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年 11 月,受 Louis Vuitton 邀请,摄影艺术家 Paul Rousteau 造访了上海。大概三个月前,《T》中文版编辑部收到了 5 本由 Louis Vuitton 发起和制作的「Fashion Eye」旅行摄影丛书,其中,Rousteau 掌镜的《日内瓦》让我们眼前一亮。这位年轻的法国艺术家用水彩般的摄影作品,将日内瓦的气质推向了另一种极致:倘若我们能像观赏画作一样浏览一座名城的细节,那么,细节本身就意味着对现实的再造,这其中既有人工改造的痕迹,又包含了历史与文化的反复定义。Rousteau 的摄影语言并非对现实的陌生化,他是在提供一种私人、亲密,且过滤了种种杂质的视角。或者说,Rousteau 想证明经过提纯后的世界,依然保持了相当程度的真实,只不过这种真实很容易被仓皇地掩盖罢了。
那么,他如何看待今天的中国,以及浓缩了这个国家近 40 年「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精髓的标杆之城上海?
得益于 Louis Vuitton 的牵线,我们和 Rousteau 达成了一次合作,由编辑部命题:在两天内以「光晕和阴影」为线索,创作一组视觉故事。两名编辑在不干涉创作自由的前提下,充当了随行的翻译。这是一次有趣的同游:尽管 Rousteau 没有采纳我们的大部分路线规划,但或多或少地,他对上海表现出了一丝敬畏。他像一名忐忑的撒网人,并不知道自己捕捞的将是这座城市的诗意还是失意。所谓一个国家造就的机遇、幻想、疑窦和不安,他无法感同身受,多少要参考同行的两位中国人的建议。他告诉我们,这让他有一丝不确定。
一周后,我们收到了他从巴黎发来的成片。
我们没有告诉 Rousteau 的是,在这次「命题拍摄」之外,我们还策划了另一组「命题作文」。5 位中国作家和写作者在随后的两个月内,以他的作品为灵感,进行了二次创作。这些具有鲜明个人印记和时代特征的文稿,让一度异化的视觉创作立刻生了根 —— 它们变成了中国故事。中国人,中国家庭,中国式的喧哗与宁静,中国式的伟大与卑微、务实与荒诞,甚至有一丝隐约的魔幻。
我们没有限制创作体例,作家们全部选择了虚构。以下是我们的最终成品。
本篇作者:弋舟
当代小说家,鲁迅文学奖得主,

著有《丙申故事集》《丁酉故事集》等多部短篇小说集,
现居西安。
最后一天的黄昏,父亲在单元门前哀伤地看着花园外的她,问她,不进去了吗?
她摇摇头,父亲便自己进了楼洞。
过了会儿,有男人领着一个半大的女孩从单元里出来。她觉得自己认得这对父女。他和她,就是可以在照片中与世上所有母亲组成一个「正确家庭」的另外两位成员。父女俩精神抖擞,气色好得令人妒忌,一副对生活充满了信心的样子。(她)们知道吗?此刻,却也有其他的父亲与女儿,陷入了令人惊悸的憔悴。
她坐在花园外的石凳上,透过阳台玻璃,可以望到屋内父亲影影绰绰走动的身影,当然,还有他的那位如影随形的伴侣。
终于,那位伴侣出来了,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她刚刚迈步跟随,他突然转过身来,凝视着她说,请放过你的父亲吧,你知道,每个人都拥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尤其是当人已经到了暮年时。
