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年,韩国歌手郑俊英非法拍摄、传播性侵视频惹怒国民,多位涉事艺人接连曝光;女艺人具荷拉被前男友以私密视频威胁……在韩国,女性面对困境,又在困境中生长着反抗的新芽。
文|曾诗雅
编辑槐杨
最小限度的残忍
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些暴露的画面。几分钟后,两位学生记者明白过来,取材已不再重要。这是一座地狱,攸关人性与生死。
2019年,韩国政府为了根除传播非法影像的网络硬盘,加大了监管力度。但这种便宜、方便、刺激的「游戏」真的停止了吗?两名大学生心存疑惑,由此开始对性剥削文化进行调查,最终,调查报道发表在韩国《国民日报》上。
他们通过「AVSnoop」网站上的可疑链接,发现了存在于Telegram平台的N号房。
作为一款匿名社交软件,Telegram用户的个人信息完全隐蔽,连姓名都可以随意修改。它的海外服务器避开了韩国国内的安全审查,所有发送的信息都会自动删除。N号房就诞生在这里。2018年下半年,「godgod」在Telegram上开设了从1号房到8号房,共8个聊天室,统称为「N号房」。房主诱骗、威胁女性拍摄色情、淫秽以及性剥削视频,将影像分享至各个聊天室,从中赚取暴利。去年2月,「godgod」把群主权限移交给「watchman」,消失在网络中,但「godgod」创立的准入制度一直保留下来。
衍生群是进入N号房的第一道关口,想要加入N号房的人都要先在这里聚集。衍生群中,每日出现的淫秽信息超过1.5万条。如果群成员不上传淫秽影像或参与性骚扰对话,会被强制退群。要想在衍生群中获得N号房的准入许可,成员们必须上传自己拍摄的非法淫秽影像,作为入场门票。
学生记者们通过一次「换上日本动漫头像即可准入N号房」的活动,混进N号房。他们看到,房主会上传淫秽影像,随着房间序号的增加,视频尺度递增。在这里,用户通过虚拟货币交易,进行「房间升级」。
在N号房里,女性被直接称作「XX狗」、「来月经的东西」。发布的影像中,女孩们裸露着身体模仿狗叫……她们绝大多数都还是中学生的模样。每一天,来自N号房的推送铃声总是响个不停。年轻的学生记者们在打开聊天窗口前总要深吸一口气。数百张非法散布的照片在群中流传,那些包含性剥削、厌女症的言论则一直在刷屏。
去年夏天,一名成年男性把一位女中学生关在旅馆中强奸,相关视频被实时共享在N号房中。
「这是采访过程中最艰难的一天。」记者在报道里写道。
去年9月,「watchman」突然销声匿迹,N号房聊天室随之解散。但在N号房之外,Telegram上出现了按职业划分的「女军人房」、「女护士房」、「女教师房」,以及按年龄层次区分的「女中学生房」、「女幼童房」……类似的非法传播淫秽内容的聊天群多达80多个,它们会因内部举报而消失,但又迅速重组出现。有人甚至会在名为「避难所」的聊天室内随时待命,一旦某个房间被举报,「避难所」里就会出现新建房间的链接。
「博士房」是N号房之后另一个极端的地狱,它在去年7月出现。运营者「博士」要求女孩们在身上用刀刻下「奴隶」、「博士」的字样,以确定她们是自己专属的玩物。所有视频里,女生们都要举起小指,像落款一样,打上「博士创作」的标记。
有很多个被噩梦缠绕的深夜,记者们认不出那些女孩的脸,却始终无法忘记她们挣扎的样子。今年3月9日,两位记者结束6个月的潜伏,将这些藏匿在角落里的罪恶公之于众。
他们在报道的最后标注道,「因考虑到对受害者的二次伤害,报道最小限度地描述了N号房的残忍程度,供读者进行判断。」
韩国节目报道该事件图源网络
恶魔的脸
目前已知的N号房事件受害女性为74人,其中16人是未成年,年龄最小的才11岁。
她们多是拥有模特梦想、寻求高薪兼职的女生,大多涉世未深,喜欢在社交媒体上传性感照片,这让她们成为N号房及博士房的狩猎目标。
一开始,不过是些并不高明的圈套。像电信诈骗那样,拍摄者会先骗取受害者的个人信息。掌握个人资料后,他们会进一步诱导受害者拍摄一些较为露骨的影像。接下来,拍摄要求不断走向极端。受害者如果拒绝,「公开已有照片和个人信息」的威胁就会到来。圈套演变成深渊,女孩们极速下坠,被黑暗吞噬。
