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的一个工作日，我和视频艺术家兼教授（已退休）Cecelia Condit 相约在她公寓里。这所平平无奇的公寓位于威斯康星州肖尔伍德的密尔沃基郊区，同时也是 Condit 的工作室。除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张硬盘以外，几乎找不到这位艺术家工作的痕迹。我们一边吃着葡萄和布丁，一边欣赏我手机里播放的《大约在密歇根》（Possibly in Michigan）的音频。它是 Condit 于 1983 年创作的残酷、离奇且带有黑色幽默的艺术音乐剧，现已成为现代艺术博物馆的永久收藏品。这部 12 分钟的微电影在拍摄时使用了当时最新的视频技术，令人毛骨悚然的电影配乐由 Karen Skladany 完成，他本人也参演了这部电影。电影以蒙面食人魔 Arthur 的视角展开，Arthur 由导演 Condit，演员 Bill Blume 和 Stephen Vogel 轮流扮演。他在一个平常的中美洲购物中心跟踪 Jill Sands和 Skladany。Arthur 跟随她们回了家，但这时他却惨遭谋杀，然后被吃掉了。影片以当地一位垃圾收集员拾起几个分装有 Arthur 尸体的垃圾袋结尾。
当我们听音频时，手机屏幕上同时播放着各种直面镜头的表演。我们使用的是热门社交媒体应用 TikTok（抖音国际版），上面都是用户制作的各种短视频（通常为 15 秒）表演和嘴型同步背景音乐的视频。据估计，全球 1 亿抖音用户，绝大多数都在 30 岁以下。在过去一年，抖音就像蔓延的病毒一般迅速传播，捧红了众多网络故事，如 16 岁的密苏里语法学家（@kelsiesatt），他的一条关于牛津逗号的 45 秒短视频浏览量已达 300 万次，还有来自宾夕法尼亚州的 14 岁阿曼门诺派女孩（@amishbek）向她的粉丝们讲解了「Lancaster」的正确发音。谁也没想到，抖音这个平台也让这位 71 岁的老艺术家摇身一变成为了备受 95 后崇拜的潮流偶像，同时也让艺术在流行文化中找到了一席之地。
「这难道不是很好吗？」我们从《大约在密歇根》的音频（该音频有近 16 万个赞）看到抖音用户 @jumpingspider 戏剧般的夸张手势，Condit 边看边问我。「因为它的纯粹。」她接着说道。谈话中，Condit 的情绪时有起伏，从朴实热情变得面无表情，然后又变得淳朴友好。Condit 许多令人稍感不安但又带有童话色彩的视频就是以她自己的叙述方式为特色，而她在现实生活中的声音也出现在了她的电影作品中，那是一种单调又故意而为之的抑扬顿挫。
Cecelia Condit 在家（也是她的工作室)中
过去三十多年来，Condit 在威斯康星大学密尔沃基分校电影系、视频系、动画系和新流派系担任研究生导师和教授。自 1981 年来，她一直是一位勇于实践且受人尊敬的视频艺术家。尽管阴森主题的作品使她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但 40 多年来，她一直徘徊在当代艺术和先锋电影的边缘。1981 年的《皮肤之下》是她的第一支视频，讲述了她的前伴侣谋杀了一个与他相恋过的女人，这个女人也是一位艺术家，然后凶手把尸体裹成木乃伊状，放进了卧室衣橱里。
虽然她从未在纽约的美术馆正式展出代表作，但几十年来，她的视频一直在大银幕上放映。2008 年，视频和装置艺术家 Mary Lucier 在曼哈顿的非营利性 Cue 艺术基金会策划了 Condit 的个人作品展。「过去，人们常常在穿过大厅时演唱她视频中的歌曲。」展览会讲解员 Carl Bogner 如此说道，他是 Condit 在威斯康星大学密尔沃基分校工作多年的同事。
2015 年，Condit 在社交媒体平台取得了不可思议的反响。当时，YouTube 上一个《大约在密歇根》的视频片段开始在各种新闻和讨论网站 Reddit 上传播开来，并被归进了该网站的订制分区板块，同时，让这段视频还成为许多 YouTube 视频选辑的特色。YouTube 上的这些快速剪接视频中有一个吸引了 17 岁的抖音用户 @vrisrezi，并把这段节选的音频上传至抖音。之后，该视频在许多怪诞的装扮和角色扮演的板块中大受欢迎。在撰写本文时，TikTok 上带有「#大约在密歇根」（#Possibly In Michigan）标签的视频已有超过 1200 万次浏览量。上传至 YouTube 的该视频浏览量已超过 75 万次，而最近一段被删除的视频片段也有约 87.5 万次浏览量。「这真是我生命中的疯狂时刻 —— 你根本无法预测，」 Condit 说，「这很有趣，我没有美术馆，我没有那些东西，但是网络已经……」她停了下来，补充道，「但一瞬间我就拥有了这么多」。
