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墨  显性故乡基因流露在外 
从辽宁锦州湾机场驶出大约 10 分钟后,车窗外的景色开始变得开阔无边,东北平原的荒凉寂寥混合着草地的苍绿色在眼前铺展开来。王天墨说,锦州城区外的这一片景色,让她想到了冰岛。「快看外面的大草原!有没有点东北的雷克雅未克的意思?」这个热情爽朗的东北女孩,望着窗外有点自嘲又兴奋地说笑着。此刻,她回家了。
设计师王天墨在位于锦州老家的 Museum of Friendship 工作室
关于童年回忆的每一处细枝末节,王天墨至今回忆起来都很清楚。愉悦欢快的神情,就像在描述一件昨天放学时刚刚和小伙伴交换的秘密故事。「锦州有很多我的根据地。上学时的路,铁路公园里的假山和旧书摊,早恋的男朋友送我回家经过的树,我现在都能找到。小时候家旁边有个邮局,大家会在一个矮墙下面唠嗑、玩过家家。现在回去看就像过电影一样有意思。」没错,你得随时做好在和王天墨聊天的过程中,被偶尔蹦出的东北方言愣住的时刻 —— 比如「唠嗑」(聊天)、「祸祸」(糟蹋),以及朋友经常用来形容她办事干脆利落的「嘁哩喀嚓」。
从童稚幼年到青春时代,家乡锦州是包裹着王天墨少女记忆的象牙塔。地处辽宁省西南部,虽然毗邻渤海湾,但粗犷的海岸线有一种北方气候洗刷下的荒芜感。锦州代表了如今中国最常见的三四线城市面貌:带着上个世纪末存留的闭塞气息,又在现代文明发展的冲击下,横生出一股子茫然又鲜活的冲劲。一样的敢闯敢拼,王天墨的身上复刻了来自家乡的气质。
带着从小对大世界的懵懂憧憬,2008 年她从家乡锦州,来到了 9000 多公里之外的伦敦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开始学习服装设计与面料印花设计。2011 年,她的毕业秀「I Love My Print Room」为她获得了第一批关注。在彼时尚未发达如今日的社交网站上,她已经坐拥 30,000 粉丝,这其中不乏有追随她很久的东北老乡。经过默默积蓄并逐渐成熟,2013 年王天墨发布了第一个成衣系列「Wave Hand」。一年之后,她的品牌 Museum of Friendship 友谊博物馆正式成立了 —— 它的「挂牌仪式」,就落地在了锦州。
王天墨儿时家里的楼道
「其实也是因为当时与交往了很长时间的男朋友分手。」说罢,她很直接地笑了,坦率得不像是讲着自己的一段感情故事,「加上在伦敦因为各种琐事心力交瘁,让我想为人生做出一些改变。」锦州的一切对她都很治愈。家乡人的淳朴热情完全抹去了当时的焦虑。「越是小地方的人得到的感动和影响会更大。在伦敦上学的时候,你会发现什么东西都不能让大城市的人惊喜。在那里释放的能力很有限,无法融入。
王天墨有很多怀揣至今,并被她妥善保管的家乡记忆。她回忆起当年在「曙光音像店」买过的正版磁带如数家珍;她说她来自一个「逛街时代」。逛街是她每天都必做的一件事。「不是淘宝,而是去实实在在地逛。那时候我们锦州流行的几个小店,狮子座、跳跳鱼、七色花,店主都很范儿。还有青山购物中心会从广州进货,每家店都有自己的特点。一到中午我就去逛。他们一来新货都会通知我,用 BB 机给我发消息。」直到现在也是一样:在伦敦逛古着店,回锦州逛夜市。「我觉得逛街是和家人朋友一起享受亲密时光,特别温馨。」王天墨说。
王天墨在锦州城外老虎沟的家被一片绿色覆盖,这里是她的避世之地,能让她和身为艺术家的父亲互不打扰地创作
夜市是特别典型的东北文化产物。夜色降临,王天墨化身团长,带着一行人兴奋地游走在像塑料花一样流光溢彩的凌河夜市里。「因为东北人要猫冬,经常会一家人在春夏时节到夜市去摆摊,赚够后半年的生活费。」她说,「夜市真的是太热闹了。小时候见网友在夜市,摆摊也去夜市,最开心的就是吃晚饭做完作业,跟爸爸妈妈说我和小伙伴去夜市被批准,那一个晚上都是特别梦幻的。」
