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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被迫陷入和自己的志趣相冲突的庸碌无为的生活中,作为一种姿态或是一种象征,必然会借助于一种恶习,因为与之相比,恹恹生病更显得消极。
——王朔《动物凶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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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想和你回顾一下王朔的中篇小说《顽主》。
写于上世纪80年代末的这部小说,带着难以磨灭的时代印记。然而放在今天阅读,你或许仍能找到那一代青年与当下年轻人的某些共通之处。
他们面对自我与世界的姿态,同样有迷茫与不解,也有反叛与愤怒。他们用嬉笑怒骂和玩世不恭的态度,消解着虚伪的崇高和社会假面。
讲述 | 许子东
来源 | 《20世纪中国小说》
(完整内容请在看理想App内收听)
1.
一种抗议、反叛的姿态,
冲击着80、90年代文学
80年代后期起,文学评论界有所谓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文学等各种学术标签。但从读者的角度,不难发现作家的风格和流派可以简单划分为:“英雄派”、“世俗派”、“流氓派”。
有意思的是,做英雄状的,可能真的是英雄;作俗人状的,其实都是大雅之俗。那作流氓状的,是不是真的流氓呢?
非常典型的作流氓状的小说是王朔的“痞子文学”。
王朔给八九十年代中国文学的冲击,第一,是嬉笑怒骂、玩世不恭,这是一种抗议、反叛的姿态。第二,是他毫不忌讳文学的商业属性。
1992年华艺出版社出了四卷本的王朔文集,据说因为作者要求,采用了版税,而不是稿费制度。在50年代建立的当代文学生产机制里,“纯稿费、废版税”曾经是一个重要的基础。
第三,王朔小说在表现北京“大院文化”时,戏仿、延续和解构了当代中文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毛文体。毛文体当然是一个中性的概念,它其实包括了很多是当时的人创造出来的一种语言逻辑。
王朔1958年生于南京,自幼住在军区大院,后来在北京读小学、中学。80年代开始写作,写完小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之后出名了。

据说,王朔的原名叫王岩,也有报道说他小名叫“锵锵”。在《看上去很美》这个小说里,他把自己写成了一个人物叫“方枪枪”,真是跟“三人行”有缘。
王朔上过《锵锵三人行》,不是跟我,是跟文道。不过他一上,另外两个人就没机会说话了,基本上是王朔一个人独白。谈话中加了很多标点符号——你们知道什么意思——后来就不断地要消音。
王朔(右一)参加《锵锵三人行》节目
2.
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顽主”
嬉笑怒骂、玩世不恭,是王朔的成名作《顽主》的基调。
《顽主》1987年发表在文坛面目最严肃、最正宗的期刊《收获》上。期刊的面貌和小说的“不正经”,恰好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反差。
小说写于观、杨重和马青这几个年轻人办了一间异想天开的“三T”公司,专门“替人解难、替人解闷、替人受过”,简单来说就是“出气包”公司。
电影《顽主》
具体的工作,比如有个男的不愿意跟女人约会,一时又摆脱不了,就请杨重顶替他,和一个叫刘美萍的女的假装拍拖——有职业道德,还不能真拍。马青在一个少妇的公寓里,要代替她的丈夫,他们要假装吵架,当然主要就是要被少妇骂,还不能反抗,诸如此类。
这个“三T”公司同时也承办一些大型项目,有一个叫宝康的“作家”,他想得奖,没机会,“三T”公司就帮他组织一个“三T”文学奖。
从小说的角度来讲,《顽主》的主人公其实并没有一个性格特别鲜明的,整个故事的情节也不算复杂曲折,但是这部作品在80年代一下子就引起了读者的兴趣、同行的关注,主要就是因为作品当中一种无处不在的讽刺和戏谑
同样是讽刺,它和《围城》或者《活动变人形》不一样。钱钟书和王蒙的讽刺幽默,都是针对特定的人和事,《顽主》的嬉笑怒骂好像没有明确的目标,好像针对整个社会——注意,我这里说的是“好像”。
我们具体引述一下,看看小说到底在讽刺什么。
3.