这并不是《大约在密歇根》第一次如此接近流行文化：早在 1985 年，它就在基督教节目「700 俱乐部」中播出。视频的最后一幕 —— 一辆垃圾车碾碎了装有尸体的垃圾袋 —— 接着「由美国国家艺术基金会和俄亥俄州艺术委员会（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 & the Ohio Arts Council）赠款资助」的字样出现在银幕上。当时在煽动性的艺术和文化影响下，社会正处于道德恐慌最严重的时候，Condit 的视频就像 Andres Serrano 和 Robert Mapplethorpe 的作品一样，是有政府资金支持，但艺术明显不受道德准则约束的一个典型例子。
Condit 从未预料到自己会处于里根时代文化战争的中心，她也同样不敢相信，近 40 年后自己竟也能有如此大的影响力。「难道我是想过了世界上所有的谋杀故事，网上所有疯狂的或是精彩美妙的歌曲，然后就想出了《大约在密歇根》吗？」 Condit 说。要理解这个视频为什么如此受欢迎很容易 —— 它对不安和可爱元素的结合，将在几十年后定义荒谬的美式幽默。电影以 Condit 那资讯广告播音员般毫无情感的声音开场，「Sharon 吸引了暴徒的注意」，这样的开场白就是暴力与反讽的完美平衡。「奇怪的是，她总有办法让暴力看起来像是自己的起意！她和朋友 Janice 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她们俩甚至喜欢同一款香水！」
《大约在密歇根》的视觉语言对于早年感受过 Tim Heidecker 和 Eric Wareheim 幽默的一代人来说并不陌生。从 2007 年到 2017 年，他们的电视节目《Tim 和 Eric 的表演秀，干得好！》播放成人动画，将有线电视低保真的边缘美学与邪恶的、David Lynch 式的风格相结合（20 世纪 60 年代末，David Lynch 碰巧就在费城宾夕法尼亚美术学院 Condit 的班里上课），由此而出名。Condit 似乎早已预言了一个当代时刻 —— 恐惧、喜剧、闹剧、浪漫爱情和死亡在这个时刻同时上演。她的作品平衡了暴力与幽默，呆板的纯真与潜藏的无法言说的恐惧张力，不仅让人回忆起 David Lynch，也让人想起视频艺术家 Ryan Trecartin 作品中的杂乱无章以及 Cindy Sherman 在她最不安时所作的作品。
Cecelia Condit，《Possibly in Michigan》，录像带剧照，创作于 1983 年
其他视觉艺术家已经找到非传统的成名之路：21 世纪初，自己的作品在美术馆展出之前，Trecartin 就通过在 Friendster（比 Facebook 更早的社交网站）上发布视频而广受欢迎 —— 但 Condit 非凡的跨时代影响力为美术馆和艺术家提供了一个新的平台，让他们能够利用机会，从中受益。Condit 从不关心自己在艺术界的地位，但通过互联网，她正享受着更多来自大众的赞誉。她告诉我，她「不会承认艺术界推行的地域等级，也不会看不起网民，好像他们比那些住在曼哈顿的低人一等，比艺术家、作家和策展人更没有人情味。」她提到一个克利夫兰年轻人发来的邮件，邮件中说自己曾和朋友们开车环游整座城市，寻找《大约在密歇根》中 Arthur 被谋杀和吃掉时的拍摄地点。「最后，」她说，「他们写下，『你能告诉我们地址吗？我们想去那儿野餐。』」她还告诉我网上有一个啤酒和恐怖电影俱乐部，俱乐部成员会在 Reddit 网站上虚拟会面，并在每次会面结束前观看《大约在密歇根》。然而，她从未参与过 —— 因为她对恐怖电影不感兴趣。「我害怕看恐怖电影，」她说，「能把我吓死。」
Cecelia Condit，《Possibly in Michigan》

撰文：John Chiaverina
肖像摄影：Jennifer Livingston
编排：Lu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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