小时候的摆摊姑娘,转眼间长大了。如果锦州也有时尚圈,那么 2014 年,Museum of Friendship 的建立,算是个标志性事件。位于女儿河旁的工作室,被朋友们称作是「锦州时尚高地」,今年又要晋升到高级住宅区迎来升级的「 3.0 版本」。即便如此,王天墨其实并没在锦州看到穿着自己设计的姑娘,除了她的员工。你很难总结锦州的时尚风潮 —— 事实上你在锦州的大街上走一走,行人的密集程度不及淮海中路的十分之一。东北女孩们长得美,这是大众普遍印象下达成的共识,但穿衣审美的观念依旧很大众化,并不是以小众时髦,抑或突出个性取胜。
翻看儿时的照片是每次回家的传统节目
「的确。我会在渤海大学召集一些年轻人做点什么,衣服也好,装置也好。能够让当地的人对家乡的青年文化有一个认同的努力。」王天墨说,「2016 年春夏的那件小猫头上衣,就是我从锦州的旧货市场里找到的点子。以前东北的小手绢上就有那个图案。」其实那件衣服很多人都记忆犹新 —— 被几位网络红人率先穿着之后,它成了Museum of Friendship 的一大爆款。「我的网红朋友们都可厉害了!好多网友直接私信我买西门大嫂带过的耳环,那个手工是我小时候喜欢摆摊儿的记忆。
王天墨在国外待了 7 年。她说 7 年是个坎儿,她变得越来越想回家。她始终觉得人得认同自己的家和家乡文化,得接地气,才能走得更远。伦敦没有凌河夜市。逛不完的古着商店让她在最开始体验到了属于大世界的新奇,但转变发生在出国的四五年之后。
偶然的一次回家,让她觉得自己的思维认知里有什么改变正默默地发生着。「我发现我到哪里都想拍照,家于我来说又变得异乡化。一个三四线小城的生活原来这么真实鲜活。」洋气的餐厅、宝藏一样的二手店、独立杂志 …… 世界上美的东西太多,多到让很多人觉得唾手可得,但「不同的」东西愈加可贵。锦州的「不同」,在王天墨一次次与家乡的亲近和疏离中,慢慢地被她发现了。
王天墨儿时家的门窗被曾经在日本生活过的父亲改造了日式推拉门的样子
我不能用美或丑、洋气不洋气去形容,我只会用不同两个字形容我的家。这种不同对我的设计是非常重要的。我现在会用很昂贵的面料与便宜的结合,连待人对事也是这样。我跟谁都能学到很多东西。这种高级与市井的相互包容,是我的家乡给我带来的内核。」王天墨说。
开车驶出锦州城区十几分钟再上山,就能来到王天墨的父亲在老虎沟盖的另一个家。这里是王天墨的避世之地。「我看着老虎沟一点点建立起来。我的第一个同名系列就诞生在这里,现在还住着我的猫,筋斗。来到这儿的都是我特别好的朋友。」的确,也许是环境太过幽静,我有种被邀请进秘密花园的感觉。
老虎沟更像一个庄园,靠山靠水让这里有着南方园林的私密和诗意。空间感被打破了,清秀的布局和风格让你丝毫感觉不到这里是北方大山里的一角。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来自书法家父亲的品位。「我爸 1993 年就可以在日本定居了。但因为我和妈妈的签证问题,他为了家庭放弃了,回到锦州,安心在家乡发展。」某种程度上,父女俩的生命轨迹在数十年后,竟然默契地一致化了。
王天墨在锦州的凌河夜市
有时她会和父亲在老虎沟里互不打扰地创作。从最开始对女儿设计的「不懂」,到如今的「尊重」,父女俩独立又互相支持的情感状态,让王天墨找到了迁徙之后与家人最好的相处方式。即使是现在,她每年都会给爸爸写一封信作生日礼物,「特别厚,还有剪贴照片的那种。今年我做了什么、财政状况怎么样、有什么新的想法、接下来要做什么 …… 我很喜欢记录,但打电话就不行。我和他骨子里都是不太擅长当面表达的。但都能理解对方,他也知道我可以越做越好了。」
除了父母,回到家乡做衣服,反而让王天墨觉得可以影响,或是凝聚到一些人。合伙人小树,是她的高中同学,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有意思,就特别仗义地张罗忙前忙后。张姨,之前在动物园工作,因为对服装有热情,经过别人的简单介绍就来工作室了。「她们都是无条件信任你的。这让我特别特别感动。」王天墨说。
