冒出的汗,顺着下巴一滴滴灌入胸口。这个该死的天气!
我提着黑色拉杆箱,背着电脑包,身手敏捷抢上车,找了个位置坐下。有一股冷气袅袅吹来。我抬头看了看,空调口正在我斜上方。哼!运气还不错。
2
从火车站到吴波家有十几站路,不堵车的话,个把小时。可是现在正赶上下班高峰,公交车开开停停,乘客越来越多,互相推搡着。一个六十来岁的中年大爷,精瘦光亮,从人群里挤过来,挨在我的椅背旁,时不时瞟我两眼。我瞪了他一眼便不再搭理他。六十来岁,一副武林高手的模样也想逼我让座吗?大爷您高估自己了。
其实我压根没心思去理会这些,我在期盼与懊丧间琢磨吴波的用意。分手两个月来,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却仍是一口稀松平常的语气。
我们两年多前相识,相识的第一天就开始谈恋爱,心心相印,言行默契。三个月前吴波求婚,两个月前他突然提出分手。
开始几天我完全懵了,我从没叫他娶我呀,是他主动求婚的,为什么分手?吴波言辞闪烁,却态度坚决。我反复告诫自己不要纠缠,必须保持尊严。所以,尽管莫名其妙,尽管两个月来思念无孔不入,尽管这座城市的马路上到处都是我们的脚印,我却硬是抗着倔强,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也许,今天他要告诉我为什么?也许想复合?我有点懊悔自己如此轻而易举赴约。我再次告诫自己:不要问他,不要求他,不要纠缠。
3
我到时他正在厨房炒菜。
你先歇会,热不热,要不要先洗个澡?他边说边跑进厨房,铁铲梆梆的声音传来。冰箱里有可乐。他喊。
我拿了一瓶可乐站到厨房门口,盯着他的背影看。相比他高大的身躯,灶台太矮了,炒菜时总得略略弯着腰。
跟从前一样。
他回头看到我,笑了笑,说:老规矩,三菜一汤。
我喝着可乐,没说话。我想看看他有什么异样。
一点都没有。
他一手端着铁锅,一手拿着铲子装盘。
要不你端出去摆桌吧,他说,就剩一个汤,马上好。
老规矩,喝黄酒。他说。
他给我倒了一杯底的黄酒,给自己倒了一满杯。
尝尝。他夹了一块蟹黄放我碗里,嘿嘿,两个月不出手,不知道手艺退步没。
我还是没说话,打量着他。
我胖了吗?还是更帅了?他问。
我笑了笑。嗯,饿了,吃饭。
他问我去南京出差怎么样,集团最近有什么新任务。我也正好有些运营问题请教他,边吃边聊。以前我们就这样,常常聊工作。虽然不同行,但他经营管理经验很丰富,总能帮我捋顺思路,给出可行性建议。
什么都跟从前一样,就像从来没分手过。
4
酒足饭饱,我起来收拾碗筷。
你放着吧,我来。他说,你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天气这么热,刚回来就把你喊过来,肯定累了。
说完他拿着垃圾盆过来,把蟹壳菜汁一股脑儿倒进去。我站在桌边看着,没有动。
好吗?他抬起头来,微微笑着,眼中既是询问,也是说服。
其实我并不需要他来说服,我只是需要说服自己。洗个澡换件衣服留下来过夜,我真的要这样做吗?为一个求完婚就毅然决然要分手且给不出确切理由的人吗?
可我还是转身去卧室拿了条浴巾和睡裙。
我舍不得。
我在洗脸台前盯着镜子看了许久,依然莫名其妙,不知道吴波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跟从前一样温柔体贴,连一丝尴尬都没有。也没有一丝我期盼的忏悔之意。
真不知道我留在这里干什么!
