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如今偶像不好做,明星不好当,此言不假。
读《82 年生的金智英》会被解读为「女权」,长得再美的女爱豆也需承受极端男饭的公开辱骂。在依靠资本之外,偶像连自己的生活和思想都要被粉丝左右。进入偶像行业,便是一脚踩在堆满银票的资本池,一脚站在没膝的煤油中,被多方利益紧密捆绑着,根本无法预测谁会是划燃火柴的那一个 —— 也许是偶像本人,也许是代言的商品,以及粉丝。
一把大火不仅烧得偶像遍体鳞伤,更燃尽了资本池里的银票。
值得思考的一点依然是:除了扭转资本的流向,输出基本的业务能力等,偶像的价值到底还剩下什么?尤其是那些「不发声」的偶像。
针对本文讨论的重点 —— 饭圈的政治化,可以考量饭圈的四个无法忽视的特征,分别为「生产与消费」(即粉丝为积极参与式的创作者)「情感」「群体」和「对抗」。
首先要明确的是,「偶像」的形象建立和内容产出,在国内市场这一团浆糊里,早就不再是作为卖方的偶像本人及策划团队决定的了。2010 年代以来,国内市场在日韩偶像产业模式中汲取经验,而这份始于日本、繁荣于韩国,又被我国市场参与者学尽了其中资本游戏的文创事业,早在建立之初就没打算跟你玩真的,建立「人设」的套路甚至可以追溯至祖师爷喜多川的手上。日本《时代》曾报道过「偶像」的偶然生成:上世纪 70 年代的美国流行文化充斥着摇滚乐和迷幻药,受美国人启发而建立杰尼斯帝国的喜多川,选择以更为轻快和阳光的音乐应对日本社会经济巨变带来的焦虑。偶像这一身份自此成为社会上重要的「情感劳动力」(affective labor)
偶像的身份和形象本身即是一个文化消费品。有太多偶像表达过「成为一个艺术家」的宏愿了,大抵是「艺术家」这三个字多少带有一丝自由的浪荡,而做一个「产品」显然就要面临多道工序的打磨。偶像的商品化、乃至在此过程中对某一性别的物化,成了众多偶像职业生涯中急欲摆脱却始终不能脱困的陷阱 —— 看看三十多岁的流量们宣布恋爱或婚讯时粉丝的反应就知道了。而对女性偶像来说,此类决定的后果往往更加万劫不复。私人生活空间和选择的丧失或许仅仅是获得偶像事业的基本置换条件。
粉丝的消费对象涵盖了偶像的身份、形象和创意成果,在这一过程中,他们有意无意对消费内容进行的再创造,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偶像自身的延伸。美国传播学家 Henry Jenkins 在《文本盗猎者》一书中强调,「粉丝们拥有的不止是从大众文化中攫取来的针头线脚,相反,他们拥有的是从媒体提供的符号原材料上建筑起来的整个文化体系」。的确,他们可以动用偶像本人的人设、MV 造型、场景乃至剧情进行同人创作,在满足个人利益和爱好的同时,粉丝的再创作行为甚至可以为不在活跃期的偶像提供计划外的热度。韩国顶级男团防弹少年团的粉丝曾在 2018 年初在 Twitter 上创作互动式同人作品《Outcast》,高明的是,作者在个人 Twitter 上发起投票倒计时,由读者操控角色选择和故事走向,相当于粉丝在创作同人作品时又引入了他 / 她的受众形成独立的二次创作链条,#btsoutcast 连续几天登上 Twitter 全球趋势第一,以此剧情为范本创作的视频剪辑不计其数,自给自足的粉丝通过发挥个人想象力和创造力完全可以达成「偶像每天都在发布新作品」的满足感。
偶像们凭借自身热度给予粉丝二次创作的空间,而二次创作的成果往往反过来帮助粉丝与偶像产生共情。而在《重塑亚洲流行音乐》一书中,Christine Yano 指出,在亚洲流行文化工厂,偶像与粉丝关系建立的根本离不开粉丝在欣赏偶像作品时,几乎不由自主产生的「代言人」意识;这种粉丝对偶像产生的共情由于个体对作品和形象理解的不同,一定程度上具有排他性。而在我们当下的偶像产业中,偶像生产相对片面的「仙女」「男朋友」「小狼狗」形象,粉丝手握单一的内容资源,对偶像形象的进行二次创作和猜想,这些创作或者将片面的形象更加片面化,或者产生完全离经叛道的新形象。或许一定程度上,这可以解释圈内旷日持久的唯粉 VS. CP 粉大战。而在众多纷争裹挟之下的偶像本人到底想传达什么信息?没有敢于跳出既定模式的创作者和受众,偶像往往只有在二次元形象中被估值和消费的份。
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粉丝群体已经发展成为拥有种种政治经济文化属性的「小型社会」,并带有种种现实社会的特征。粉丝群体(饭圈)不仅指在社会文化层面拥有共同行为模式的群体,更发展成为了一种具有特定规则的行为方式的隐喻,这套隐喻系统适用于文化、社会、政治等多个层面。而政治和流行文化的交叉,已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饭圈化的政治」和「饭圈的政治化」貌似已发展为一对相生相依的命题。
