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央视主持人赵忠祥癌症去世得到的哀悼和尊重并没有那么多。其中很大原因是当年丑闻的包袱。很多人旧事重提,即使对旧事如何其实不甚了了。也有人要为死者讳,说他只是有“绯闻”,甚至说他“不那么伟大,但也绝对值得尊敬”云云。本文将就当年赵忠祥与那个叫饶颖的女人的纠葛做一番考古,探究所谓“绯闻”或“丑闻”背后的性别机制,也供大家参考判断这位“老艺术家”究竟应该得到怎样公正的评价。
1月16日,赵忠祥因病去逝。
单纯与匮乏酿成人生悲剧
饶颖,1965年生,中医理疗大夫。2004年7月她第九次立案终于成功,以“欠款”和“人身损害”将赵忠祥诉至北京丰台区法院。所谓欠款,是指两人初识时饶为赵治疗的3800元未付款,人身损害指她的流产。饶爆料两人交往的八卦情节,要求给带精斑的裙子和流产胎儿标本做鉴定,吸引了许多媒体报道。虽然媒体不说穿,但人都看得出来,饶的真正动机是让赵付出名誉代价来报复她未能得到和失去的一切。另一边赵及其律师甚至否认两人认识,但等到一段对话录音发上网,凡听过的都知道里面那男人只能是赵忠祥。
饶颖展示赵忠祥写给她的欠条
赵的名誉受损,但远不到身败名裂的程度,而饶颖得到的却是杀敌八百,自损何止一千。这场传播独脚戏没有给饶颍带来任何利益,相反只有羞辱和消耗,她后来写道:在那段繁杂纷扰的日子里面,流言、谩骂填充了我生活的全部。”“维权”全面失败,法院驳回起诉,她上告的所有部门——包括央视和全国妇联——都不理不睬。更糟糕的是,她的经济收入因为这场纠纷而几乎完全断绝。她号称大夫,但当时并没有在京行医的正式资格,也没有户口、房子和固定工作,“名声”传开后,她根本找不到工作,一听她的名字,雇主都敬谢不敏。她曾靠给一个以前的病人做保健换取免费借宿,也住过临时搭建的铁皮屋;吃,“有时候买个西红柿、半斤挂面,切吧切吧一顿就过去了”,或者吃榨菜就馒头;她更不能给儿子多少照顾,怕污名会牵连到他。
然而,就算这样,饶颖还要折腾。败诉沉寂了一段时间后,2006年11月,她开通博客公布日记,详述她和赵忠祥七年恩怨,关键词包括强奸、性虐待、怀孕、流产……眼球们又回来了一会,当然热度远不如2004年。
这时候搜狐安排了一次访谈,和那些社会新闻不同,难得以同情的态度给了饶颖长篇发声的机会。我作为评论嘉宾在侧,和饶颖有了一面之缘。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可以想象,确实是某种程度歇斯底里的,日常处于近乎发疯状态的那种,用她自己的话形容就是“疯狂的激动”。被男权社会摧残至极的女人,还能维持一份人前“体面”——这社会对女性气质压抑性的规训——的不是没有,变成“疯女人”的似乎更多疯其实是人与社会之关系崩溃的一种表现:这些人言语激切,思维狭窄,极度亢奋又极度耗竭;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疏于女性化的自我照顾,披头散发,皮肤粗糙,不修边幅,不仅是因为没有精力和条件,也是因为她们对男权社会所设置的女性外表标准自暴自弃了。
饶颖2004年接受某专访时的截图
然而我看饶颖的个性,又有一点不同。可以理解,很多处于她这种精神状态的女人日常都难免有些难以相处,她可不是。虽然她永远都在说自己、不能关注到其他人,态度却非常真诚和坦率。在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和攻击之后,她仍然可以很快信任陌生人,并且无保留地讲出自己的种种失败。这个女人,始终不知道如何运用心机,也没能学会保护自己。