可我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正在洗头,吴波脱了衣服也走进来。看我还没洗完,关上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又推门进来。拉开淋浴间的玻璃门,他挤进来,说:我给你搓搓背。
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分手两个月了。他却真的拿着一块浴棉帮我擦起背来。
重吗?他问。我没说话。
我不要搓背,我想,我就想转过身紧紧抱住他,告诉他我想他,每天每夜都想。
可是我忍住了。
大概看到我的肩膀抖动了几下,他忽然从身后抱住我,越抱越紧。他用脸颊轻轻摩擦我的耳朵,暖暖的气息从耳旁吹来。我转过身去,把头埋在他肩上,双手紧绕他腰间,十指狠狠地掐住他腰的两侧。我怕自己抱不住他,怕以后再也没机会抱住他,眼泪不听使唤流下来,和着莲蓬的水,满身满脸的泪。
我舍不得松手,他也不松,双手在我背上来回抚摸着。
我哭了一会儿安静下来,渐渐把手垂下来。他也放开双手,坐到淋浴房另一端的坐凳上。等你洗完我再洗。他说。
我匆匆抹了些沐浴液冲洗干净,披着浴巾到外面吹头发。他很快洗完出来,看我还在吹头发,搬把椅子过来让我坐下。我给你吹。他说。
跟从前一样。
5
什么都跟从前一样,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分手呀?!
他不主动提,我也强忍着不问。我怕自己一开口问,就会像个被赤身裸体抛弃街头的可怜女人一样,苦苦哀求他不要离开。尽管两个月来,在每个四下无人的夜里,我都一遍一遍在心里哀求。
你也有白头发了,他说,我帮你拔掉吧。
别拔,疼。
你还是在掉头发,不用去看看吗?
不用。
工作别太好强。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很轻很轻,但我听见了。
吹了一会儿,他问:好了吗?
我摸了摸,干的地方有些毛躁,湿的地方还有些潮。我很怀疑,男人中除了理发师,还有谁是会吹头发的。可是吴波愿意给我吹头发,从来都愿意,尽管动作很生疏。
好了,我说。
我拿梳子梳了几下,头发垂下来散在肩上,有些发梢正好从真丝睡裙胸前的缝隙贴着皮肤钻进裙内。他伸手过来,在我脖颈边拨了一下,说:你头发好像变滑了。
嗯,我经常去做护理。
我一边想着分手后那些失魂落魄的夜晚,那些用美容美发足浴精油填满的夜晚,一边努力维持镇定自若的气势。
6
明天上班吗?他问。
明早要开会。我答。
他拿起手机看了看,说:那睡觉吧,十一点了。
我挨着我的那边躺下,没有脱睡裙。拉过空调被的一角盖在胸口,尽量蜷缩在自己这边,闭着眼睛。
我根本睡不着,再累也睡不着。
此刻我心里既不是尴尬,也不是渴望,而是无边无尽的沉寂。吴波举手投足间的爱意,让我温暖,可是他丝毫没有复合的意思,也丝毫不想解释为什么分手。那这些无孔不入的爱,反而更让我悲伤。
我听见他走进屋,躺进他自己那边,似乎撑起头看了看我,帮我掖了下被子,随后关了灯。
多么矛盾的夜!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阻隔着我们的,仅仅是一片沉默漆黑柔软又巨大的却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我几次三番想翻过身去看他,却连手指都没有动。但我像是能看见他一般——他朝天躺着,睁着眼睛,双手交叉在肚腩上,思念重重。
是的,思念重重。
吴波曾经跟我说过,他有时坐在我对面,看着我,依然思念重重。他说:很奇怪,明明就在身边,还是会想你。
我一动不动,泪水却悄悄沁湿了枕巾。
躺了许久,依然没有睡意。
这时吴波翻过身来,轻声问:睡着了吗?
我把头转过去一些,睁开眼,没说话。
很想你。他说。他伸手过来,拉着我的手,十指相扣。经常想你。
我可以忍着不说话,我的泪却又忍不住涌出来。我心里一直在嘶吼:为什么呀,你说呀,为什么?