她定定地望着他,望着这个看上去比她父亲还要苍老的男人在自己面前逐渐崩溃,坍塌,终于老泪纵横,掉头跑起来。她紧紧跟在他身后。两个人跑到大街上,跑过车来车往的马路,一前一后,没有谁是追逐者或者被追逐者,而是被命运共同地驱策。她的心剧烈地痛,一种似曾相识的情感爬上心头。她突然觉得,前面这个踉跄逃遁着的男人,就是她的父亲,也是她的儿子,乃至她的男人……
他跑进了一片残存的棚户区,消失在迷宫般的弄堂里。夕阳下四通八达的巷道阒无人迹,只灌满了灰色的稀薄的风。失去目标的她举棋不定当每一个方向都成为可能时,人便没有了方向。失措之间,她唯有让初春的风将自己吹往任意一个方向。
弄堂里,竟有扶疏的草木在春天的黄昏默默生长。
那幅光明的景象陡然闯进她的眼睛:一具褶皱纵横的男体陡峭地面对着她,宛如悬浮在空中的一块陨石。苍老的男人敞开了他的胸襟,他站在草木扶疏的景深之中,解除了身上所有的包裹,将自己空空荡荡地摆放在了春天里。那堆从他身上剥落的衣物摊在他脚边,像是从人的灵魂上褪下的皮,也像是蛹刚刚挣脱的茧。他把自己的躯体亮了出来,同时也亮出了灵魂,毫不隐瞒,纤毫毕现。他在用这个重生与涅槃一般的姿态,向她陈述着人的一切可被陈述的秘密和人的一切无从陈述的痛苦。
在这夺目的惝恍里,她依稀回到了自己的过往,回到了她青春时所有的形式与内容之中。她确凿地看到,世界在这一刻从苍白,到洁白,到银白,抑或从鹅黄,到桔黄,直至金黄,他(她)们,自己曾经的恋人,瘸腿的女友,她和她的男人,母亲生前与丈夫,女儿那曾经可被形容为幸福的一家三口,乃至凛冽的父亲与父亲秃顶的男友,乃至所有的人,在银白金黄的世界里,全部具备了诗意的光芒。
本篇作者:btr
作家、译者、文化评论人,
著有《迷你》《意思意思》等作品,
译有保罗 · 奥斯特《孤独及其所创造的》《冬日笔记》及阿巴斯 · 基阿鲁斯达米《樱桃的滋味:阿巴斯谈电影》等。
现居上海。
突然,他开始以极缓慢的速度朝一棵树笔直走去。
少数迎面走来的路人注意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切换:穿咖啡色正装的男人,这个一秒钟之前仍以正常步速行走的男人,仿佛中了邪般凭空定住,随即开始迈出极缓慢的步伐。如果你仔细测算 —— 让我们这样设想,你拿出手机对着他拍整整一分钟,然后以八倍速播放,他的步伐便是正常的,而路人就像快进了一样 —— 你会发现他正以常速的八分之一平滑前进。说「平滑」,是因为他迈出每一步时的角度、高度和连贯性都如此精密,也不显得僵硬呆板,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仍可称作「自然」。
但这是另一种「自然」。在《麦兜故事》里,麦兜曾设计了一座奇妙的大钟,钟面只有一根指针,每隔一万年转一圈,于是平时看起来,这座钟像是一动不动的。然而,当时间流逝的视觉表征改变时,我们对时间的感受也会改变。这个男人的缓慢步伐大约有同样的原理:它直接将观者抛入了对于速度、时间或「何为正常」的思考。
这个男人的缓慢术也将这段马路变成舞台,就好像现实世界被部分征用,而他开始了「表演」。在从现实到虚构的转换里,一切将被赋予意义。人行道不再仅仅是人行道,树也不再只是树,它们不再是乏味庸常的环境元素,而将成为具有丰富所指可能性的「能指」。日常行为变成了寓言:穿着与树干同样颜色正装的青年笔直朝一棵树走去,可以意味着什么,甚至可以同时意味着很多。
也就是说,男人的缓慢术同时解放了观者,赋予了他们自由解读的权利。我们可以将这段路视作成长的旅程,将他与树干同色的正装视为试图融入环境的努力,而这种努力将反过来阻碍他的成长,树就在眼前这一点便是明证。也可以将一些先前忽略的细节纳入考量,比如皮鞋里隐约露出的红色袜子,那是他内心激情暗涌的隐喻吗?