我坐在王天墨所说的「山顶」—— 一个位于老虎沟靠山的高地,下面是一片还未全开放的荷花池。「我很自豪的。我的家人、朋友从没有对我说过你做什么不行。他们会去我每一场秀,妈帮我照顾筋斗,五婶儿帮工作室做饭改善伙食 …… 他们给我最大的感动就是无条件的支持。就像一个坚强的后盾,让我觉得无论如何我都能继续做我的友谊博物馆。」
一向语速很快的王天墨,说到此处开始不自觉放慢了。「就算我有天不赚钱了,我也还能回到老虎沟,还有缝纫机和最初的小工作室。请张姨再回来帮我 …… 因为有他们的存在让我一直能做下去。」说完,她又笑了笑,「当然我得更努力。不是为了我要做多大多厉害。在这个小地方能帮她们工资高一点儿,福利好一点儿,有一天如果能达到了营业额目标带大家出国度假,那就再好不过了。」
 张达  回到似是而非的故乡 
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来自家乡的烙印。显性如王天墨,故乡基因裸露在表面,自然生长,大开大合。而属于张达的故土烙印,是典型的隐性基因。它在时间和世事的风化下逐渐褪隐。从外貌表象,已然浸入到了性格深处。
「现在的西安,已经很不一样了。」他说。事实上,重回到每一个青年时期常去的地方,张达都会在后面补上这么一句。「就像今天中午我们吃饭的饭馆,走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是炭市街。我以前很熟的地儿,是一个市场。但如今我都认不出来了。」从古城墙的千里之外迁徙而来,西安对张达来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他乡,更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故乡。
张达回到他曾经常逛的书院门一带,经常来这里,已经是上世纪 90 年代的事了
张达的地域记忆始于迁徙,这令他的成长背景并不能简单地对应重叠。如果听张达讲话,你会发现他有很浓重的北京口音;如果追问祖籍,他会告诉你户口本上显示的其实是浙江;但张达又从不会说自己是浙江人,籍贯对他这种人来说显然关系不大。孩提时代跟随父母工作调动,从浙江迁至西安,住进了单位三层家属楼。他称西安为故乡 —— 即便这不是他出生的地方。
「对一个人影响最深的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你能很快地说出影响是什么、在哪里;另一种就是你根本说不出来,但对你的渗透和烙印也极其深刻的,得靠自己的长期观察才能看出。我一定是后面那一种。」张达很笃定地说,「介绍我自己的话,我肯定说自己是陕西的。但我也并不觉得自己属于这儿。在这儿也没有跟当地人混得特熟,没有市民的感觉。小时候的家属楼里都是外地来这儿工作的家属,籍贯相同的不超过 3 家。别人会觉得你为什么说话有些北京口音,因为我当时的邻居是北京人。」
带着我们逛夜市的张达自己也是头一次真正来这里品尝陕西风味
对于故乡身份犹疑的最大体现,来自于饮食上的不尽相同。张达的父母饮食习惯来自浙江,地域性极强的食材在西安是找不到的。上大学时和外省市同学聊天,张达惊讶于他们总能说出自己家里什么季节、节气吃什么 —— 他说不出来。南方人嗜米,但在彼时的陕西,大米的供应也是极其不易。
人的生理需求及喜好中,最难被改变的就是吃。食物的认同感在张达随性的喜好和家庭原生环境的条件下,被逐渐稀释了。甚至是连陕西人都离不开的各类面食,张达也没有被打动的感觉。「在吃的方面我其实比较随和,不会太去刻意找有什么西安小吃。要说认真去找西安菜,这次来回民街算是头一回。」在我对着各类小吃犹豫不决时,张达表现出的兴趣的确不大。「在上海,我家旁边有家陕西馆子。我也是去吃过的,但做的实在不是那么回事儿。家乡的味道,对我来说就是自家饭菜的味道吧。」