饶颖日记中写,赵忠祥在他们第一次发生性关系/“强奸”之后给了她这样一个评价:“你很纯,现在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几乎没有。”饶颖结婚有子,身体和外表按男权的标准不能算是“纯”的,是她单纯善良的性格,或者说就是“傻”吧,和她社会资本的匮乏,让赵忠祥瞄准了她,造成了她在这残酷社会中的人生悲剧
她仍然非常努力地想要生存下去,印的名片上有“饶颖大夫”四个大字,留了手机号,当小广告似地发,希望有人找她做治疗。她很为自己的医生身份而骄傲,会接骨、按摩、针灸、开药,各种疑难杂症自信都能治。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或许是她的最大资本。实际上,在和饶颖的短暂接触中,最触动我的一点,或许就是她顽强的生存意志,这也是我从其他许多女人身上所学到的:历经摧残,失去一切,但仍然要努力生存下去,而且生存本身就成了抗争。
然而在那时候我对饶颖的理解仍然有限,主要原因是我没有能够深入思考她与婚姻制度的矛盾关系。赵忠祥去世之后,我重读饶颖早已停止更新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65145240),更深入理解了饶的悲剧和赵的残酷,两者都不是什么私人问题。
饶颖跳进了婚姻制度给女人挖的坑
饶颖和赵忠祥的关系始于一次不被法律认可的“强奸”——与赵关系破裂后,她曾经就强奸报案,还做了笔录,但公安的态度是:从她的叙述可以判断不是强奸,不需要立案调查。但至少,她是被动、被设计和被插入的:赵以做治疗为名把她叫到家里,又带进房间,推倒在床。
饶颖自述“我想反抗,但浑身无力”,这话肯定在许多人看来很可笑,不可信。然而,恐怕很多很多女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在不自主的状态下发生了性关系。而这种不自主,是本来就在两性关系中常态性缺乏自主的女人,受权力强大的另一方临场主导的结果。米兔当中有许多女生自述遭遇性侵害时并没有反抗,即使她们根本就不同意——“身体冻结”了。其实这就是权力机制之所在:它更多是让人震慑服从而不是反抗。
然而,赵忠祥随即几句好话,却很快让饶颍放下了愤怒,甚至迷惑陶醉,就此开始了和赵的亲密关系。真扭曲啊不是吗?但从强奸、从男人“征服”和“占有”女人开始的“恋爱”绝不少见,甚至是异性恋的一种通行模式。男性不尊重女性的自我意志,占有决定双方关系的权力,而被男强女弱教化至深的太多女人也缺乏自我意志,任由男人做主。这些女人的另一个大问题是缺爱——从小被忽视被剥夺的常态,让她们可以轻易沦陷于一点点可怜的甜言蜜语和小恩小惠。
赵忠祥和饶颍的长期关系,无疑是一种恋爱,在性之外含有情感和依恋。饶颖说赵“非常腻人”,头两年间,每天都要打电话给她,最多一天打20多次。然而,这种依恋是单向的——当饶颍需要赵的时候,他也能随时倾听吗?肯定不能他们之间的关系极度不平等:饶接受了“不能影响他”的规则,自我定位为为赵提供性、情感、日常生活的全方位服务。她按赵的安排和他偷偷约会,给他按摩、剪指甲、缝裤扣。赵大冬天说想吃新鲜红枣,她跑了两天给他买到;她收入微薄,却给他买皮尔卡丹的袜子。赵忠祥用针扎她的阴部,用刀割她的手臂,来发泄自己“恐怕活不长了”的恐惧;而当她怀孕,从赵那里得到的回答是:“这是女人的事,最好自己处理,不要告诉男人。
