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尚说,一件作品的著名程度,取决于被谈论的次数。而陈丹青说,作品有名或无名,“取决于被印刷的次数”。
的确,相比于那些被巡展、被谈论、被印刷品传播、被人尽皆知的油画,湿壁画像是被这个喧闹的世界遗忘了。
他们沉默地存在于意大利某个小镇的墙上,或是游客如织,或是门庭冷落,但湿壁画从来都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一如几百年前创作了这些壁画的画家们,不管有名或是无名,都一同消失在了文艺复兴被不断浓缩的历史里。
湿壁画的世纪
大师辈出的黄金时代
局部第三季 | 第2集
讲述 | 陈丹青
此刻我在意大利佛罗伦萨。前两季《局部》东拉西扯、古今中外,第三季,只讲一个主题,意大利文艺复兴湿壁画。
说起文艺复兴,谁都知道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但这回我不讲,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目前的眼界只是那段历史的千分之一,这千分之一,太多篇幅给了以上三个名字。
1.
历史,还是被简化了的历史?
历史是怎样的呢?达·芬奇生于1452年,米开朗基罗生于1475年,比达·芬奇小23岁,拉斐尔生于1483年,比达·芬奇小31岁。
他们是15世纪下半的人物,而文艺复兴绘画从13世纪末萌芽,14世纪开始闹腾,15世纪到达巅峰,到达·芬奇降生,数不清的杰作早已遍布意大利。
历史叙述不该简化。文艺复兴近三百年,精彩透顶的无名画家,不可计数,有著录的杰出画家逾百名,其中,至少三十位是空前绝后的大师。
《局部》第三季被指定为12集,我也只能介绍十来位画家。我还是老办法,选择国内不太熟悉的个案,大家看了会明白,啊呀呀!意大利古代,还有这么多这么多古代牛*画家。
文艺复兴的学问,庞大繁复。譬如“Renaissance”这个词是到1858年,才被19世纪法国历史学家儒勒·米什莱第一次定义。
那时,文艺复兴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快四百年。所以用这么一个词涵盖那段历史,并不准确,为什么呢?因为学问也不能简化。
《局部》不是上课,不卖知识,《局部》是观景器,我带大家去没去过的地方,看没看过的画。

我有幸七次游历意大利,在十多座大小城镇观看上百个教堂和宫殿的湿壁画后,斗胆发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不再是令我兴奋的画家。
当然,我肯定错了,但历史叙述恐怕也有错,为什么呢?
原因之一,可能与十六世纪的瓦萨里有关。他直接认识米开朗基罗那代大师,写下第一部“文艺复兴”画家传记,日后成为十九世纪美术史家的唯一史料。
然而他离他的时代,太近了。
五百年后,我们还要以他的眼光看待历史吗?晚近的美术史早已考证出瓦萨里著作里的许多错讹,但“文艺复兴三杰”的神话延续至今,造成过度传播。
过度传播的后果,是历史景观变得过度狭窄,文艺复兴三百年,好像就剩以上三个名字。
更深层的原因,我要说,我们观赏艺术,理解艺术,至今还没走出「进步论」。
你会说:进步论难道有错吗?我只能拿敦煌举例子:敦煌壁画起于汉末,延续到魏晋、隋唐、两宋,其中包括西夏、辽金、元朝,其跨越的年代,是文艺复兴的三倍。
可是敦煌壁画越画越好,不断进步吗?不是。
最最伟大的壁画是在公元四世纪的北魏年间,和唐宋人比,北魏人几乎不太会画画,可是北魏人的画最生动,最饱满,最天真,而且最耐看。
2.
名作,在被过度谈论
中国艺术成熟太早,没有一位敦煌师傅留下姓名。可是文艺复兴的艺术家,像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却是全世界辨认度最高的画家,什么原因呢?非常多的原因,其中之一,有可能是马塞尔·杜尚一句非常扫兴的话。
他说:一件作品的著名程度,取决于被谈论的次数。
这是一句洞察历史的话,但很难被人接受。谁都认为艺术有一个所谓的客观标准,我也长期认为好作品是一种绝对值,《蒙娜丽莎》难道因为过度谈论才能变成世界名作吗?不幸,事实正是如此。
如果你看遍文艺复兴的艺术,可能你会同意杜尚的一语道破:某时期、某地区、某艺术,能被谈论、很少谈论、没人谈论,并不取决于作品。
名作,被话语决定。传播,是话语的力量。所以我要修改杜尚这句话:作品有名,作品无名,“取决于被印刷的次数”。
今天你看到米开朗基罗笔下的耶和华向亚当伸出手指,你不可能有自己的见解。被印刷品传播亿万次的画面立即警告你:听着,这是世界名作!