今年3月16日,「博士」被警方逮捕。在韩国,根据法院要求,非公众人物的嫌疑人,搜查机关有义务遮挡其面部。但是,两天后,韩国青瓦台便出现了「请求公开Telegram N号房会员全员真实身份和长相」的国民请愿,截至3月22日下午4点,请愿人数超过了185万名,创造了韩国请愿史上人数最多的纪录。
截至3月25日下午18:00青瓦台上「请求公开Telegram N号房会员全员真实身份和长相」的国民请愿人员超过了260万人
在警方宣布是否公开「博士」身份的前一晚,SBS电视台于23日在晚间《8点新闻》栏目公开了「博士」的个人信息与长相。
「博士」本名赵主彬(音),25岁,曾就读于仁川某大学信息通信专业,在校时绩点达4.0以上,多次获得奖学金,还曾作为学报编辑部编辑局长在学报上发表过作品。在被捕的三个月以前,他还曾在某个帮助残疾人的志愿者团体里活动。在媒体公开的他的文章里,他写道,「大学更应该努力保障学生的安全」。
照片里,赵主彬单眼皮,留着厚刘海,这样的脸庞在韩国大街上随处可见。认识赵主彬的人也评价他「看起来很平凡,有时看起来还很善良」。
 赵主彬 图源网络
恶魔可能就是这样——不起眼,但就在身边。一位「博士房」的未成年受害者在24日接受了韩国CBS电视台的采访。被问及看到赵主彬肖像时的反应,受害女生回答「看到的时候手都在抖」。
在这张脸清晰以前,这名女生被迫拍摄超过40个淫秽视频。她曾被要求穿着校服,撕裂丝袜,用粗记号笔进行性行为。
有段时间她得了躁郁症和忧郁症,几乎不能睡,不能走出家门。「一旦外出就会感觉被跟踪。出门时总是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谁也认不出。即使在夏天也全副武装。」
3月25日,警方将赵主彬移交给检方,并将其公开示众。赵主彬戴着颈托,不得不抬起头面对媒体的镜头。有关人员解释,他戴上颈托,是因为调查过程中发生了自残行为导致脖子受伤。
对着镜头,他面无表情地说:「真心向JTBC电视台台长孙石熙、光州市长尹壮铉、因我受害的人谢罪。感谢制止了我无法自拔的恶魔生活。」
韩国犯罪心理学家李秀景分析认为,「赵主彬不仅具有双重性,还是一个虚张声势很严重的人。他想要夸张地展示自己,所以他不提受害者反而提那些有名人士。他想告诉大家,我跟这些(有名的)人是同等地位的。」
媒体们大声质问,「有什么要对受害者说的吗?」「你不后悔犯罪吗?」他保持沉默,连眼神都没有动摇。
 被公开示众的赵主彬 图源edaily
26万名共犯
26万N号房成员(含重复入群成员)在聊天室里共享了非法淫秽视频,成为共犯。
韩国网友称,韩国目前运营的出租车总数为26万台,这意味着在韩国街道上,遇见N号房的共犯就像看见出租车那样频繁。他们是日常随处可见的普通人,也是丈夫、儿子和父亲。
在名为「熟人凌辱房」的聊天室中,受害者不是素昧平生的女性,而是围绕在加害者四周的熟人。成员们将自己朋友、妹妹、妻子等熟人的照片发至群中,由管理者合成裸照,供所有人玩赏。
关上手机,加害者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受害者身旁,与她们一起说笑着、闹着、「普通」地活着。
每当「熟人凌辱房」有新的合成照被上传时,记者们就会通过群成员留下的受害者个人信息,联系受害女性。
在表明记者身份、说明受害事实后,大多数女性还是无法相信,她们会多次追问:
「你说我的照片怎么用的?」
「确定是我吗?」
「你和他们难道不是同一帮人吗?」
「怎么相信你是记者?」
……
接受情况后,大部分受害者表示「要亲自看照片」。这是最难的部分。记者发送照片链接后,对话窗口往往会寂静半天。
再次艰难地开启对话后,作为第一个措施,记者会建议受害者删除社交媒体上的所有照片,或是设置成非公开形式。
受害者总是会多次表达感谢,但经常,谈话也就到此为止。很少有人选择报警,比起抓捕加害者,大部分人更害怕别人知道自己受害的事实。
即使报案,能够立案调查的机会也并不大。早在2018年9月左右,推特上名为「Secret」的账号就曾冒充警察实施了性暴力,并发布了受害者的相关信息。当时接到报案的警察不以为意,未进行调查。
去年,一名25岁的大学生金在洙(化名)第一次看到N号房后,也受到了冲击。他同样选择了报警。警察再一次没什么反应,只说「会向网络调查队举报」。
后来,故事发生反转。金在洙多次出入N号房,从举报者渐渐变成了观看者,最后变成了性剥削的主导者,并以数十万韩元的高价进行非法淫秽视频的交易。