他没有再说话。整个人转过来看着我,柔情脉脉,一只手在我脸上轻轻地划,划到耳垂,小心地捏了几下,又划过脖子,划向锁骨。一丝电流在我血液里流淌,我全身的泪都被激活,不停从眼角滑落。
他把我抱在怀里,帮我擦拭泪水,又低下头轻吻我的眼睑,鼻尖......他吻得如此小心翼翼,分外怜惜。
等我睁开眼,竟发现他的眼中也满含泪水。
情绪失控!
强忍着的泪,欲望,爱,痛一股脑儿蹦出来。
他抱着我,从头到脚亲我,一遍又一遍。
我们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去爱,去索取,去给予。
7
洗完第二遍澡回床上躺着的时候,我依然背对着他。
他把一条手臂枕在我脖子下,另一条手臂环过来搂着我。
睡吧,他说。
整个夜晚,无论我怎么动,他都调整相应的姿势搂着我,肌肤紧紧相贴。手有时放在我乳房上缓缓揉捏,有时在大腿一侧摩挲。他的动作那么轻柔,轻柔得像一首迷人的安眠曲。
我以为这一夜我不会睡着,舍不得睡着,可我稍刻便沉沉睡去。
半夜我翻身,他像是怕我从他怀里溜走一般,敏捷地随着翻动,把我搂得更紧了些。他用嘴唇轻轻抵着我的额头,就这样一直抵着。
真的这样都不算爱吗?那怎样才算?
为什么要分手?
闹钟响起前,我突然醒来。我是被自己的呼噜吓醒的。有时太累,朝天躺着时感觉呼吸不畅,喉咙里有一些异响。每次异响声起,我都会自己醒来。
一睁眼,便发现他侧着身,面对着我,一条胳膊搭在我的肚腩上,正在看我。
怎么醒了?还早,还可以睡一会儿。他说。
你没睡觉吗?我问。
睡了。没想到也睡着了。他笑着。
我打呼噜了吗?我问。
没有,刚要打你就自己醒了。他依然笑着。
几点了?我问。
七点多一点。还睡吗?
我翻过身,整个人趴在他身上,盯着他的眼睛看。是爱怜,更是心酸。
起来吧。我说。
8
吴波匆匆煮了两碗速冻馄饨,又煎了两个鸡蛋。
他还是没有任何复合的意思,也没有要解释的迹象。
我洗漱完换上职业装,把头发盘在头顶,特意描了下眉。镜子里的自己除了眼圈有些黑,不失精明干练,再也找不到一丝死了都要爱的气息。
每个在衣服包裹下的灵魂,都是胆怯的。
收拾了一下行李,我带走了几样上次留下的东西。吴波看着我收拾,没说话。
吃过早饭,我练了练心情,该走了,我想。
我穿上皮鞋,背起电脑包,拉着黑色拉杆箱,打开门。
走廊外大雨如注。
吴波跟到门口,朝外看了一眼,说:上午请半天假吧,雨这么大。
我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下,脸上笑着说:不了,上午开会不能请假。你给我把雨伞,我下楼打的。
吴波把雨伞递给我,一只手撑在门框上,半个身子往外探着。他嘴角动了两下,最终没有说话。眼里的不舍飞将出来,身体却僵在那里不能把我留下。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停了两秒,我把他的身体往里推了推,他撑在门框上的手顺势收了回去。他眼中的不舍愈发浓郁,我伪装的坚强濒临崩溃。
我动了动嘴唇,无声无息地说了一句“再见”,腾出一只手来,把门推上。
门锁咔哒一声,破碎满地。
我下楼撑开伞走到马路对面公交站,看都没看,直接跳上一辆公交,靠窗而坐。从这里,可以望见吴波的阳台。
雨水划过车窗,视线模糊。
我缓缓拉上车窗窗帘,再也不朝外看一眼,算是对这个结局无声的抗议。
9
两天后,我收到吴波的短信——我回德国了,你保重。
可是,为什么?
20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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