《蒙娜丽莎》被单独运到纽约、莫斯科、东京,接受万人瞻仰,正是被无数谈论带动,又带动更多谈论的文化升级版,直白地说,就是炒作。
1963年,纽约大都会美术馆,肯尼迪总统夫妇主持开幕式,二十多天展期,近108万观众以每人平均八秒钟的观看速度,十人一排,挤挤挨挨,接受《蒙娜丽莎》的检阅。
洞察大众文化的安迪·沃霍尔听说后,问道:“为什么不做个副本展出呢,没人看得出二者的区别。”
总之,人相信名画,其实是相信话语权。为什么人类愿意被话语支配?这话题太大,不谈。
3.
美术馆门庭若市,
湿壁画前空无一人
我要问:为什么我们对文艺复兴湿壁画严重缺乏了解?为什么不容易看到伟大的湿壁画?答案可能很简单:美术馆没有湿壁画。
到目前为止,全世界重要美术馆收藏,并不拥有几块像样的、完整的湿壁画。九成以上的湿壁画仍然在意大利各地的教堂、宫殿、庄园、私宅,你不能剥下那面墙。
除了罗马、米兰、佛罗伦萨,著名湿壁画半数以上藏在意大利各省的老城镇,找起来很麻烦。
现代航空业每年运送千百万游客去到各国大都市美术馆,可是小城镇没有飞机场。当我在许多小镇教堂,看到美术史里重要的湿壁画,教堂里空无一人。
现代人对世界美术的熟悉程度,其实取决于画册和网络。油画被印成无数画册,到处传播,湿壁画的画册就非常有限,能够亲眼见到湿壁画的人更少。
别说亚洲、美洲、非洲,就是欧洲人想要观赏重要的湿壁画,也得坐飞机、坐火车,或者开汽车去到意大利,按图索骥找到某座城、某座教堂。
如果你要看曼坦纳的《婚礼房》壁画,必须去曼多瓦市,从佛罗伦萨到曼多瓦市,也就是上海到镇江的那点距离,可是我得在意大利老旧的铁路系统,必须倒三班火车,来回换乘六次。
前年,据说有位中国的青年看了《局部》第一季,讲述比萨圣墓园布法马可大壁画《死亡的胜利》,居然他就找到比萨去了。
我很抱歉,因为他要从地球这端飞到那端,进入一个国家,然后再找到一个三线小城。
今天,旅游资料驱使各国游客蜂拥走向某座著名的教堂,某个圣坛、偏厅、祈祷室、洗礼堂,挤成一堆,单单为了瞻仰一幅著名的壁画,完全冷落耶稣基督。就我所见,如此的盛况仍然偏于油画。
譬如说卡拉瓦乔,他有七件作品分别藏在罗马、那不勒斯的三座教堂,那里每天挤满观众,其他著名湿壁画前,还是人迹寥落,更别说老旧的无名教堂。
斯波莱多城墙边,有一座建于十一世纪的老教堂,空无一人,昏暗得像个地窖,当我在廊柱和祭坛连连撞到十三世纪无名画家的湿壁画残片,画得多么好啊!可是,正如杜尚所说——没人谈起,没人知道。
4.
该如何谈论一面墙?
现在我要告诉大家第二件事:湿壁画不是单幅画
我们看到的所有油画,不管大小,全是单幅画,学名叫做“架上绘画”,画完框上镜框,挂上墙,给人品头论足。但我们很难谈论湿壁画,严格说,湿壁画其实是一面墙,你怎样谈论一面墙?
大部分湿壁画跟着教堂和宫殿的内墙形状走,延伸、连接,填满各种或平整、或倾斜、或半圆的立面。
教堂的天顶、圆顶、拱顶、祭坛、门墙周边、窗户周边、廊柱周边,全都画满湿壁画。所以你瞧着湿壁画,很难说出它的边界。
到了十六世纪下端,提香、丁托雷托、卡拉瓦乔,仍为教堂画单幅油画,然后嵌入某块墙。许多古老的湿壁画破损剥落,直到十九世纪,教堂继续延请画家画油画,覆盖破损的老壁画。
所以今天我们还能在许多教堂看到:巴洛克时代的油画与油画之间,原有的老墙面残留着13、14世纪的老壁画。
最显著的例子,是曼多瓦一座街道小教堂,小神龛上端是十七世纪用油画描绘的圣母圣婴,下端露出另一幅圣母圣婴图,是十三世纪无名画家的湿壁画。

湿壁画的种种异形限制了印刷版面:你能在画册中看到任何一件油画的完整模样,但很难弄清湿壁画的真实体量和形状:画册中的米开朗基罗和他在西斯汀教堂的《创世纪》大壁画,完全是两回事。
当你站在现场,你实际上在抬头看高高的天花板。教堂有多大,天花板有多大,湿壁画就有多大。
5.