无处不在的讽刺与戏谑
首先讽刺作家。
《顽主》里的作家宝康
宝康愿花钱为自己发奖,接待他的于观就说:“当然哪篇获奖我们不管,您自己定,我只是从来没这么近地和一个货真价实的作家脸儿对脸儿过,就是再和文学无缘也不得不受感动。”
宝康获奖了,后来还有一个叫林蓓的女文青跟他说:“你说的真深刻。”宝康就说:“我帮助你,想不想学着写小说?”
“我一直就想写小说写我的风雨人生就是找不着人教这回有了人我觉得要是写出来别人一定爱看别看我年龄不大可经的事真不少有痛苦也有欢乐想起往事我就想哭。”
别以为是我忘记了,原著小说里这个女文青讲话没标点的。
结果马青就在旁边警告:“林蓓你小心点,宝康不是好东西,你没听说现在管流氓不叫流氓叫作家了吗?”
作家先把自己的职业流氓化了,人们再怎么说呢?
第二个讽刺对象是干部。
其实小说里没有真的干部,只有发奖会上,理当有一个干部,我们知道发奖会是以前来的干部级别决定会议规格的。但没有怎么办?临时找个人假装。
假装的人,他就说老实话:
“临时把我请来思想没什么准备话也说不好我看客气话也不用说了表示祝贺祝贺‘三T’公司办了件好事……”
“今天来的都是年轻人嘛。”他扭头看了看坐在第二排的宝康,“我看了看获奖的同志年龄也不大,年轻人自己写东西自己评奖,我看是个创举,很大胆,敢想敢干,这在过去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演干部演上了瘾了,建议给观众发奖品,这下下面有真的掌声了,最后被主办方打断。假冒的“领导同志”满面红光地微笑着向群众致意。
第三,讽刺当时社会很流行的西方理论。
有个客户爱谈人生,杨重顶不住了,打电话向于观求助,于观说,“跟她说尼采”,“向弗洛伊德过渡”。
电影《顽主》,葛优饰杨重
马青就说:“弗洛伊德我拿手,我就是弗洛伊德的中国传人。”
于是马青就跑去跟她聊了,结果胡搅蛮缠说了一大堆,说得还挺正经,什么弗洛伊德、尼采,全是这个范儿。这就把80年代中期现代主义在中国的流行也给嘲笑了。
第四,讽刺男子汉。
小说里有这么一段话:
“什么男子汉不男子汉,我就烦这贴胸毛的事。其实那都是娘儿们素急了哄的,咱别男的当着男的也演起来。”
这里要略加注解,贴胸毛,当时是有人讽刺海明威,后来也就引申过来讽刺装男子汉的演员或是作家。
我们可以设想,在80年代的语境里这是指什么风气?这种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第五,讽刺老师和公共教育系统,这才是小说的核心。
《顽主》里真正的反派只有一个,就是一本正经的赵尧舜。
赵尧舜一上场,宝康就介绍他说:“赵老师就是爱和年轻人交朋友。”
赵尧舜说:“我不认为现在的年轻人难理解,关键是你想不想去理解他们。我有很多年轻朋友,我跟他们很谈得来,他们的苦闷、彷徨我非常之理解,非常之同情。”
“三T”公司的年轻人就说:“我们不过是一群俗人,只知饮食男女。”
“不能这么说,我不赞成管现在的年轻人叫‘垮掉的一代’的说法,你也是有追求的,人没有没有追求的,没追求还怎么活?当然也许你追求的和别人追求的不一样罢了……”
接着,赵尧舜像牧马人爱抚自己心爱的坐骑一样轻轻拍着于观的背,“年轻人,很有前途的年轻人”。
在另一个场合,赵老师又关心于观、杨重他们了:
“你们平时业余时间都干些什么呀?”