情感劳动是异性恋亲密关系-婚姻制度给“好女人”挖的一个大坑。有人说过,女人在亲密关系中经常不知不觉就扮演妻子的角色,替男人操心,替男人服务,在并无保障和回报的时候就付出许多无偿情感劳动。这当然首先还是因为关系被自私的男性主导,也是因为无偿情感劳动已经被内化为女性感受自我、感受关系的价值标准在北京的冬天里到处买红枣的时候,饶颖的心里一定是有点辛酸,也有点充实,有点自我感动的吧?通过这样的付出,她维系了和赵的关系,也生产了自己对“爱”的体验:“觉得为他付出,再怎么辛苦也值得。”进一步说,无偿情感劳动的最可怕之处,不仅在于在于一旦形成模式,其量就只能增加不能减少,而且还在于,它会成为给予方的情感安全感的来源——她付出了,然后她才能希望得到,只有付出更多,才有希望……越陷越深。
赵忠祥对饶颖呢?他曾经非常不情愿地给她付过一万块钱的学费,但这既远不能解决饶颍离婚后的窘境,按收入比例来说,一万块对他也微不足道。他给予饶颖的是什么呢——当当当,最有毒的来了!——是幻想。他让饶颖幻想有一天能和他结婚:“赵忠祥好几次抱着我,捧着我的脸对我说:‘嫁给我吧,我会好好待你。’”结婚就等于分享赵的一切财富和地位不是吗?这真是一张超大的空头支票啊!足够激励饶颖为他付出和忍耐太多。
痴迷于婚姻制度的女人,多少像饶颖一样上了当:“他说他想和我结婚”……为了这样的空口许诺,女人出钱出力出身体,好像一纸婚姻就是最高给价。但这是一个经常落空的女性生意:结婚许诺阴晴不定不受任何约束,而在那之前她们却可能已经付出太多。
理智上,饶颖也知道赵不太可能真和她结婚。退而求其次,没有“名分”,也可以有稳定的长期关系?做一个半公开的情妇?参与到他的“事业”当中去?“赵忠祥时常对我说,要我好好跟着他,除了给他做保健之外,还可以慢慢帮他谈一些事情,说会和我在一起一辈子。我当时也很动心,从内心觉得他确实是需要我。
饶颖为这些幻想做了太多的提前“投资”。她和丈夫离了婚,从此居无定所;为了更好地“一辈子伺候他”,她到北京中医药大学读书;“因为要经常接触一些外面的朋友,为赵忠祥谈一些事,他希望我能够提高一些‘谈判技巧’,我又报考了某大学企业管理研究生班。”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多沉没成本呢?是因为她不自信,患得患失,她觉得为了配得上这些“幻想”,自己必须先做很多付出。
真相是,这所有的“承诺”,其实都是赵忠祥的欺骗。用他后来翻脸时的话说:“我就是骗你,不骗你骗谁去?”——从当年说她“纯”到后来的“不骗你骗谁”,赵实现逻辑完美闭环。他始终要的都只是方方面面无偿占饶的便宜,而他的底气在于,不管他怎么对待饶,饶都不能拿他怎么样。
婚外情中的性别不公
从婚姻制度的角度看,婚外情是不伦的,然而婚外情中人,却可能是最效忠婚姻制度的——其中的女人,千方百计,聪明的用心机,傻的如饶颖用苦劳,希望升等到婚姻当中去,而男人则严防死守他那个原配婚姻。前面说饶颍的人生悲剧源于她的单纯善良和资本匮乏被赵利用,但其实还有另一个重要前提就是她对婚姻的痴迷。
赵忠祥一家
恋爱就想结婚,这是饶颖这一代“正常女人”的心路。如果那恋爱是婚外情,对婚姻的向往可能会带些羞耻徘徊,但仍然会很强大,因为婚姻制度告诉人们,结婚是恋爱唯一的最终目标和价值所在,是道德、生活,更是女性生存资源的终极分配方案。没有结婚前途的恋爱中,女人没有自尊、投资无回报和不被投资,而获得婚姻制度的收编是摆脱这种被剥削状态获得补偿的唯一寄托。大众十分认可婚姻制度对地下情人的道德规则:不应该试图僭越!然而这种规则是守护男权,是不公正的,它也不现实,因为那些女人就是那么想结婚。
打个比喻,婚外情就像肿瘤,寄生于婚姻制度却旁逸斜出,与婚姻关系有相似之处却不具备其功能性。从男人的角度看,理想状态是这个肿瘤保持良性状态,外挂而不增殖,甚至过一时间悄悄脱落自我了断。可事实是肿瘤经常失控——女人想上位,于是肿瘤溃烂,成了麻烦。这个比喻想说的是,向婚姻升等不成就恩怨纠缠,这是老式异性恋婚外情的自然演变状态,而不是异常在和饶颍的对话中,赵就表示不理解,“本来一个挺美好的事儿”,她为什么就非要破坏?对他来说,饶颖永远老老实实被他剥削利用是最“美好”的,可惜饶颍也是一个想要生存和自尊的人。
