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殷盛琳 
编辑 | 王珊
46岁的林建生是福建泉州一家羽绒服加工厂的老板。在2015年出现人生危机之前,他去深圳打过工,做过技术部经理,后来回家乡,在县城郊区建起5000多平方米的厂子。最活跃时,员工数量接近130位。每年几十万的利润足够让他在县城生活体面。
直到2015年,资本的漩涡波及到这个县城工厂。他承接了一笔总额高达600万的羽绒服生产生意,订单来自一家全国知名的大型服装集团。集团想要上市,不断融资,资金链断裂,最终破产。下游厂家受到波及,300万的亏空迫使林建生把求助的眼光投向民间借贷。两三分的利息,两年后需要还的金额是本金的2倍。他没能还上,被债主告到法院,卖了房子抵了车子,还是没能上逃过老赖黑名单的命运。
在县城社会,这个名头一旦扣上,相当于“判了刑”,“人生就完蛋”。他无奈来到北京找客户求助,却失望而归。回程路上,他去了趟国博,看了一圈中国发展历史,临走前,在留言薄上写下求助信息。
意料之外,一些人陆续打来电话,表示同情和宽慰。他一一回应,期待里面会有从天而降的机遇。
在资本的浪潮来去之间,他和他的企业,只是无数个被漩涡裹挟的悲剧缩影。
以下是林建生的口述:
我从2004年5月拿到营业执照,工厂开到现在15年了,主要做羽绒服的加工和生产,有时候也会做床上用品什么的。客户拿图纸给我们,我们给他打样,确认好了样品之后,再确认成本,我们根据那个价格范围买材料组织生产,然后包装好送到客户手上,他们去销售。
厂子这些年越开越大,一开始只有一层加工厂,后来又加盖到6层,也修了员工宿舍。我投资了5000多平方米的厂房,买设备大概也花了几百万,2015年之前,最好的时候,年利润在百八十万,在当地生活得还算体面。福建人喜欢喝茶,我一般爱买一些不错的茶在家里,小孩子想要什么也会给买,家里也有一辆奔驰车。
结果到了2015年,顺利的生活就到头了。那时候我们厂子承接了上游一家大型服装集团的单子,总价大概600万。这是我跟他们第二次合作,他们给的单子金额都挺大,第一次订了100来万的单子,在我承接的生意里已经算大单了。
600万的单子我之前从来没接到过,如果顺利生产下来,利润大概有30-50万,接到的时候特别开心,结果最后全泡汤了。
最早觉得不对劲是发现他们迟迟不来提货。一般像北方,七八月份的时候羽绒服就要开始准备提货上市了,但是和我对接的那个服装部工作人员一直拖到快春节还没来。后来手机也打不通,停机,直接失联了。
我是后来才知道他们集团破产的,之前一点消息都不知道。他们本来打算要上市,不断地融资,然后资金链断掉,没还上,破产了。我们所有的下游厂家都倒霉了。他们留下的烂摊子应该有上亿债款。
去掉预付款还有一部分订金,他们还欠我300万。
我去咨询过律师,跟法院也打听过,花了几万块钱去请律师还要去打官司,得需要很长时间,就算打赢了也拿不到多少钱,其他厂家有人去打官司都没拿到钱。
那时候我们已经把所有的货都做出了成品,贴了商标和标牌,你不可能把它卖给别的店铺,就成了积压货,找不到销售渠道,全没用了。这个订单量很大,我们工厂一个季度全在忙活生产,没有接其他订单。结果300万的货款没到账,厂子100多个员工要生存,你得发工资,供应商也得管我要钱,布款,羽绒款还有一些配件是在不同厂家订的,都来找我。有的直接来我办公室坐着,有的电话一直打。
实在没办法了,我就通过朋友到社会上融资。那时候民间借贷还没有现在规范,查的不严,我一共走了4个渠道,凑了300多万。也知道有风险,但你没办法,要不然这么多员工,你发不出来工资怎么办?
