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按照中国古代习俗,婴儿出生后的第三日要举行名为“洗三”的沐浴仪式,接受亲友祝吉。洗三时,闲人们指责牛天赐是“私孩子”。“私孩子”成为牛天赐无法摆脱的“污点”,加上身体残疾,他的成长注定要在疏离中找寻快乐。 (张睿/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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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老舍形容,那孩子活在“一块铁与一块豆腐之间”,孤孤单单的,没什么同龄伙伴。尤其不幸的是来路不明,闲人和同学看准他是个“私孩子”;祸不单行,牛老太太早早给他绑腿,不幸留下两条“拐子腿”。他不幸,但还是要在疏离中找寻快乐,从父母和不多的合格师友那里获得成长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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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 宋宇
责任编辑 | 邢人俨
联排即将结束,方旭站在临时舞台中央。他说起首演不要紧张,此外,手机会分散精力、演戏要“当真”等等——都是常说的。彼时,他导演的话剧《牛天赐》再过四天就要正式演出,又一部老舍的作品。之前排《二马》等老舍作品,他总是自导自演,这次原计划扮演牛老者。牛氏夫妇收养家门口的弃婴,才有了孤单少年牛天赐的故事。
只是戏的体量不一样了。六十多个人物要依靠15位演员维持下来,大家换身衣服、换个妆就转上台,仿佛走马灯。要照顾的事务太繁多,他只好安心执导。
总结完毕,聚拢在两旁的演员渐次散去,扮演牛氏父子的何靖和郭麒麟又讨论了一会儿。郭麒麟第一次演话剧,父亲郭德纲提过两次来看戏,还没个定论。从排练到演出,《牛天赐》的主创们相处了近三个月。照方旭看,这个周期蛮吓人,“所有人都质疑,一个商业话剧为什么要这么长时间”。
所谓常态,大致是45天。周期一长,排练费、场地费都泛上来,但戏又缺不得排练。“不给时间排,你想让他台上好,没有逻辑,怎么可能呢?”方旭觉得排戏就像泡菜,菜得扔在泡菜坛子里,盖足时间。“不够天数它不是那味,没办法。”
老舍名作众多,话剧原著《牛天赐传》是被忽视的一部。1980年小说再版,老舍夫人胡絜青撰写前言。她认为,《牛天赐传》再版,其价值“不亚于《四世同堂》的出版”。之前一年,后面这部名著首次在国内出版了全套单行本。
小说不那么起眼,书里的牛天赐也常被人忽视,由文字到舞台并不容易。改编、排练再到2019年最后几天的首轮演出,那孩子的生命渐渐清晰起来。舞台布景在牛家的院子与内宅间变换,周围是一圈巨大的人形布景。那些无生命的巨人注视着这家人、这个孩子,沉默着,却也好像随时能讲出什么闲话似的。
1
“最后就自己一个人,一个拨浪鼓”
《牛天赐传》二十四章,从牛氏夫妻收养弃婴开始,讲述了牛天赐头十九年的故事。读过小说和剧本后,郭麒麟“有点着急,但有时候也挺羡慕”。着急是因为他要演的牛天赐境遇坎坷,羡慕在于他好在“彻彻底底地当了一回小孩”。
不过,牛天赐的人生选项早早地只剩权力和金钱。牛老太太出身官宦人家,一心培养“官样的少爷”;牛老者是善于藏拙的成功商人,一肚子秘而不宣的生意经。照老舍形容,那孩子活在“一块铁与一块豆腐之间”,孤孤单单的,没什么同龄伙伴。尤其不幸的是来路不明,闲人和同学看准他是个“私孩子”;祸不单行,牛老太太早早给他绑腿,不幸留下两条“拐子腿”。他不幸,但还是要在疏离中找寻快乐,从父母和不多的合格师友那里获得成长的力气。