1999 年,张达进入上海逸飞公司,任公司旗下品牌设计师。结束了在西安纺织学院设计系任教的 7 年生涯,搬到上海,2005 年成立「没边 / Boundless」。与其他独立设计品牌相较,张达的「没边」性格特征其实特别明显 —— 它不争。张达以安静大气的风格作为基调,即便是试验性质明显的作品,他都能以特有的方式戛然而止,再回到强调的「中心」之上。看似「没边」的天马行空,似是有一条隐形的界限,始终将作品的气韵收得刚刚好。他爱好观察人,以及与人有关的市井生活。人文的思考和情怀的注入,让他的衣服更像是他想说的话 —— 有情绪的,但又是缜密的;有态度的,但又是不锋利的。
西安回民街夜市
逐渐地,因为一层贴近的生活气息,越来越多人喜欢看张达的观察和记录。在西安这样一座与当下时尚不太相关的古城(当然无法否认的是,几千年前的长安城,是中国迄今为止无法逾越的审美巅峰),张达反而能找到一种更有兴趣,更舒服的方式去观察他们。
「我觉得北方都有些共同的特点吧。第一个就是(色彩)比较重,有一点儿钝。这都不是贬义词,它们就是那个样子。它一定不会是跟最时髦的东西联系在一块,流行的组合有各自的方式。很有地方特色。」除了真正入时考究的打扮,他喜欢更有地域感的。「那是完全脱离你的评判经验的,你不会在日常里看到,所以觉得更有意思。」
因为照顾母亲的原因,这两年往返西安的次数逐渐变多了。张达开始重新认识西安,但现在的西安,其实早就不是他早年记忆中的那样了。
书院门的一家店面
我随张达回到西安理工大学。在教书期间,为了和一个英国学者学习英文,他几乎每一天都从旁边任教的西安纺织学院过来和他一起绕着操场跑步。「但其实还有别的原因。那会儿跑步不像现在是很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在一个理科学校里我从事文科工作,跑步有点儿不太好意思。所以到旁边学校这个操场,人少点儿。」但就是这样的一个长相普通的操场,张达现在却有点不认识了。在刚进校门口的时候他拦了一位路人打听操场的方位。「这里面都变了,那会儿大学校园里哪儿有这么多机动车和 ATM 机啊。
从宝庆寺进来,沿着明城墙后身儿一直走,就是碑林博物馆和关中书院。这里是张达以前上学时最喜欢来的地方。「就在每个店家转悠。因为喜欢字画,所以以前经常泡在这条街。现在现存的真迹已经很少了,很多都是商家自己刻自己拓的。以前这里因为很多人买纸张为了了解手感,都会亲自试,你就会发现有很多其貌不扬的人其实都有自己的功夫。我觉得很多陕西人都是这样,你看外表看不出他有多厉害,但真露出本事的时候还挺让人惊讶的。有几家我原来很爱去的,但现在也是都拆光不在了。」 
西安理工大学的足球场,张达过去跑步的地方
西安人喜欢说去城墙里或者是城墙外办事,古迹的留存成为他们标榜现代地界的标志。至今还在用这个做区别,可能是古城人现在仍然留存的骄傲。再往碑林博物馆走,明城墙的威严立现。这段明城墙是张达特别喜欢的地方。「这里一年四季都特别好看。」盛夏的树叶婆娑,很容易令人想象出层叠的墙砖在冬天落雪的时候次第向前伸出,安静肃穆的古旧。
似曾相识的古旧感,曾经在张达的脑海里极其戏剧化地闪回。「很早以前我在西安住的时候,有一次骑车经过西大街鼓楼。那时候停了一会儿电,街道都黑了。我当时在城门洞里面,那一刹那就像回到了古代。四下都是黑的,看不见衣服的时代感。建筑就是古代的建筑,也没有那么多商店。再没有比西安更像西安的城市了,即便是按西安建造的京都。但你再反过来看现在的西安,已经完全不是那个样子了。」
书院门的毛笔店,因为喜欢字画,张达上学时常来这里
在城市化极速发展的当今中国,一座城市的变化带来双刃剑的后果,个人与时代环境的两个角度在矛盾中并行。「从个人情感联系上看肯定是有遗憾的。梁思成当年进言极力保留京都,京都成为古都保护的典范。但北京和西安却没能保住。」此刻的张达,站在了完全「西安人」的角度叙述着他的理解。