出了事情之后我们就一直在裁员,后来也有辞职的,现在还剩下二三十个人,产量也少了,我们给人家代工一下。当时借贷的利息是两三分,差不多快两年就要翻一倍,几百万本金的利息很恐怖,每个月都要还差不多十来万。我们加工厂不是每个月都有利润直接到账,后来就还不上了。撑不下去了我跟债主说能不能先还本金,慢慢来。但是他们民间借贷的行业里也有很多关系,我们互相认识,但也不能通融。
按照规矩,还不上钱他们会动用一些社会关系来闹,他认识我,就给个面子,只是来办公室坐一下,没有过分的举动。我之前在县城里买了两套房子,刚装修完,还没住进去就给卖了,80多万都用来还债,后来实在是还不上了。17年底,他们把我给告了,快春节的时候我收到了法院传票。那年过节我们一个亲戚也没有走,怕人家知道。
法院强制把我的奔驰车给拍卖了抵债,2018年7月我又上了老赖黑名单,这名头一扣,在我们小县城就好判刑一样,你人生就完蛋。除了出行受影响,在县城就连工人都会怕,觉得来你这边工资都没有保证,另外,假如说要采购材料,人家也怕你不守信用,不愿意卖给你。
县城里很多客户都知道我这个事,人家当面不说你什么,背后肯定议论,你也没办法。我现在值钱的东西就是我的厂房和设备,但是在小地方,人家知道你有经济纠纷的话,也不好卖了,他不知道你欠了多少钱,担心买了你的厂房会不会给自己也惹上麻烦。
我现在没车没房,和家人住在工厂的宿舍里面。我老婆一直都跟着我在工厂帮忙,没有其他工作,工厂是我们唯一的生活来源。不只是我这个小家庭,我的兄弟姐妹也受了牵连。我们的厂子宿舍他们也有出资,房子全部挂到我的企业名下,后来法院来查封,房产证这些全部都给人家封掉了。我两个亲戚在我的工厂帮忙干活,出事之后,他们就只能离开,去福建其他城市打工。
现在我们厂子属于半查封状态,停止生产,公司财务不能运转,我的个人账户也被冻结了。我的兄弟姐妹现在还没有当面埋怨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人生的路不是那么容易走的,碰上这个事之后,我父母也先后离开了。一年走一个,我父亲是生病,我妈是突然走的。很后悔,觉得也没孝顺他们什么,到最后还要担心我。
我有4个小孩,最大的已经读大学快毕业了,最小的还在上小学五年级。她们知道厂子的事情之后,一开始跟我哭闹,现在反过来安慰我,说老爸,你一定得坚持下去,不然咱们这个家就要散掉了。我老婆没有怎么埋怨我,但我实在不想重头再来一次了,当个体户太难了。厂子得继续运转才能把剩下的几百万债款还上,想停又停不下来,你必须得接着干下去。
现在我还能负担小孩的开销,之后能不能就真的不知道了,我们现在的生活费都是亲戚接济的。我大姑娘是学电子信息工程的,我想让她考个教师资格证,回我们家这边来当老师,安稳一点。因为我这样子,我希望她们都能以我为戒,不要做什么生意,起伏太大了,有时候真的觉得做个普通人最好,希望她们都过很普通的生活。
开厂子之前,我去深圳打过工,做开发设计这一块,给别人做技术部经理,工资还可以。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外地人,在那里总有距离感,父母也老了,就想回家创业,做出点东西来。现在想想,在深圳的时候才是最顺的,打工嘛,你给人家干活,到了时间就发工资,现在这担子都得压你一个人身上。
生活里我不怎么会说话,很多事都自己扛着,在老婆孩子面前尽量表现得很坚强。这两个月是工厂的关键期,年底如果不能把羽绒服销售出去或者接到新订单,就真的完了。我现在夜里睡觉靠喝酒,喝很多白酒,强制地喝到能睡着为止。我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能维持多久,不敢想这个事。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我还没有回家,在朋友这里呆着,我害怕回去,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们。
2019年12月23号我去北京是想向以前的客户求助的,聊一下,看能不能帮忙,假如说明年能合作的话,先把订做羽绒服的货款打给我一部分,结果人家没答应。他说要等明年再看一下怎么合作。
人家就是看我能不能走得过去这个坎,厂子能不能撑过这个春节,不然这个钱给我就打水漂了。真正要帮我的话,让我把工厂运转下去,起码要200万。
因为上了老赖黑名单,从泉州到北京我只能坐绿皮火车来,坐不了高铁。(12月)23号和客户碰面的时候,人家没让我花钱,反过来请我吃饭,还给我开了一间快捷酒店。24号我要从北京回家了,不知道下回什么时候还能来,就想去看一下天安门。
路上经过了国家博物馆,人家说是免费的,我才进去那边看一下。从下午1点多进去逛了大概3个小时,走马观花,里面有我们中国的发展历程展览,看完很激动。出去的门口有个留言本,我用很大的字体写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后面又转了一会儿,想起来厂子的事,心情也不好,很烦,就又返回来再写了一句,“希望有人能帮助我”,字比上面的小,笔迹颜色也不一样,还写上了我的电话号码。相当于许个愿,没想着真能有人来帮助我。
从那天之后一共有十多个人跟我联系,个人表示关心的比较多,跟我说一定能挺过去。还有人给我发短信,说看一下能不能让什么阿里巴巴的小二和我对接。我也不知道真的还是假的,但我现在确实需要帮助,看哪个平台愿意帮我们,或者跟我们同行的企业,能让我把产品销售出去。
24号下午6点左右我就从北京坐火车回来了,回到泉州的一个乡镇,我的厂子里。现在厂子处于半查封状态,我还剩下500万的债,如果这几个月还没找到销售渠道或者借到钱,就真的撑不住了。
现在就想快点找到销售渠道,活下去,但是感觉希望很渺茫。如果有机会能让我走出来,我到时候想再去北京逛一下,光明正大地逛一下,带着我的产品,穿着我们生产的羽绒服。
北京冬天确实挺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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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琳
正在跌跌撞撞地认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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