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文章里,留学生海墨从远方发来了一份真实的思乡之情。她说,家是一缕缕回忆的细流,汇成了孩子自我的一部分,所以我们虽为游子,却不孤单。她建议,下次重聚时,爸妈和孩子不妨更用力、更认真一点地拥抱吧。
作者:小海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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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年前,在初中的一堂语文课上,我跟着老师朗读朱自清的《背影》,第一次在朦胧中看见了离别的征兆。某种陌生而酸涩的感情击中了我,让我不知所措,眼眶发热。
没过多久,我就在因缘际会之下决定了出国。
刚过完十五岁生日的那个夏末,天气格外炎热,我拖着两个沉重的行李箱,走到了浦东机场的送机口。父亲和母亲在我面前,与我告别。我拥抱着他们,一家人紧紧地靠在一起。时间彷佛凝滞了很久,直到至亲身上的气息如此紧密地缠绕住了,快变成彼此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或许正因为如此,在松开双手的瞬间,我更加清醒地感受到了失去。
终于,孩子迎来了与父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分离,成为了一个鲜明而孤独的存在。我无法避免地知道了,我即将独自走过安检、走上飞机、走到一块儿完全陌生的、没有家的痕迹的土地上去,开始我一个人的生活。
怀着这样的认识,我和父母挥了手,说了再见。他们的笑容里写满祝福及信任,眼睛里则挂满忧虑与不舍。
作为一个难以承受如此深情的小女孩,我不无自私地摆出了毫无留恋的样子,以格外坚定的动作转身、迈开步伐、一直往他们看不见的通道里走去。六年过去了,我从未在机场回头,于是不曾验证父亲与母亲是否会站在安检门外,注视着我的背影直到消失。
可我又知道,他们一直都在那儿。
我对家乡及亲人的思念有多深,到了现在,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丢失了答案。在越来越忙碌的生活中,家常常被我抛在脑后了,变成一个时隐时现的影子。
或许在最初的那一两年,也曾在被窝里偷偷哭过,不顺心的事一件压着一件,只希望能够逃回温暖安全的港湾。在家人团聚的节日,也曾经体会过怅然若失,见到朋友的父母提着大包小包来学校看望,心里闪过几多羡慕。对于中秋、春节这样的日子确也有热衷过,圆圆满满的月饼,怀着虔诚的心思切下去,只愿意和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分享。
但年月终究还是把这些感受冲淡了,如同朝朝暮暮的潮汐,在不易察觉的时光里抹去了沙滩上孩子的脚印。到了第五、第六年的时候,一切彷佛都已经成为惯例。每一年无非是一个循环,每一个节日也无非是一个日子。我忙着做这个,忙着做那个,越来越自如地走过一条条不同的街道,好像自己生来便是只属于自己的。
只有在回到上海,走出机场,在接机口拥挤的人群中寻找父母的面孔时,我才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情愫,是迫切地想要寻到他们,却又隐隐为此感到紧张的矛盾。
而在真正看到他们的那一刻,悬着的心就落了地。
父亲和母亲,还是老样子啊。心里就被这样的安稳感占满。
对于家,我已经很久不再体会饱含酸涩的思念,甚至不再拥有多么热烈的归家的欲望。可是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再没有家可以归去了,我又将在这世上面对什么样的境况呢?
2019年感恩节的时候,我和高中同学在纽约相聚,与彼时的舍友同宿。那天我和她一起见了几位朋友,席间大家谈笑风生,没心没肺地互相调侃,笑声不断。饭后搭地下铁回住处,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到站,终于只剩下我们俩个,在庞大而废旧的车站里换乘。
毫无征兆的,舍友忽然跟我说,她刚刚吃饭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远在越南的母亲告诉她,外公现在正住在医院里,可能过不了今晚了。同我讲完这句,片刻之前还在看导航的女孩瞬时掉下泪来,低着头哭得像个孩子。
朝夕共处两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这般无助。
纽约依然同往常一般寒冷,风吹得很刺骨。我如此无措,只能笨拙地抱着她,听着她靠在我肩膀上啜泣,讲不出任何宽慰的话。
地铁进站的时候,她擦擦眼泪,跟我说她没事,不要担心。
或许我们学会了成熟,学会了自立,学会了独当一面,学会了把脆弱与消极的情绪放在心里自己消化,可感情却没有消逝。我们所怀的感情在纽约夜晚的冷风里涌动着,翻江倒海。
你爱你的亲人吗?