就在观者凝视和思考的时候,这个男人不知何时拿起了手机,就好像要为这个寓言增添一个关于「沟通」的新维度。「千万不要回头,」电话里的声音鼓励他,「我们才能回头见。「中文真奇妙。」他以正常速度答非所问,看来缓慢术并不作用于语言系统。随后又若有所思地补了一句,「假如我回头,你会变成盐柱吗?」电话另一头的声音笑了起来,「我不会,我又不在你身后;但陆家嘴的那些摩天高楼大概会溶化在黄浦江里。」「那黄浦江一定会太咸了。」男人笑着回应。「那黄浦江里的鱼都要翻身了。」电话另一头的声音说。
就这样,他有了勇气和信心。他相信面前这棵树将如同约旦河的河水般快速分开,他将穿过这棵树朝远方而去。在那个瞬间,他或许会记起:他正是在穿越了一扇快门之后才掌握缓慢术的。
本篇作者:叶扬
作家、书评人,笔名之一「独眼」。
著有《胖子》《通俗爱情》《请勿离开车祸现场》等小说。
现居北京,任职于建筑媒体。
我是最后一个到集合地点的,按要求穿了深色西装、白衬衫、黑皮鞋 —— 都是借的。玻璃反光里的自己让我想起在房屋租售处和殡仪馆工作的日子。大厦地下停车场入口,站着五个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秃顶大叔厉声道:「也不早点儿来!」又愁眉苦脸地对所有人说,「你们只要跟着我就行,不用说话,」想了想又补充,「我说『砸』,你们就把办公桌上的东西往下撸。不要砸太贵的。不要打架。
我们跟着他走入地下停车场,排成一列,依次从拦车的抬杆与墙壁间的缝隙挤进去 —— 难怪他当初要找瘦子 —— 贴着墙边儿前进,时不时有车从我们身边带风驶过。停车场深黑冷,沿着墙上黄色的箭头向下不知转了多少圈,终于看到了停着的一排排汽车。穿过轿车间的通道,铺满大理石的明亮电梯间近在眼前却过而不入,拐弯再拐弯,走进巨大的货梯,里面四壁贴着泡沫,上面有人用圆珠笔写了断断续续、难辨认的字 ——「爱( ?娟」、「想回家」、「回家做什么」、骂人话、名字、日期。坐到 68 层,我们乖巧而懒散地跟着秃顶大叔,出了电梯间又拐了几个小弯,穿过豪华电梯厅,推开铜门,除大叔外的其他人都僵住了:好大,真空 —— 像我之前工作过的大超市,在它关门后我去过一次。地上铺着深灰色地毯,除了一只黄色的小鸭子和废纸片外别无他物。三面通透的长窗,外面是我难得一见的广袤城市。妈一直幻想我大学毕业就能在北京、上海的超高大楼里上班,以后当老板,脑子里没有其他场景。走在这种地毯上,我也想象着这一层都是我的、我的公司将在下周一搬过来的心情。
秃顶大叔走到这大得夸张的办公空间一角,登上钢木楼梯,那里通向明显更高级的夹层,乌木扶手、镶嵌其中的银条,我摸了又摸。等其他人走进一扇银色的对开大门后,我站在钢楼梯黑色的平台上又想象了一下身后的高级空间是我的私人办公室,平台下面是我的员工,里面一半,不,至少三分之二都是美女,她们看着我微笑、招手:「您好啊。」「Linda 早」「Amy 好」,我不动声色地说出员工的名字会增加领导力,心跳加速,又很快慢了下来。
秃顶大叔打开门探出头:「干什么呢你!