大众又认为,陷入婚外情的女人出头露面为自己发声就是不知羞耻。大概婚外情不道德也不受法律保护,其中的纠葛也就没有是非可言,也不应该诉诸法律和权利主张,这是很多人蔑视甚至诋毁饶颖的原因。其实这种观点看女人,是以男人的欲望取舍为宰制的成王败寇——邓文迪上位成功就令万千人迷之敬服,饶颖搞不定赵忠祥,好像就该自生自灭。对婚外情的羞耻感强化了婚姻制度和男性霸权——他们是不受制于这种羞耻的;也掩盖了在这种关系中比比皆是的性别不平等,令暴力、掠夺和剥削不受追究。
邓文迪与默多克
饶颖并不能很好地表达她自己,她说“爱的多深,恨的多深”,这只是捡来的一句空话。其实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逐渐认识到赵忠祥只是给她画饼,无底洞似的付出,得到回报却是遥遥无期,而当她试图有所协商时,得到只是赵的无情羞辱。实际上,赵根本没有给她任何活路。她最终提出的是让赵出35万元,只够当时买一个最小的二手房栖身而已。赵走穴一天就能挣十万八万,这笔钱对他来说真不算什么,而且,当时还有他的朋友提出,帮赵老师把钱出了,免得把事情闹大。就这样,赵都不同意,他是要饶忍到什么程度啊。
就这样,饶颖发疯了。前面说,大家都看出来她是要报复——其实这又是一个对女人的偏见,以为女人就是祸水,麻烦精,坏一切事儿。其实饶颖没那么毒,她觉得自己受苦受害,赵应该承认,或者社会给她一个说法。可是她维权的努力,招来的只有更多的蔑视,以及笑骂。她的这两句话非常沉痛:
“我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而且在这个伤害的过程中,对方非常贬低我。一个最起码的一个基本的事实要认定的,但是结果不是这样的。
“一个女人得到了伤害,为什么在社会上得到同情这么难?
她想说出来,寻找语言,寻求救济,给自己的人生一个解决,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却遭到了更多摧残。这就是体制性的暴力——默契而不负责任地集体惩罚不伦和捣乱的女人。被惩罚的当然只有“坏女人”,但通过对“好”与“坏”的区分,体制宣威于所有女人,即使其中绝大多数人并不觉得她们和饶同命,比她聪明高贵更幸运。
饶颖的博客持续到2009年,直到那年,她还没有自己的电脑。她写了不少治疗的故事:战胜病人对“饶颖”这个名字的反感,证明自己什么都能治。我猜饶颖后来也一直都会过得很辛苦。
赵忠祥呢,到死都被他的利益共同体保护着。马未都说他爱骂脏话有性情,倪萍说他特别悭吝也是有性情,李小萌说“人生是用来体验的,不是用来‘正确’的”,就差说他“是真名士自风流”。最甚是一个叫“黄小姐和蓝小姐”的公众号,说他“常态之中有一点与众不同,这很浪漫”——造作而错位的谄媚。
对饶颖,赵是一个残酷的剥削者和虐待者。什么是暴力?饶颖说,赵忠祥打骂她,她没有证据,可他们的关系本身就是暴力性的而且,恐怕不能假设他只这样对待饶一个人。而且,当想到他如此的权力从何而来的时候,再因那声音的别无选择、不断重复而无法忘记,就很有些荒谬甚至恐怖了不是吗?
作者是媒体背景的女权分子,运动组织者和论述者,目前暂居在美国纽约上州。她的个人微信号是pinerpiner,防失联欢迎添加,谢绝私聊。
编辑|李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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