鼎盛之后的命运是——被遗忘
所以最后,我要提醒大家第三件事:湿壁画不是油画
如今的时髦是去美术馆,去美术馆呢,理所当然就是去看油画。其实,我们所知道的“油画”是北欧的尼德兰人弄起来的,很晚才传到意大利。
15世纪下半的安东内洛,据传是第一个画油画的意大利人,威尼斯画派跟进时,已将近16世纪。此前,上溯古罗马、古希腊、古埃及、拜占庭,只有湿壁画。
中世纪晚期,北方的低地国家,也就是荷兰比利时那一带,发明了“坦培拉”,俗称“蛋彩画”。
所有祭坛画就是蛋彩画,主要成分是蛋清,掺少许蜂蜜和蜡,调匀颜料粉末,画在木板上。你可以说坦培拉是油画的前身和过渡。
顾名思义,油画是油性的,用亚麻仁油和核桃油调和颜料,画在帆布或亚麻布上。
湿壁画是水性的,用水调和颜料,画在潮湿未干的墙上,所以“湿壁画”的意大利文原意也就是“新鲜的绘画”。
湿壁画工作程序是这样的:先由工匠抹出一块湿漉漉的灰泥墙面,趁湿,打上炭笔草稿,然后立刻上色画,墙面干透之前必须画完,明天接着画另一块湿漉漉的墙。
当然,工匠和画师必须根据工作量,裁定当天涂抹的墙面大小,一旦干了,很难改动,有点类似中国画。
这种麻烦带来的好处,据说使意大利壁画家格外注重事先的构思和图形,练就一套设计和制作的统合能力,按中国的说法,就是胸有成竹。
最近,听说浙江的中国美院请来意大利壁画师傅,详细演示湿壁画的材料、性能和绘制程序,表明湿壁画仍未失传,却毕竟早已是稀有画种。
文艺复兴成百上千壁画家玩了三百年,作品总量,几乎接近各国美术馆藏的油画总量。关于湿壁画的画册和研究专著,还是有不少,主要是在意大利境内发行,英、德、法、荷的书店鲜少进货,湿壁画画册的汉译更是稀少,有关专著,几乎没有,但也无关大局:因为如今的社会不需要湿壁画。
问题来了:为什么号称照耀千古,影响欧洲文化,改变世界文明进程的文艺复兴绘画,为什么居然有百分之九十,我们没看过、甚至不知道?这是美术史的问题,还是更大的文化问题?
同样,伟大的敦煌壁画,跨越魏晋唐宋近千年,是当时唯一的媒体传播,可是据我所知,整个西方世界,包括中亚和南洋地区,很少有人知道敦煌壁画。
倒是日本人非常惦记,1979年,我头一次去敦煌,那时中国刚开放,我看见日本的拍摄团队已经在沙漠里紧张地工作了。
前几年,BBC主讲人安德鲁·迪克森进入敦煌讲述,他说:“在我们西方人印象里面,中国文化是压抑的、守旧的、无趣的,很少有个人空间的发挥,可是你要是进入敦煌洞里去看,就会发现,中国有上千个毕加索!
他说的真对,我相信,毕加索要是亲眼看见敦煌壁画,他会羞愧难当。
好,迪克森先生看懂了敦煌壁画,我也自以为看懂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湿壁画,既然看了这么多,这回就忍不住要告诉大家,诸位愿意看吗?
最后,特别感谢佛罗伦萨文艺复兴研究中心的弗朗克教授,感谢中国留学生曹一剑,他俩开着车去一座座城邦、教堂、宫殿、机构,来回两三轮,和官员谈判交涉,争取拍摄的准许,这是非常艰难的一项工作。
我对他们夸口说,这档节目要是在中国播出以后,可能会有狂热的青年专程来意大利瞻仰湿壁画。大家真的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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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编辑:荞木
监制: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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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中古的回光
2020年1月22日,周三0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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