“我们也不干什么,看看武打录像片、玩玩牌什么的,要不就睡觉。”
“找些书看看,应该看看书,书是消除烦恼解除寂寞百试不爽的灵丹妙药。”
“我们也不烦恼,从来不看书也就没烦恼。”
“烦恼太多不是什么好事,一点烦恼没有也未见得就是好事——那不成了白痴?不爱看书就多交朋友,不要局限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有时候一个知识广博的朋友照样可以使人获益匪浅。”
“朋友无非两种:可以性交的和不可以性交的。”
“我不同意你这种说法!”赵尧舜猛地站住,“天,这简直是猥亵、淫秽!”
电影《顽主》
当年有一个到处讲德育课的老师,到处跑去做人家的“灵魂工程师”,所以王朔小说里是加以嘲笑。
这样整天鼓吹自己,觉得自己浑身冒泡都是正能量的人,今天也还是很多。
4.
“他撕破了一些伪崇高的假面”,
还给年轻人真实与愤怒
还有第三次对话,赵老师认为“三T”公司帮一个不会游泳而淹死的女孩办追悼会没有意思,他说:
“这不奇怪。像你们这种年轻人,没受过什么教育,不可能再有什么发展,在社会上备受人歧视,内心很痛苦,但又只好如此,强颜欢笑。”
于观慢慢点着一根烟,抬脸凝视赵尧舜。
赵尧舜诚恳地望着于观:“这不公平,社会应该为你们再创造更好的条件。我要大声疾呼,让全社会都来关心你们。我已经不是青年了,但我身上仍流动着热血,仍爱激动,这些,我一想到你、马青、杨重这些可爱的青年,我就不能自已,就睡不着觉。”
“你说我们内心痛苦?”
“当然,这太明显不过了,你不说我也能感觉到。”
“要是我们内心并不痛苦呢?”
“这不可能——这不合逻辑,你们应该痛苦,干吗不痛苦?痛苦才有救。”
“那我告诉你,我们不痛苦。”
“真的?”
“真的。”
“那只能让我感到可悲,那只能说明你们麻木不仁到了何等程度。这不是苏生而是沉沦!你们应该哭你们自己。”
“可我们不哭,我们乐着呢。”
电影《顽主》
这是一段极有概括性的对话,是社会对青年,长辈对下一辈,规章制度对玩世不恭,庄重严肃对嬉笑怒骂。
你说这代年轻人真的是冷漠、不痛苦、无动于衷吗?
小说里这样写下去:
“我想打人,我他妈真想打人。”赵尧舜退出后,马青从桌后跳了出来,撸胳膊挽袖子眼睛闪着狂热的光芒说。
为什么跟赵老师的这段对话以后,年轻人要骂人、打人呢?这就是愤怒。
“三T”公司,以及喜欢他们的年轻读者想争取的是两个目标:
第一,在庄重、严肃、热情、崇高与嬉笑、戏虐、无奈、平凡当中,他们认为后者更真实。
也就是通俗的讲法:我宁可做真小人,不要做伪圣人。
《顽主》的使命,就是想揭破这种假模假式的崇高,几十年了,揭都揭不完,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人要假模假式。
第二,在理论上,他们知道,你们追求救世、激情、奋斗、牺牲,这是积极自由,但是你也要保障我们有和平自由生活以及无为的消极自由。
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的概念,是《顽主》背后的主题。
王蒙后来对王朔有个解释,他说:“他和他的伙伴们的‘玩文学’,恰恰是对于横眉立目、高居人上的救世文学的一种反动。”
“他撕破了一些伪崇高的假面”,而且“他的语言鲜活上口,绝对的大白话,绝对的没有洋八股、党八股与书生气。”
总而言之,《顽主》以玩世不恭的方式宣泄着年轻人的不满。
写了一群以“出卖虚情假意”谋生的人,最终却在反抗虚情假意。
……
*内容摘编自许子东主讲节目《20世纪中国小说》,内容有删减,完整内容可至看理想App内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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