银色门后是左右两列办公室,每扇门上果然写着中英文名字,名字下是 CTO、COO、CFO 的全称,透明的办公室,除了纸片垃圾外,都是空的。楼道尽头的金色大门前七扭八歪地蹲着、站着我的同行,秃顶大叔去推了推门,他刚才想必是推过、敲过了,这次有点儿敷衍。他问:「你们会撬锁吗?我们面面相觑。「也许没人。」我随口说。这时,有个沉不住气的家伙在屋里轻轻转了一下锁,想把门锁得更牢。  
两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把门打开。这得益于经过一通瞎折腾,我们突然发现这两扇门极为不堪一击,直接在它金色的门板上踹了个洞 —— 当然是秃顶大叔自己去踹,我们只看着。
房间保持着它原本的浮夸,弧形落地窗、巨大的老板桌、皮沙发 —— 我们中的一个人抠了抠那皮子,很专业地摇了摇头。金门糟糕的质量让我们感到失落,对眼前的一切起了怀疑。我打开威士忌的瓶子闻了闻,无法判断好坏。
秃顶大叔在屋中间大叫:「贾总,不出来没用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您也看见了,我今天可是带了打手过来的。必须得有个了结。
原来我们今天的工作是扮演打手……
素未谋面的贾总人生大概一帆风顺,不知道面对人生的劫难应该安安静静地捂嘴躲着,我们又听见一个质量不行的锁头在咔咔作响。
撞开卫生间的时候,他还没能把门锁上,整个人被我们连门一起推倒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但他倔强地爬起来,撅着屁股爬到洗手盆下方,试图把自己塞进装卫生纸的柜门里。秃顶大叔揪着他的皮带要把他弄出来。贾总双手抓住排水管不放。我们五个人一帮忙,排水管果不其然被扯断,大家像拔萝卜一样向后跌倒。贾总这个胖子竟然又是最快翻身起来的,他跑回他的办公室,没能找到安全裁纸刀之外更有杀伤力的工具,另一只手拿起威士忌玻璃瓶,瓶盖不出所料掉了,酒洒了他一腿。他握着裁纸刀的雕花木把手看着自己的腿,连秃顶大叔都露出了为他着急的无奈表情,接近于恨铁不成钢。
贾总羞愤之际大喊:「别拦着我,我要去死。把裁纸刀的小圆弧对着自己的喉咙。
「别闹了,你要有骨气,能死早死了。」秃顶大叔说,「还钱吧。」
「我要有钱……我……」
「你当然有!
贾总眼珠转动,举着裁纸刀撤到门边。假打手可不想遇见真人命,早就聚成了一堆,让他找准空隙跑了出去。秃顶大叔跺着脚:「快追啊!」
几分钟后,我才意识到只有我傻了吧唧地跟着贾总跑。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登上了一个铁楼梯,跑上了大厦的屋顶停机坪,跨过了围栏,险些跌下去,又大叫着抓着栏杆,象征性地冲我喊了两遍:「你别过来,再过来我跳了。」在距离贾总大概十米的地方,我蹲下,等着其他人赶上,却只接到群里的语音 ——「我们去楼下看着」—— 这些没义气的混蛋。这地方挺晒,我举起背包顶在头上,看他脑袋上没几根毛,能坚持多久?刚才他大办公室有张照片,得有三米多高,里面的他挺帅,大概戴了假发。
「别闹了。」我说,「大家都省事。」
「真没钱……」他看看我,看看下面,感觉他的手似乎抓得更紧了,「欠了好多……」
「我也欠了好多……手头只有三十五块二。谁没钱?」别看我这样还是认得他手上的劳力士的,不过那可能也是假的。「你倒在裤子上那点儿酒都不止这钱吧。
他沉默了几秒好像真在计算,嘟囔:「怎么到这个地步的?」
「混得差呗。没有正经工作……」
「不是打手吗?
「是临演,按小时收钱。今天下午八十块俩小时,现已超时。
他换了个姿势,攥紧横杆,探过脑袋,上下打量:「你……还有演员梦?」
「屁咧……只是有时候人可以轻易活得很艰难。
「干点儿什么不行……学什么的?