「我们总是用一种代价换来进步,拆了很多东西,风物的内容都没有了。为了一个新的东西来把之前的推平。那肯定是不好的。中国人喜欢古董,但又特别善忘。很少人在心疼那些留不下的东西,他们只会追求更新的东西。」但城市建设对于城市化的加快,却不是「遗憾」「怀旧」能一言以蔽之。张达不怀旧。他只是也搞不清,隐形的界限究竟是什么。按他的话说,溜光水滑的道理谁都知道,但那个微妙的界限,却没人知道在哪儿。
张达认为自己性格里还是有陕西人的特质,一种安于世的老实。即便骨子里还是会有野一点儿、粗线条的东西。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面前的张达,实在不能用「老实」这般温吞的词来概括他的性格。他绝不中庸 ——「老实」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被中庸包裹的善良,更多是隐忍和退让。但我看到的,分明是一种按捺住澎湃内心的克制。是将矛头收紧,却不失掉态度与风度的克制。张达习惯从事情的两面出发去做评判。他的直抒胸臆与自我审视是并驾齐驱的。即便是一个锐利的观点的提出,他也下意识地会在最后做出理解至上的总结陈词或者疑惑思虑。
从青龙寺外看进去
张达教书 7 年,在学校期间很少听过学生对他的评价,但他相信都是正面的。他不是照本宣科的老师,否则你不会看到他性格与思考中扬弃的闪现。你时而觉得他是多身份的。他所思考、背负的责任感,或许比时装设计师本身来得更加深沉厚重。
西安东南郊的青龙寺,是唐代密宗大师惠果长期驻锡之所,日本著名留学僧空海法师创立真言宗的发源地。张达从没来过这里,但他这回想来看看。这始于一个植入在他脑海里多年的想象。「上大学时,有个南京的同学跟我说这个地方。他描绘了一个画面,安静,树很多,看书特别舒服。我从来没去过,脑海里一直都是编造出来的一个很美好的假设的样子。光影、树。虽然寺庙本身都是翻新的,但这里其实是最符合我想象的。我能懂他为什么会喜欢这里。抬头看那些雾状的松针,竹子,在特定情况下还是会很美的。」
终于,在回到西安的最后一站,张达找到了一个与他记忆相符的地方 —— 尽管他从没来过,尽管它诞生在想象之上。此刻我明白了,那个克制有度,有礼有节的张达,骨子里其实是特别特别浪漫的。
 张旭  家乡老街启蒙了自由灵魂 
时至今日,张旭还是经常想起她的烂漫童年:温州老镇里处处都是水路,隔 400 米就是不同的桥;穿过不同的小巷跑去学校,每天都是新冒险;老镇路不拾遗,家里经常房门大开迎接自己的小伙伴来做客,去洞头海滩游泳捉螃蟹 …… 20 多年了,当她再回到家乡老街,无忧无虑的记忆依旧鲜活,但承载着记忆的老城,似乎被集体翻修了。她试图通过对归去的回溯找回点滴,就像曾经她和故乡亲近的模样。
回到温州老街的张旭
张旭是地地道道的温州人 —— 尽管她热情与外放的外向型格局,与她秀气的故乡看上去对比如此冲突。「我从小就想要出去,离开家。我很像国外长大的小孩的思维,这里太小了。思想很单一,价值观很单一,我就显得很怪。」坐在我对面的她理着利落的短发,穿着一件夏威夷印花衬衫,配饰繁多叮当作响。身处现在的温州新城区,张旭的打扮和风风火火的气质依旧出挑。这件绚丽的印花衬衫既有本土融入的得当,又有艳而不俗的时髦。在她的身后看过去,就是宏阔的瓯江,自然而通透。坦率和雕饰全无的言谈间,张旭无意识地,释放着一个自由灵魂的天生魅力。
就像口口相传的那样,温州人对传统的恪守出了名。他们对女性的要求是要贤惠、顾家。最好不要有太独立先锋的思想,「能干」也仅限于家庭观念之上。一方面勤勤恳恳吃苦耐劳,不会走捷径;另一方面又信奉成功至上,对于成功的概念就是「金钱论」。「那时看家里的老街,就是觉得是个小镇。建筑很美,有些甚至是清代的保护文物。但我对温州很盛行的人情论丝毫不懂。越大就越想知道别的城市里还会有什么。」而在想要对这一切繁冗规矩叫停之前,张旭对世界、对美的认知与好奇,是完全基于家庭对她的潜移默化上,慢慢形成的。
