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看到你,我都想闭上眼睛”。这是一位母亲对自己亲儿子说的话。
在漫长的时间里,这位母亲就像一名咄咄逼人、易怒、紧张的“操纵狂”——她用疾病和衰老作为手段支配儿子,且对儿子的绘画天赋毫无欣赏。她从未放弃过任何一丝可以阻挠儿子画画的机会,打压、贬低、控制:
我病了,所以你必须听我的。
你的那个hobby(指画画),能养活自己吧?
有人赏识你?醒醒吧,满大街都是骗子。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的画,你的审美让我恶心。
这位母亲不会知道,在自己病死后,她指责的儿子成了20世纪英国最受欢迎的画家之一:劳伦斯·斯蒂芬·洛瑞(L. S. Lowry)——他的作品将被卖到六位数,能圆自己口中一百个中产阶级的梦。

L. S. Lowry(1887-1976)
美国一位专门研究家庭关系的治疗师Sharie Stines认为,操纵的行为包括三个因素:恐惧、义务和内疚:“当你被某人操纵时,你在心理上常常会很受伤,并产生负罪感。操纵者(manipulator)常以“欺负者”和“受害者”两种形式出现。欺负者会让你感到恐惧,可能会利用攻击、威胁和恐吓来控制你。但操纵者经常也扮演受害者的角色,但事实是,他们才是造成问题的根源。”
洛瑞的一生,就是一名受害者与“操纵”拼命搏斗的一生。

母亲对洛瑞的操纵:真实而令人窒息
洛瑞的母亲叫伊丽莎白。而这位母亲只希望自己能有“三个漂亮的女儿”,而不是一个“笨拙的男孩”。
偏偏她又患有神经症和抑郁症,卧床不起,需要依靠这个笨儿子来照顾。他们母子住在英国肮脏破旧的彭德伯里区,每到晚上10点,等母亲睡着,洛瑞就呆在阁楼里作画。
当然,对于洛瑞的画作,母亲从来没有一丁点的认可。去年有一部讲述洛瑞和母亲关系的传记电影《洛瑞太太和她的儿子》,展现了最典型、最扎心的一幕:
伊丽莎白特意从报纸上摘了一个艺术批评家的对洛瑞作品的讽刺评论——你知道的,那种写作者以毒舌为生——用嘲笑般的语气,当着洛瑞的面念给他听:
“这幅画很差”、“只不过是些污迹”、“就像是孩子画的”、“是对兰卡郡人民的侮辱”……简直是真人版《恶评之夜》:
当好消息传来,儿子收到书信,他的画作受到伦敦画廊老板的赏识,有机会办展时,母亲的“过度自恋”让她看不到洛瑞的一点好——
伊丽莎白说:不要相信书信,他们都是骗子。
她劝儿子放弃这个可笑的“hobby”:这个爱好给你带来了什么?你应该为我着想,换个爱好……我对艺术家是什么样子了如指掌。你不是艺术家,你也成不了艺术家。
全然不顾这是洛瑞视之为“生命”的东西,不仅仅是个“hobby”。
于是洛瑞转过身问母亲:那你觉得,我是什么?
母亲哭泣着、绝望地说,这是从你出生以后我就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好像她自己才是一个受害者。
但迷惑的是,他们也有过温馨的时光。他们在一起谈论食物,谈论广播里的新闻,谈论每周来访的家庭医生。他们有时彼此依靠。母亲会称赞他做的汤,当她心情好的时候,也像一个正常的母亲一样,与洛瑞分享愉悦的记忆。
所以,洛瑞爱他的母亲,并始终想用画作和成功来取悦她。他竭力地在生活中寻找,可以让母亲高兴起来的事——但这其中不包括他的整个人生,也不包括他的画。
困境之所以是困境,往往是因为那些痛苦的间隙中,还会有一些好的方面,总能令人迷惑。
日子不总是坏日子,这对洛瑞是最残忍的。