「哲学。
贾总陷入了沉思。
「你还真信。」我笑了。
「你……」他身上散着蒸发出来的酒气,鼻子上冒着亮晶晶的汗珠。我妈说,鼻头冒汗一辈子白干。
群里他们又发了语音,告诉我,他们在楼下还没找到能看见我们的地方、秃顶大叔让我尽快把贾总劝下楼。「OK。」我回复了,「加钱。」能想象他们正仰起脸往上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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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作者:蒋方舟
作家。
著有《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彩虹骑者》《东京一年》等作品。
现居北京。
「这么晚还出去?」修文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艾锦正对着穿衣镜穿鞋,她抬头,镜中修文刚从厕所里出来,靠在门边。
「一个大学同学来了,说好不容易来一次,一定要聚一聚。」艾锦继续穿鞋。新买的一双牛津鞋,皮子很硬,后跟总也提不上。镜中的人弓着腰,憋红了脸,粉色潮水沿着脖子一路向下蔓延,蔓延到领口阴影的三角区。她蓦然发现修文的视线也落在她胸前,艾锦立刻蹲下来。
「哪个同学?男的女的?」修文笑着问。
艾锦终于把鞋带系好,站起来跺跺脚,笑道:「你今天抽什么风?」
恋爱 8 年,修文从来不吃醋,大概是觉得没有必要。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剪片子的机房,艾锦裹着羽绒服窝在房间唯一的沙发上睡觉,修文刚剪完一个片段,困得迷迷瞪瞪,直接倒在她的身上,说:「小兄弟,让我躺会儿。
「小兄弟」后来成了修文对艾锦乳房的昵称他轻抚她的乳房时总要轻柔地叫唤一声,如同慰问一个伶仃的兄弟。她恨他自以为的幽默感。
「你同学是男的女的?」修文有点不耐烦,又问了一遍。艾锦对镜用手指把树莓色的哑光唇膏边缘仔细涂开,半晌才说:「女的,上次很多人一起吃烤肉你见过的,坐在倩倩旁边,瘦瘦的,戴个眼镜。」
「我没印象了,叫什么名字?」修文问。
艾锦感到一股热气顺着领口往上涌,她用余光瞟镜中的修文。他伸手进睡衣里烦躁地抓抓肚子,他最近都是在家工作,一直穿着一套深蓝色的珊瑚绒睡衣,自然卷的头发乱糟糟的,放弃形象的同时也放弃了性别,站在穿白衬衫吸烟裤的艾锦身后,像她的阿姨。
艾锦想到自己小时候上学时在弄堂里总见到的一个倒尿壶的阿姨,阿姨似乎姓廖。
「廖晓英。她叫廖晓英。」艾锦说。
修文点点头,说:「你去吧。早点回来。」然后径直走向卧室。
艾锦没有立刻出门,她在客厅的窗边站了一会儿,蜿蜒的马路在夜色下像是河道。她想到自己 7 岁生日的那天,带着新的玩具去划船,玩具不小心从手中脱落,浮在水面,离船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那一刻她觉得童年结束了。天真的终结,据说是从撒第一个谎开始。
「一定要和修文说实话。」艾锦在清晨时回家,在出租车上往外看,像河道的马路在晨曦中变成了淡蓝色。
实话就是她爱上了别人。那个男人有一双强壮的大手,艾锦与他认识是在一个下午,当她从一个影院看完电影出来下楼梯的时候,被人推搡,几乎要摔下楼梯,一双大手抓住了她。她回头一看,看到一双眼睛,那眼神让她眩晕。
男人是个海员,离异,有个孩子,但他从来不讲自己的上一段婚姻和孩子,而只爱给她讲海上的奇遇,讲自己如何与大海搏斗 —— 那喜怒无常,没有信念,没有记忆的大海。每次被他抱在怀中听这些故事,艾锦都仿佛置身于海上,感觉到微微地眩晕,仿佛掉入了湍流之中。时间变得前所未有地快,所有的事物都在微妙地扭曲变形。
艾锦回味着那个男人的温柔,蹑手蹑脚地爬上床,感觉到艾锦从外面带来的冷空气,修文不耐烦地翻个身,把被子卷走了一大半。
「我们分手吧。」艾锦看着修文的嘴一张一合,脑海中不断演习着这句话。
「……是不是太巧了?」修文说。
「你说什么?不好意思我走神了。」艾锦抱歉道。
「我说我那天遇到了你的同学,真是太巧了。」修文说。
「哪个同学?