如果是十五岁的我被这么问到,那个倔强、倨傲、甚至有些叛逆的女孩或许会犹豫,或许会被心里曾有过的不满和愤恨堵住了喉咙,不愿回答。
到了二十岁,却能坚定地说爱了。
那时候,我在乎的东西有很多,脆弱的地方有很多,不能自控的情绪也有很多。在外面受了伤躲在外婆怀里痛哭的是我,与母亲声嘶力竭吵架的是我,反锁房门拒绝沟通的是我,把家人当作稻草紧紧抓住的也是我。
如今我在乎的东西很少,对家不再有愤懑或不解,顺带着连依赖和想念也变得平淡。可如果明天宇宙将要终结,这世上除了家便再也没有让我想去的地方了。
前些日子,和一个朋友聊天。我问她,你会想家吗?她说,她特别思念自己养的猫。
她跟我讲,她家里有三只猫,一直围着她转来转去,待在美国的宿舍里就感觉特别空。“你看,”她说:“我现在还是会习惯性地拧上每一个瓶盖,也会格外注意不在桌子边缘放东西,总感觉会有猫咪把它们碰倒。
我忽然意识到,她的话里存在某种真谛。哪怕在离家这么遥远的地方,我的亲人,我的故乡,依然一直与我共存着。这个在我意识中若隐若现的影子,其实是我自己的影子,是一直陪伴着我,不曾消失片刻的影子。
在我身上,有父亲教给我的果断,有母亲教给我的耐心。有外婆给我讲过的无数个睡前故事,有外公一遍又一遍的叮嘱。
我会记得,小时候的自己如何期盼着父亲没有应酬,早早归家,和他一起吃的每一顿晚饭都不亚于一场庆祝。饭后,他总会在客厅带着我玩,既教我装模作样地跳华尔兹,又教我打架时怎么踢人比较厉害。
我会记得,一次又一次地躺在母亲车的后座,看那扇车窗勾勒出的天空碎片,闪现的树枝与路灯,还有云和月亮。会记得很多个下雨天,她叫我等在车里,然后穿过街道去对面的烘培店买早餐。我习惯了看伞下的身影逐渐离开,又回来,笑意总会在与我对视的瞬间浮上她的眼睛。
我会记得,有那么些个午后,搬着小板凳乖乖地坐在外婆身边,和她一起剥毛豆,她摊蛋饺的时候,我负责把一勺一勺的蛋液倒进锅里。会记得外婆家那台老旧的电视机,电视机前小小的藤椅,藤椅后面木质的桌子,还有在那桌子上不知喝了多少碗豆浆和绿豆汤的我。
我会记得,灿烂的阳光落在窗台,外公仰着头,叫我帮他刮胡子。年幼的我因为被委此重任而倍感欣喜,同时又惴惴不安。会记得外公总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一袋接一袋的零食,从巧克力、松蛋卷,到牛肉脯、鸭胗肝。
不曾想起的,也不曾遗忘过。一点一滴都以隐秘而温柔的方式编织在我的生活里。对我而言,家是一缕缕细流,汇进我的记忆,我的自我,也成为我的一部分。我敬重地对待着自己的生命,对待着融汇在我生命里的每个瞬间,每个印象,每种感情。
或许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虽为游子,却并不孤单。
遗憾与恐惧,自然也是有的。
比如说,在团圆的佳节却不能伴老人左右,为其添了许多愁绪。在家人感到喜悦的时刻,不曾亲临现场,一起欢笑。在他们需要支持的时候,不曾陪在身边,给亲人一个肩膀。
路遥遥,路遥遥,害怕的从不是感情褪色,至亲生疏,更不是话不投机,逐渐陌生,而是恐惧于错失对方生命中那些重要的时刻,不管是幸福的、还是悲伤的。恐惧于我们原本可以共同分享、承担的一切,却仅仅因为不在身边而铸成遗憾。
正是因此,我总想讲,多与我说说吧,我亲爱的家人,不用担心打扰,也不用担心唠叨。我知道,我从童年起就不是一个喜爱说话的小孩,在青春期的时候,更是被过分强烈的自我情绪主导,常常让你们感到落寞。
可其实在我心里,你们所说的一切,我都愿意听着。所以多说一说吧,说最简单、最平常、最不假思索的话吧。毕竟,一家人就是这样。
又一年的春节来了又去,这样的时候,我总是更真切地感到时间。它无疑是狡猾的,总是在我们尚未察觉的时候就流逝得那么多,那么快!
我想抓住它,却又抓不住它。
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下次见面的时候,拥抱才必须更认真、更用力一点。我这颗又轻又重的心,就在无言中,在沉默里,敞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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