人所共通的悲悲喜喜,让牛天赐与主创们接近起来。排练过程中,方旭组织生活讲述,让演员们分享读原著与剧本唤起的童年回忆。他保证尊重大家的隐私,谈话内容绝不外传,结果大家“都听得目瞪口呆”。成长、家庭、血缘,不止一个讲述者哭了。
方旭讲起自己多出来的脚趾。他生来右脚多一块“肉揪揪”,左脚有完整的第六根脚趾。儿童医院的外科主任告诉他父母,倘要切除脚趾就得全麻。父母不愿冒影响孩子大脑和智力的风险,决定放弃手术。
“大家很难想象,就是因为多了这么一个脚趾,我的整个童年、学生时代,其实一直延伸到大学,全是灰色的。”方旭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同学、老师,社会上的很多人,觉得你是一个怪物,随便可以拿你开开玩笑,或者扒拉你一下、捅你一下、打你一下。”
直到写剧本,方旭还没想到灰色的往事与牛天赐有什么关系。突然有一天,那些事意外地“勾出来了”。他小时候总是没有姓名,只剩下同学口中的“方六”。老师以为他家孩子很多,明白这称呼的原委后,露出了“很怪异的那种眼神”。
在海军服役的舅舅回来,给方旭戴军帽。稀罕的军帽一出门就给别人抢走了,人家到处传,他就追着帽子跑。这一幕精确地出现在老舍笔下,同学们不是孤立腿脚不便的牛天赐,就是戏弄他,抢他的帽子再丢在地上。
牛天赐起初奋力反抗,每每“努力太过而自己绊倒”,慢慢地承认自己的软弱。“自然他会用想象自慰,而且附带着反抗看不起他的人:‘你等着,有一天我会生出一对翅膀,满天去飞,你们谁也不会!’可是在翅膀生出以前,他被人轻视。”老舍写道。
初中上到第二年,方旭再也不能忍受,殊为愤怒。他威胁父母,如果不去做手术,就用菜刀自己砍掉那根脚趾。他阴错阳差地还是在儿童医院做手术,因为个子长了,半个脑袋露在手术台外头。
“我后来才知道,做完了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方旭感慨,“现在想想都无所谓了,就是人生经历,我现在后悔了,我想做它干吗呢?”高中时,有个邻居冒着巨大风险生了二胎,真得了个儿子。那孩子居然和他一样,左脚多一根脚趾。街坊们很稀罕:“呦,这孩子真好玩。”
“好才怪呢。”方旭在一边旁观,心里知道与众不同的孩子未来将多么艰难。他的古怪名声没有消失,有小学同学一路跟他念到大学。大学毕业时,他做过一个梦:一个会议厅里,会议桌格外长,他坐在一端,两边都是白胡子老者。他比手画脚地讲话,内容忘记了,总归是教育问题。梦境极清晰,再想想又十分滑稽。他毕生都忘不掉了。
郭麒麟事后猜想,即便没有错过那次分享,恐怕“也很难克服自己心理这一关”。他讲话前要考虑考虑,确信合适才讲出来,“当时那种情况,肯定得掏心掏肺,得玩点真的了”。但是,演这个人物,他还是要面临同样的考验。
一次排练,郭麒麟念着独白,突然发现自己成了第三个人,正看着牛天赐。那是最后一场戏,他感觉心疼。“家让人搬空了、抄家。家抄干净了,最后就自己一个人,一个拨浪鼓。”那可能是残存着最后一点希望的孤独。
“每个人在天赐身上都能找到一些影子,但是并不完全一样。”郭麒麟向南方周末记者形容。他体验过孤单,少年时不曾有牛天赐那样的快乐,还曾因为胖而自卑,“能说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撂下了”。决心不以相声为业时,他终于瘦了下来。
牛天赐的人生选项早早地只剩权力和金钱。牛老太太一心培养“官样的少爷”,牛老者一肚子秘而不宣的生意经。最后,牛天赐随波逐流,一无所得。 (王晓溪/图)
2
“我至今还觉得怪对不起牛天赐的!”