对联上写着「男迎百福,女纳千祥」,似乎在欢迎张旭这个温州的女儿回到故乡,这片古老的街区就是她儿时住过的地方
「小时候我对家里装修的格调很感兴趣。从我懂事的时候家里就很有钱了。我家的老房在镇上是非常有特点的 —— 可以说是那种地标性建筑。有很多东方的元素在里面。比如说窗框会有水泥的竹子图案。可室内的装饰又是很法式的。」
张旭似乎感觉到,当我听到用「法式」形容那个年代在温州出现的装修风格有多惊奇。「真的是法式!」她说,「地板都是小的窄条拼的 Z 字型,很美。客厅就是传统的铜条、石英材质磨的图案。」她和哥哥小时候会在大院子里一起画画磨图案,冷感的材质和利落的线条让她从很小开始着迷。「我的设计也是很注重线条的。我崇尚极简的,以及包豪斯风格的线条。这和小时候家里院子的记忆息息相关。
停泊在洞口海边的渔船
张旭在 17 岁搬到上海。2002 年,她毕业于上海莱佛士国际设计学院,而后在 Dior、Prada 从事视觉工作长达 10 年。刚进奢侈品行业时,一心想从事设计工作的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做视觉。在摆弄了两年多橱窗之后才逐渐找回小时候对手作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的迷恋。「我小时候爱布置,做装置艺术。经常把自己家里打扮成希腊风、欧洲风等等。七八岁的时候我爸带我们全家去全国南北几个城市旅行。那种开阔见识的经历真的很有作用,我甚至都会暗暗记下大城市宾馆的装修风格,想着回去鼓捣一番。」
2012 年,告别了 10 年的奢侈品牌工作生涯,张旭推出了自己的同名时装品牌 Nicole Zhang,在上海推出首个成衣系列。而后她一直以简单洗练的都市线条轮廓,标榜着 Nicole Zhang 干练又不乏女性趣味的形象。她大量尝试在极简轮廓上用不同材质的碰撞对比。让奢华的面料走下神坛,将普通的材质妙手生花。你可以在每一套 Nicole Zhang 上都看到设计者本人穿上的样子 —— 这就是她,以及像她的女孩们的衣服。
老街一景
「你知道吗,其实我妈穿衣服可比我讲究多了。」张旭将母亲视作她美学道路上的启蒙。在小时候,家里并没有这种美学的教育或者追求。但母亲的品位在小小年纪的张旭看来,已经是相当考究了。「我妈妈品位很好。她不是属于什么学院派,没怎么念过书。但她对色彩、线条、细节都特别敏感。她影响我很多。我妈妈的穿衣打扮都很讲究,家里的布置,收拾得一尘不染,对人对事也特别开明。」在她的记忆中,父亲是完全的自由派,如果穿着睡衣出门,就一定会被批判。「我妈妈的偶像包袱太重了。」
张旭则是个名副其实的酷女孩。在自我意识的层面上,她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当然她的童年给了她安全的保障,且赋予了她价值观以及创作天马行空的环境。父母开明西化的态度,关于「美」的冲击式认知,上述的客观条件,无不从各个方面都刺激着张旭的触角。年轻的她迫不及待地想出去看看。在 15 岁那一年,因为一次误打误撞的暑期打工,张旭开始了多年驻唱歌手的生涯。
被遗弃的沙发可能来自某个理发店,这种风格上的冲突感给了张旭无穷启发
「真的就是半个职业歌手了。」张旭的中音很美,宽阔的音域从聊天时就能听出声音的可塑性。「谁的歌都唱。那会儿很崇拜港台歌星,王菲、黄韵玲、齐豫、齐秦、邝美云。唱到后来在小镇开始有些名气,火到有几家温州的店都在请我。我是个连银行卡密码都记不得的人,但很奇妙的是我记歌词就没问题!我当时还想学歌剧,包括钢琴什么的乐器都学过。父母对我没有要求,所以我当时是很放松。何况还可以自己做演出服!」