「饭圈化的政治」在不同国家和政治背景下有不同的文化表象:一种是真正的政界名流,通过处事方式、演讲风格、营销技巧等强化公众形象,形成固化的粉丝群体,从而提升政治影响力,如英国工党领袖 Jeremy Corbyn 和他的 Corbynmania;另一种则是公司、组织甚至国家为形象塑造的偶像 —— 还记得国格的拟人化「阿中哥哥」吗,还有共青团官方曾推出的虚拟偶像「江山娇与红旗漫」。
而「饭圈的政治化」也存在多元外延的理解,一方面与政治无关的饭圈是如何政治化运转的,传播学专家 Liesbet Van Zoonen 持有一个观点,即通过比对政治和饭圈在氛围、价值观和两者群体性操作的相似之处,可以将饭圈类比政治。另一方面则是饭圈是通过何种方式渗透到具有政治性的话题如种族、LGBT 等并发挥出不可预估的力量的。
Benedict Anderson 将民族、民族属性与民族主义视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的人造物」,并将民族定义为「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那么借用此观点偶像及其粉丝群体又何尝不是一种人造的共同体呢?Fanclub 拥有独一无二的名字,偶像专属的应援色和应援物是他们的身份标识,这无疑不在给粉丝创造集体归属感,并在集体中缔结了一种(同志间的)情谊。
一张口你就知道,她是圈子里的:「集美,换卡吗?」
在互联网发展初期,偶像与粉丝之间是弱关系,粉丝之间至多停留在信息流的交换。但随着媒介技术的发展,粉丝逐渐体系化,形成金字塔般的构架 —— 上层是掌握具有影响力和领导力的「粉头」。起先是由公司联系「粉头」在发动粉丝群体,形成自上而下运作机制。但在如今更为民主、权利更自由的互联网时代,线上粉丝通常会呈现出一张自下而上的自主参与式模式。
他们层次架构分明,分工明确,在应援、公关、营销等方面展现了有组织、有纪律的专业素质。韩娱研究学者和评论家将这种自下而上的粉丝行为命名为「Fancom」(Fan Company 的缩写)通过一系列的自主行为,粉丝群体在有条理、有计划地管理并引导自己的偶像。
花样百出的生日作品应援和营销策略,尽心竭力的刷票打榜和日常维护,细入毫芒的舆情监控。关于自家偶像的一切内容,粉丝会大举进攻,半秒到达现场,拿起自己的显微镜、游标卡尺,不放过一词一字,精准测量一横一竖,一旦发现任何超标哪怕半分半毫,口诛笔伐也好,集体举报也好,敌情不散,武装力量不撤,活像一场场捍卫领土主权的战争。
顺着 Zoonen 的观点细想,偶像如一个政权,粉丝是政权下的公民,偶像及粉丝构成了这个共同体。不同粉籍的粉丝就像不同种族的公民,允许文化交流但必须领土主权完整;存在正当防卫,但若缺乏政权的积极引导和正确规范,同时公民的自我教育又有待提升,那么排外、激进、极端的现象也就不意外了 —— 党同伐异的种族主义,通过发起激烈动员和集体斗争,以及公器私用,甚至将战火烧至了饭圈之外。
用一个关于民主政治的有名的说法来表达就是,自由价格是买家与卖家之间最糟糕的关系—— 如果不考虑其他的话。在粉丝话语权空前升级的时代,偶像和社会都已经意识到这是一把双刃。
「文化针灸(Cultural Acupuncture是粉丝行动主义的一种模式,由粉丝主义组织「哈利 · 波特联盟The Harry Potter Alliance)的创始人 Andrew Slack 于 2010 年在《赫芬顿邮报》提出,「在文化中寻找心理能量,并将这种能量导向创造更健康的世界.......作为活动分子,我们未必如耐克和麦当劳那样富有,但我们拥有富含意义的信息......通过文化针灸,我们将迎来一个充满乐趣、富有想象力和超级性感的行动主义时代,并且它将会非常有效。」
Henry Jenkins 将其发展成为一个学术概念 —— 「粉丝行动主义(Fan Activism)」—— 一种以流行文化联系社会议题的策略,通过一系列公共领域内运作的行为,力图影响法律和公共政策,是自下而上的草根运动。
去年雪梨离世之际,韩国网友主动发起「净化关键词」运动,通过大量搜索「雪莉我爱你」、「雪莉桃子」等积极词汇,粉丝的情感承诺以社会网络服务为中心展开。时至今日,这场运动也算有了结果。
韩国最大的搜索引擎和门户网站 NAVER 决定自 3 月 5 日起,废除在人物名称搜索结果中提供关联搜索词的服务,同时由于艺人人格受到侮辱、艺人私生活受到侵犯等,NAVER 也将终止演艺新闻留言服务。
这群共同体,究竟由什么维系着?仅仅是情感吗,透过偶像崇拜,将偶像背后的力量对粉丝进行赋能才是偶像存在的价值,也是团结感的终极来源。
粉丝话语权如日中天,偶像和经济团队或公司多少已习惯依赖粉丝的力量,享受着粉丝行为带来的惠利,同样地,就要承担粉丝行为引致的后果。但很明显,依附偶像文化产生的粉丝文化,其进化速度已经远远超过母文化。在当前的行业生态下,正向推进二者的共同作用和相互补给,环境、从业者、偶像、粉丝都需要积极正确的教育和自我教育。

撰文:木兰 & 何冰轮
图片来自网络
编排:Lu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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