「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廖晓英,瘦瘦的,戴个眼镜,那天在马路上忽然叫住我,吓我一跳,我想这女的谁啊,我不认识,尬聊了半天,结果她说是你同学……」修文饶有兴致地讲这个乏味的相遇。
不,不会的。这个「廖晓英」是艾锦撒谎编出来的人物,她怎么会真的出现?难道有人在恶作剧?不,这个人物只短暂地存在于艾锦的脑海中。她到底是谁?
艾锦心乱如麻,完全忘了之前要提的「分手」两个字,她沉浸在自己那个不经意的谎言之中。
「……我还没办法戳穿这个谎言。」倩倩靠在厨房的门上,朝正在做饭的修文说,因为修文开了抽油烟机,所以倩倩提高了音量。倩倩是艾锦大学室友,周末来她家串门是从大学毕业就养成的习惯。
艾锦在客厅听到「谎言」两个字,心里一惊,起身走到倩倩身边,笑着问道:「戳穿谁?」
「戳穿我一个学生。我们上课布置作文,让同学写我的爸爸,我们班上一个小男生写自己的爸爸是一个海员,如何英勇如何厉害,但其实我们都知道他爸爸就是体育场一个很普通的保安。戳穿他吧,又不合适,不戳穿他吧,又担心他以后就这样成长为一个习惯性撒谎的人。但你别说,他编得真好,还给他的真爸换了个名字。」倩倩说。
「换了个什么名字?」艾锦笑道,感觉到自己心跳如擂鼓。
倩倩迟疑着说出两个字。
是那个男人的名字。
他真的存在吗?
艾锦在窗边待了一晚,直到红彤彤的太阳从对面楼上探出头,洒下一片橘色的光,清扫夜的模糊。
他是的,他只是一个孩子谎言中的人物。
他是的,他家还有条柔软的拉布拉多,右腿有点瘸。
他是的,他的故事和奇遇全是假的,他脱胎于她的躁动。
他是的,他的体温,他的眼神,他的大手都是如此地真实。
他是的,他的拉布拉多也是假的,他的狗是另一个谎言里的角色,也许是一个人上班迟到,编出理由说自己在路上救助了一只瘸腿的流浪狗。
他是的,就像她编出的同学「廖晓英」。
他是的,他是一个平行世界中的人物。
他是的,每当我们撒一个谎,那谎言就为现实世界分出一个平行世界,一个岔路。
我是假的,艾锦忽然感觉到一股困意。她闭上眼睛,被淹没在一片黑暗中。也许醒来时,她会发现自己也是一个幻影,一个陌生人漫不经心地对自己的恋人说出第一个谎言时所制造的幻影。
本篇作者:何伊宁
摄影史学者。
从事摄影及视觉文化的写作、翻译、策展等工作。
现居上海。
阿贵(Anh Quý)没有英文名,船上的朋友们都这么称呼他。
阿贵在一艘往来于东南亚沿海的豪华游轮上担任客房服务生。他来自越南岘港的一户普通人家,父母在会安古城经营着一家主营干果的商店,这两年因为旅游经济渐入佳境。但阿贵已经习惯了海上的生活,他不想跟父母一样,一辈子都锁在同一座城市。
他已经在船上干了 4 年,从餐饮部开始,一路做到套房的服务生,好的时候可以拿到不错的小费。阿贵的工作通常从帮客人送行李开始,他每日需要帮客人打扫两次房间,在旅程结束时将客人的消费清单派发到客房外,再把客人准备好的箱子送到海关。待客人离船后,准备好一瓶起泡酒,迎接新客人的到来。
这一天,阿贵像往常一样送走他管辖的8个房间的客人,然后收到新的客人名单。1131 号海景阳台套房的一栏上只写了一个名字,而通常这样的房间是供三人或四人同行的。不过反正有的是有钱人,虽然他的客人大多只是中产,但他也经常从其他服务生那里听到顶楼客人的故事,什么离谱的都有。
阿贵的合同是 10 个月,在个别的日子,他可以在船停泊到港的几个小时下船走走,但必须满 10 个月后才能回家待上一段时间。他下船,公司会派另一个人从同一个港口上船,顶替他的岗位。那一天,距离阿贵合同到期还有 13 天,这意味着他只需要轮两班就可以回家了。