“我的脾气是这样:不轻易交朋友,但是只要我看谁够个朋友,便完全以朋友相待。至于对小孩子,我就一律的看待,小孩子都可爱。”老舍在短文《我怎样写<牛天赐传>》里写道。1934年,应《论语》半月刊约请,他在济南的“热、乱、慌”中写出了这部“特约长篇”。
《论语》由林语堂创办,提倡幽默。《牛天赐传》符合杂志的气质,八十多年后,老舍的台词仍在剧场里引发阵阵笑声。但他对自己的写法心存疑惑,因为“幽默一放手便会成为瞎胡闹与开玩笑”。他由此感慨:“我至今还觉得怪对不起牛天赐的!”
早年丧父、经历过困苦,又得到贵人相助的老舍,显然对牛天赐这样的孩子寄予着独特的同情心。他也把对社会人心的观察,还有军阀混战和教育改革等时代背景写了进去。人物的境遇关联上时代,更加曲折颠簸起来。
一个“私孩子”的成长故事,究竟有什么价值?胡絜青在《再版前言》中讨论过:“至于什么价值,我可说不好,是它们的巧妙的幽默和辛辣的讽刺?是躲在令人发笑后面的眼泪和深思?是它们的深厚情趣和人情味?是书中各式各样的小人物让读者想起了自己的周围?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当时改革开放不久,老舍的作品陆续再次出版。
至少三年前,老舍长女舒济和方旭说起《牛天赐传》。这部小说未获广泛关注,她觉得遗憾。但一段情节浅白的个人成长史如何搬上舞台,她也无从想象。十年前方旭就翻过这本小说,觉得它更像《离婚》,京味幽默很浓,甚至比老舍更早的作品《猫城记》《二马》还好读些。
身在济南的老舍面对着人生的彷徨。他早早地盼望辞去教书工作,专门写作。他及时写完《牛天赐传》,八月十九日动身去上海,去考察朋友所言的“职业写家的味儿”。包括这一部,他的众多重要作品都在上海陆续出版。往后,他尝试与朋友赵少侯合作撰写续篇,《天书代存》写了几篇,终究未能完成。
对于改编,方旭起初也踌躇。某一天他突然想明白了:“只要不‘实’着演,就都能演。”他本能地想到“偶”,牛天赐的成长过程可以用不同的人偶呈现。老舍文风夹叙夹议,议论部分比叙事更加精彩。剧本也“拔”出一个新人物,让牛家门前的门墩开口说话,旁观、叙述,时不时地点醒局中人,也给牛天赐添了个朋友。
像牛天赐决定要长大,但不知道方法,就要门墩上场,告诉他:“装呗,而且要装得郑重其事。”这当然是看透了世界的嘲讽,单纯随波逐流绝对是不安全的。
在一段关于黄天霸的想象中,学校的气氛变得紧张,人偶漂浮起来,几乎是呼应着生出翅膀的夙愿。在激烈而诡谲的故事之后,后面三分之一剧情急剧地悲伤起来。父母相继去世,牛天赐越发孤独。他想哭,但哭不出来。来哭丧的亲戚的影子投射在背景的白布上,露出抢夺遗产的本意。夸张的表演引发了喜剧效果,少年显然无法参透世界的残忍和薄凉。
投资方提到郭麒麟时,方旭想到一个娃娃脸,“站在台上,他介乎一个大人和孩子之间的状态”。这倒契合牛天赐的状态。郭麒麟是德云社的“少班主”,除了曾经的曲艺主业,最近参演电影、电视剧,上综艺节目,但不曾演过话剧。好处是他喜欢读“京味”的作品,也能被王朔的小说惹得大半夜泪流满面,还因为王小波的作品乐不可支。
头一次见面在一家茶馆,方旭估计要谈个几十分钟。没想到,从太阳还高高的,他们一直聊到太阳几乎落山。聊完他觉得踏实了。门墩由郭麒麟的搭档阎鹤祥扮演,两位相声演员要在舞台上“迈出第一步”了。
老舍的文风夹叙夹议,议论非常精彩,难于改编。剧中,牛家的门墩承担了议论责任,旁观、叙述,时不时地点醒局中人,也成了牛天赐难得的朋友。 (张睿/图)
3
“还是那句话,拉开大幕就是演员的天下”