张旭还记得她做过的第一件演出服,是跟哥哥一起做的一条裤子,他们在一条牛仔裤上画了一个京剧脸谱。而在一次日本之旅中,像是命中注定一般,从来不买 Yohji Yamamoto 的她发现一条裤子的画稿,让她立刻唤醒了对那条裤子的回忆。「到了大学,我当时的男朋友给我看过一本讲述朋克的书,我才知道以前小的时候在做的东西原来那么朋克,我原来喜欢的东西叫朋克。长大才发现它的根源,找到了原来的线索。人长大还真是件奇妙的事。
在温州的 17 年,上海生活的 25 年,加上零零散散四处游历的经历,「世界人」的身份在张旭的生活中占据了极大的比重。她缺席了老镇发展的近 20 年。每次回温州,都会被一种「似是而非」的归家感填满。「路也不认识,吃的也不知道。不会订餐厅。我在上海住了那么久,我也不觉得自己是上海人。老公是加拿大人。我真的觉得我可能更像世界人。但不要忘记根这件事特别重要。」张旭其实一直想做一个系列重塑她眼中的东方元素。直到这一季春夏,她觉得时间点对了,一直在等的这个「落根感」现在忽然有一种召唤。她不想在还未深刻理解家乡、根基为何物的时候跟风创作。能够用 Nicole Zhang 的方式来将中式元素剥离其显性的表面,自然而然地融入当代时空。明明我们的文化更深远,但为什么我们忘得更彻底?所谓服饰上的「中式」,不是为了做出来给外国人看,让自己从别人的映照中找到自己的来处。
百年历史的混沌店
「我爸爸的格局很大,他是当时老镇上的名人,有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张旭解释道。她的所谓「落根感」也有很大原因来自父亲的态度 —— 这甚至直接影响了她当初缘何从奢侈品牌辞职。「我经常会想,为什么所有精英都给品牌打工去了,还是都给外国品牌?中国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创作、没有音乐、没有品牌、没有幽默感。我妈很自保,我爸就会考虑民族骨气。他们代表了温州人的两种极端性格。一种是注重个人发展,我过得好,我家里人也要过得好;另外一种是从社会考虑,我要争口气,做出点事情来看看。
如果说早早走出家门的张旭后天的成长,是靠着自己对于未来的一股不服输的拼劲,那这一对温州人父母,则更像是串联起她生命中方方面面的伏线。当然,张旭也在延续他们的性格特质:敢爱敢恨、不畏惧尝试、崇尚自由开化、尊重深层次的自我表达 …… 就像她如今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我对儿子的教育是放养的基础上加一点管制。如果他真的不听我也不会怎样。我相信人都有自己的定数。我能给他的就是信任和爱,尊重还有自由。」
张旭给我讲了关于儿子可乐的一个小故事。在 2016 春夏的栋梁一日发布上,可乐来到她的秀。刚刚从幼儿园秋游回来,为了显得正式一些,还特地穿了一身燕尾服。「我忙完后赶紧跑过来。他做了一件让我特别感动的事,他抱着我,拍了我的背说,I’m so proud of you!这种家人间亲密的行为让我特别想起我爸爸。小时候他经常对我们几个孩子说,我很爱你们。有时候,看着可乐,我会觉得他就是那个小时候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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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王楚瑜
摄影:朱骞
编辑:王未末
微信编辑:张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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