客人陆续上船。他们带着各自的期许,欢欣地挤上电梯,来到各自的舱室。这些房间分布在 4 楼到 14 楼之间,最小的房间只有两个床位,而位于 14 楼的全景套房则独占了船前舱最佳的观景位置。
1131 房间的女士,戴着一顶湖蓝色的帽子,手上挎了一只咖啡色的小皮包,走路轻轻的。她样貌清秀,眉心下有一颗痣,年龄在 50 到 55 岁之间,从装扮上看不像显贵。但阿贵没有多打量,服务生的原则是不打扰客人。
阿贵在心中称她为「Feng 女士」,因为船卡上只标有英文名字。行程已过去两日,除了每天偶尔在船舱的点头招呼外,阿贵会在完成客舱服务之后,帮她把衣服叠好,再把她放在桌上的小物件给收拾好,果盘里多换上几个她爱吃的水果。
此行的游轮从深圳港上岸,中途停靠岘港,再回到深圳,全程四天。第三日的行程是客人自由行,游轮早上靠岸,大约在晚上十点重新出发,其间不同舱位的客人会按照提前分好的旅行牌跟着各自的领队,乘大巴到岘港的旅游景点。往日,阿贵会申请在工作完成后下船跟姐姐见个面,但这次公司安排游轮在距离岘港一小时车程的 Chan May 港停泊,阿贵选择留在船上。
Feng 女士没有立即下船,而是在独自在船上散步。阿贵看到她在房间外的走廊上,试着上前问好,Feng 像往常一样,回复着只言片语,但又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这一天过得很漫长,阿贵还是决定下船,在港口吃了一碗越南粉,和船下的旅游公司小哥聊了半小时,就急忙上了船,准备迎接晚上回船的客人。大约在晚上 8 点一刻,阿贵接到行政部的电话,询问他 1131 房间的情况。他大约了解到 Feng 女士下了游轮,但并没有按照指定时间回来,旅游部和行政部急着在找她。
这样的事情并非没有先例,多半是客人遇到了特殊情况,但基本上会提前想办法联系领队或游轮。但 Feng 女士杳无音信。阿贵用房卡打开房门,和他早上收拾完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桌上多了一张卡,以及一个字条。上面写了一串很长的地址,注明是给阿贵。其他信息概无。
在阿贵 4 年的工作经验中,乘客跟船员一见钟情的例子也不是没有,但这次肯定不是。他收好了这张卡,等着行政部的消息。然而,Feng 女士再也没有出现。
两周之后,阿贵带着他为数不多的几件行李回到岘港的家,跟姐姐聊起了 Feng 的事。因为姐姐帮父母做干果生意,会读写中文。她试图在谷歌地图上输入这行地址,坐标定位到了中国深圳南山区的一栋建筑。
阿贵就带着这张卡去了深圳。他小心翼翼地刷卡进入一栋高楼的公寓间,24 楼。房间空无一人,和阿贵猜的一样。
他在餐桌上看到一张照片,是一个男子从高楼跌落的画面。一旁的报纸似乎有这条新闻的报道。阿贵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姐姐。过了三分钟,那边回消息道:2015 年 9 月 22 日,一名 23 岁男子从自家 24 楼的房间跳楼自杀。

策划 & 开篇撰文:李森
编辑:李森、王楚瑜 & 张权
特邀摄影:Paul Rousteau
鸣谢:路易威登中国
编排:Lu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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