去年10月,警察冲进了金在洙的家,结束了他在虚拟世界里长达7个月的「统治」。此后,警方加快了对N号房事件的调查。
韩国法务部资料显示,2016-2019年间,韩国国内每年会接到约4000起淫秽物传播案件。其中,受到罚款以上处罚的不到30%,半数案件会遭遇起诉中止或证人中止,不了了之。
N号房里的聊天记录截图 图源韩国《国民日报》
你们有准备战斗的我们
眼下,请求公开26万成员个人信息的呼声越来越响,相关请愿人数突破了260万,与N号房事件有关的请愿人数超过了430万。
一名N号房成员在韩国最大的搜索网站Naver上提出疑惑,「自己交了观看费用却失去聊天房,对运营者和淫乱女性来说这是犯了欺诈罪,26万名参与者明明是最大的受害者,怎么还要被惩罚?」
有男性在社交网络上提出反问,「如果女生们发现16岁男生的自慰影像,难道就不点开吗?」
还有部分网友不断在网上搜索、询问N号房的入口,有人甚至说,「感谢新闻,让我知道了还有N号房这样的存在」。
救赎与加害,也同时交织在N号房里。除学生记者以外,名为「Reset」的女性团体也潜伏在N号房里,对非法传播淫秽影像的聊天室进行监视和举报。
去年12月,在青瓦台发起「Telegram数码性犯罪国会请愿」的人成立了Reset。如今,Reset由多名20多岁的女性组成。没有人知道她们是谁、有多少人、通过什么渠道聚集。
唯一能明确的是,Reset24小时都活跃在Telegram里。她们找出犯罪发生的聊天室、收集上传的影像和照片,然后报警,救助受害女性。
最初,因为她们是不能指定受害者或加害者的第三方举报人,警方没有接受Reset提交的证据。后来,N号房事件被抛入公论场。Instagram上出现了与N号房有关的tag接力。推特上N号房事件被翻译成中文、英文、日文、泰文等语言,登上了全球趋势热搜第一。
有位韩国网友在推特上转发了N号房事件的英文译本,并在推文中写道,「Please help us become a safe country(请帮助我们成为一个安全的国家)」。
社交媒体上网友转发的海报。上面写着「进入那间房的你们,全都是杀人者」图源网络
在韩国,类似的不安出现在生活的很多个瞬间。一名中年男性游客在女子大学误入女厕时,女学生们会立马怀疑「是否去安装了偷拍摄像头」;一名独居女生,听见门外传来密码输入声,会立刻感到紧张……这些惊恐并非空穴来风。过去一年,韩国歌手郑俊英非法拍摄、传播性侵视频惹怒国民,多位涉事艺人接连曝光;女艺人具荷拉被前男友以私密视频威胁;一家公寓的监控摄像头拍到一名男子尾随醉酒的女生回家,在男子闯入前一刻,门恰好关上了。
在韩国,女性面对困境,又在困境中生长着反抗的新芽。
当感受到越来越严重的外貌至上主义桎梏,女性们就在instagram上发起「脱下紧身衣」运动,弃去多余的美妆和磨脚的高跟鞋;当偷拍的针孔摄像头对准女性,她们就聚在一起游行,高喊「我的生活,不是你的AV」;当2016年堕胎罪被用以提高生育政策时,韩国女性愤怒地走上街头,发起废除堕胎罪运动……
韩国女性上街抗议,高举「my life is not your porn」的牌子图源网络
3月23日,韩国总统文在寅强调,警方不应将调查局限于N号房的运营者,而应该对所有N号房的会员进行调查,并要求成立特别调查小组。
Reset提交的信息也逐渐被警方所信任,她们获得了警方专门小组的联系方式,缩短了举报程序。现在,Reset平均每天对警方的申报在50件以上。面对N号房的罪与伤,Reset向受害者们保证:「你们有准备战斗的我们。我们彼此离得很近。」
受害者也鼓起了勇气。CBS采访了一位N号房事件受害者,最后,记者说:「她在结束了一天非常辛苦的打工之后接受了采访。这位努力生活的同学请加油,坚强地生活下去。如果有不好的想法,你就输给了那些坏人。」
电话那头的女生回答,「嗯,当然了!」伴着几声清脆的笑。
参考资料:
국민일보: [n번방 추적기①] 텔레그램에 강간노예들이 있다
국민일보: [n번방 추적기②] 「신검 받는 중ㅋ」 자기 덫에 걸린 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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