在由几把椅子和一些积木堆组成的简单空间里,郭麒麟开始寻找话剧的感觉。“花了大概小十天时间,当时不管是什么模样,他反正是连走带说带比划地出来了一个特别粗的形状。”方旭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郭麒麟对老舍的认知,那时停留在《茶馆》《骆驼祥子》等太有名的作品上。“他就是人情写得好,要么说咱崇拜人家,这是最难的。”他很快确认,牛天赐的故事符合对老舍的一贯印象。
“我们占大便宜了,有多少人站台上,心里不知道该怎么演呢。书里都告诉我们了。关键老舍先生这个评论、这个点睛,事说完了,到最后要评论一下。他这一句,大伙就全明白怎么一回事了。”郭麒麟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写逢迎牛老太太,欺侮牛老者和其他仆人的刘妈,不仅写她是走狗,还要真正幽默地点一句——“她的灵魂会汪汪地叫”。他对这处描写印象深刻。
“更随性一点,你感觉话都是从笔尖流出来的。”阎鹤祥则看出了老舍年轻时的气质,“说有大的起承转合,说哪惊着我一下,其实倒没有,就是很舒服。”他相信,不同年龄的人,能从牛天赐那里看到不同意味。接近四十不惑,他就看到了“顺势而为”。如门墩所言,牛天赐倘被最早捡到他的老胡抱走,现在也应该能帮着卖落花生了。
“看似是另外一个选择,对天赐来说,基本上还是一样。人生不会有那么大的变化。”阎鹤祥想象,“再大一点,比如等我的孩子跟天赐那么大的时候,我再看这部作品,可能就更愿意站在一个父母的角度了。那我就会看教育,天赐这孩子怎么会成长成那样呢?”
随时间流转,与牛天赐相关的人们面临着不期而至的变动。
年轻的老舍没能马上成为职业作家,还要再教几年书。他省察自己的写作,即便幽默,该如何避免沦为插科打诨。他不满军阀统治,在课堂上并不直接攻击,更愿意讲反语嘲讽。对于世界,他总是温和地注视,抱着同情心和人道的观念。
原著的精当继续给改编带来麻烦。老舍把所有事情议论得很明晰,留给编剧的空间更小了。他们的一个打趣是:改得再好也没有老舍先生写得好。
何靖向南方周末记者讲起牛天赐身边那块“豆腐”。老舍形容牛老者有种非智慧的智慧,最善于歪打正着。“假若他是条鱼,他永远不会去抢上水,而老在泥上留着。”照着这些俏皮言语,他得演一个软糯又精于生存之道,还不乏善良的养父。
舞台上,牛老者在觊觎家产的亲戚面前显示出罕见的倔强,又很快走到人生终局。看着钟爱的店铺在军阀混战中焚毁,他死于绝望。“没那么需要大家去体悟,已经撕开摆在你面前让你看了。”郭麒麟说。
“打开这个世界的钥匙不是权力和金钱,是爱。”方旭努力地给演员们解说原著的精神,以及“当真”的重要性,“当年于是之先生说,一个演员站在舞台上,您这儿有多少货,您读了多少书,脑子里有多少玩意,观众全能看懂。”
“到了台上,我还是那句话,拉开大幕就是演员的天下。”方旭向南方周末记者强调着。
《施公案》中的黄天霸成了牛天赐的英雄,老舍也喜欢称这个孩子为“我们的英雄”。黄天霸的故事,也成了他与难得的朋友、家仆四虎子的共同语言。到郭麒麟那里,英雄是电视里看来的展昭,释小龙演的那位。
12月29日,戏演到首轮最后一场。开场后郭德纲悄悄来到剧场,希望工作人员们不要告诉郭麒麟。他原计划提前退场,但改了主意。演出后的谢场即将结束,他走上了舞台,拍拍郭麒麟。
郭麒麟正举着双手,向远处的观众致意。他愣了一下,随即抱住父亲,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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