被嫌弃的洛瑞的压抑一生

洛瑞22岁时,父亲因为生意上的原因想去接近一个朋友,于是全家人从绿树成荫的曼彻斯特郊区,搬到了彭德伯里(Pendlebury)。这是一个工厂镇,烟囱林立,充满磨坊、煤矿、纺织厂,又穷又脏。
伊丽莎白厌恶这个鬼镇子,她说,“我们是中产阶级,有哪个女人会想在这种又破又脏的街道住宅里老去?“
一开始,洛瑞也不喜欢这儿,但几年后就习惯了,甚至觉得有点喜欢。他说:“有一天我错过了一辆公共汽车,环顾四周,看见了从没见过棉纺厂,我就被这一幕迷住了。每个人都认为工业生活既丑陋又可怕。我想,那是因为没有人在认真地描绘生活。”
这成了他艺术生涯的转折点。洛瑞开始探索南兰开夏郡的工业区,并在此地捕获了大量灵感。
洛瑞不是一个全职艺术家。20出头的时候,他接受了一份收租的工作,这将是他今后40年的主要职业。这份能够在街上四处走的工作,让洛瑞有机会进入这个地区“普通百姓”的家中,与他们交谈,并逐渐理解和欣赏他们。
洛瑞的画风忧郁、严峻,“仿佛一个被放逐的世界,充满了烟、页岩、冰、泥、灰烬和污浊的水”,他的城市风景画中,最标志性的特点是充满了小小的、被称为“火柴人”人群。
“我们都是孤独的,人群是最孤独的。他们都有自己私下的秘密,有自己的爱好。他们不能互相联系。”洛瑞说。
洛瑞是家中独子。父亲罗伯特性格孤僻内向,洛瑞便形容他就像一条“冷酷的鱼”。1932年父亲去世,留下了一身债务,以及患有抑郁症和神经症、卧床不起的伊丽莎白。
在照顾母亲的那段时间里,他有时会用血丝般的眼睛画出怪诞的自画像,就像挪威艺术家埃德瓦德·芒奇(Edvard Munch)在画作《尖叫》(the Scream)中被折磨的灵魂。
这是一段被洛瑞称作“压抑和孤独”的时光。洛瑞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令人失望的人,因为他的母亲伊丽莎白就是这样看他的。
伊丽莎白在1939年去世时,他非常沮丧,甚至考虑自杀。他说:“我没有家人,只有我的工作室。如果不是因为画画,我就活不下去了。它帮助我忘记自己是孤独的。”
就在那一年晚些时候,洛瑞在伦敦举办了第一次大型个展,自此成了英国家喻户晓的画家。他的作品如今价值几百万英镑,1968年被授予大英帝国帝国勋章和骑士爵士头衔。
但洛瑞拒绝了这些荣誉。他说,“母亲死了,这些没有意义”。
洛瑞再也不能让她见到一生中可能最有力的、能够推翻母亲、证明自己的事实。洛瑞的人生变得更加虚空。
1976年,洛瑞死于肺炎,88岁。他留下了300000英镑的遗产,以及生前并未公开大量画作。
这是一组震惊世人的的、画风迥然不同的作品:一系列具有性意味的、挑衅性的、近乎虐待狂“提线木偶”画作,她们胸部尖尖的,衣领高而紧,看起来像是被挤进了一个看不见的狭窄管子里。
艺术作品评论家Richard Dorment认为,这些作品“揭示了洛瑞在过去60年的工作中从来没有暗示过的性焦虑”,也有人评论说,这展现了洛瑞与女性的关系,包括伊丽莎白——他的控制狂母亲,以及他对世界的总体看法。
还有人说,这些画作可能反应了这位艺术家为自己构建了一个谨慎的外表,一堵控制情感的墙,这是他用来对抗来自母亲的、无情的批评和拒绝的一种自我保护。
洛瑞也许在表达自己的阴暗面,也许在用画作展示自己的性观点,但这些都是猜测,一个人的性格可以很多面。“洛瑞就像一颗洋葱,你每扒掉一层,就觉得里面还有另一个人”。

我是一个画画的人,仅此而已,别无其他

一个冷酷的父亲、一个控制狂母亲。洛瑞未婚无子,也没有谈过女朋友、没有电话、没有小汽车。学生时代的同学们怀疑他是“无性恋者”,因为他们从未看见过他有过爱情上的波浪。
但洛瑞对自己拥有清晰、简单的定义:
“我不是艺术家。我是一个画画的人,画我所见、画我所感,仅此而已,别无其他。“
”我是一个简单的人,我只使用五种颜色:朱红色、象牙黑、普鲁士蓝、赭黄色和铅白色,无介质(如亚麻籽油)。“
”画画不需要头脑,只需要感觉“。
洛瑞没有受到当时印象派技巧的影响,而是发展出一种更具有自我特点的、现实的艺术方法,以直接、诚实和真实的眼光,捕捉到了兰开夏郡居民每天所承受的深刻的悲伤和苦难。
“我只是把工业场景放在画布上,因为没有人做过这件事”。后人认为,这句话是读懂洛瑞的指南。它听起来很谦虚,但在当时,这么做需要极大的勇气。
这意味着承认主流审美下的“丑陋”,在他母亲口中“畸形的生活”中发现美,发现生活的痛感。
他如实地画下这些人,从他们身上发现美,但并不意味着他有什么“心怀天下”的慈悲。洛瑞曾说,他画作中的火柴人是他“半虚幻的意向”。
“说实话,我不是很关心人民。我不像社会改革者那样关心他们。它们是困扰我的私人美感的一部分。我以同样的方式爱着他们:作为一种幻觉的一部分。
他的艺术家朋友希拉·费尔形容他为“伟大的人道主义者”:要成为一个人文主义者,首先要热爱人类,而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人文主义者,就必须与人类稍有分离”。
他想画出母亲喜欢的作品。就为了听上一句:洛瑞,你做得不错,我很高兴。但可惜的是,洛瑞一生都没有摆脱关系的困境。许多评论认为,这段“有毒”的母子关系成就了他。也有人说,这只是一段完完全全的“操纵”,“首先不是妈宝,其次不是母爱如山。
真相无人知晓,也无从分析。这些画作是洛瑞最有勇气的答案。
洛瑞觉得自己必须画下去,因为他不能治愈这个世界,但只有在画画的时候,他才能暂时忘记失去母亲的悲伤。
就像拜厄特在《巴别塔》写的:
“撑过去一天,再撑过去另一天,这究竟算什么样的人生?
‘很多人的人生。’”
“没有人是自由的,我们所有人都被画面捕捉。”洛瑞说。
江湖边✑ 撰文
酒鬼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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