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农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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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闫宝才否认了作秀传闻:“我什么办法都想了,最后想通过自杀来帮司机解决问题。”他在维权遗书上痛陈滴滴利用非法营运车辆垄断市场。
  • 尽管奉上了高规格道歉,但滴滴采取的措施显示,它并不同意闫宝才对矛盾的归因,而将该起事件视为“以租代购”风险的再次暴露。
  • 太原市汽车客运管理办公室工作人员称:“网约车平台向无证车辆派单是客运办的查处范围,但平台如何选择合作方则属于企业的商业决策,监管部门无法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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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
南方周末实习生 龚柔善
责任编辑 | 何海宁
2019年12月30日,滴滴出行高级副总裁陈汀和山西好车容易汽车销售服务公司(以下简称好车容易)法定代表人闫宝才坐在了一起。后者的公司总经理贾斌艺在网上称,双方沟通“特别愉快”。
然而,2019年12月26日下午,独自在家的闫宝才以自杀的极端方式抗议滴滴。在事先发给贾斌艺的维权遗书上,闫痛陈滴滴利用非法营运车辆垄断市场,拒绝其公司的合规运力接入平台。
送医后的闫宝才脱离了危险。次日,贾斌艺开始将遭遇发布在各大社交媒体,紧扣“黑车”问题的遗书点燃了合规司机对滴滴平台、黑车司机的积怨,不过,也有评论将事件解读为闫宝才求合作不得后以死相逼。
2020年1月8日,闫宝才向南方周末记者否认了作秀传闻:“我什么办法都想了,最后想通过自杀来帮司机解决问题。”
事件发酵后,陈汀发文表示“归根到底都是我们的责任”,称滴滴在婉拒合作需求后,没有清晰告知正式流程,并随即飞赴山西看望闫宝才。
2020年1月3日,滴滴公告称,1月9日零点至1月13日零点间,暂停新司机注册审核工作。而这次公告则把矛头指向了网约车“以租代购”沉疴。
一方寻求合作,另一方模糊拒绝;一方归因于平台纵容黑车,另一方则把答案引向了网约车租赁公司自身问题。这场年关闹剧中,双方对话告一段落,闫宝才希望接入滴滴的愿望尚未达成,但网约车市场的利益角力场开始浮出水面。
1
以租代购,司机维权
入冬以来,贾斌艺每天都盼着下雪。一旦下雪,网约车司机们忙着做生意,就不会到公司来要求退车。
好车容易是一家网约车租赁公司,2019年初开始在太原经营网约车业务。在试图接入滴滴未果后,好车容易与另一家网约车平台“首汽约车”达成了合作,车队规模从年初的20台迅速扩张至三百余台。
好景不长。2019年9月起,首汽约车的流量入口高德地图新接入了数家打车软件,再叠加秋季的打车淡季,司机们的单量骤降。“原先每位司机每天能跑三百多元的流水,降得只有一百来元。”贾斌艺说,挣不到钱的司机就开始找上门来。
好车容易的车队中,一半是公司自持出租,另一半则是司机“以租代购”。前者是司机向租赁公司缴纳租金,后者是由司机缴纳数万元首付后申请一笔三年期贷款,每月向金融机构缴纳月供。
在太原的网约车市场,租金和月供相差无几,在3000-4000元之间。“很多司机为了拥有自己的车,会倾向于选择‘以租代购’。”闫宝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通常建议网约车新手先租车试试,决定要长期干这行再选择“以租代购”。
2020年1月6日,当南方周末记者以司机身份咨询网约车租赁方案时,太原多家租赁公司销售人员均表示,网约车资质具有和出租车顶灯相似的投资价值,如果打算开一年以上,推荐“以租代购”。
看似划算的买卖暗藏风险。生意不好时,租车司机可以退车离场,而“以租代购”的司机们则背负着债务,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
张磊(化名)是好车容易的一位司机,2019年4月“以租代购”了一辆新能源汽车,月供需要3900元,而2019年12月他只获得了4800元收入,“扣除电费后基本是亏本跑车”。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项:要么继续履约,尽力用营业额覆盖月供;要么结清14万尾款,将公司户转为个人户,以个体司机的身份接入滴滴。
如今,深陷债务泥淖的一百多位“以租代购”司机转身向好车容易维权,要求“要么退车,要么接入滴滴平台”,其中部分司机已经停供。
对于没有自有车辆、通过租车从事网约车运营的司机,滴滴只吸纳已经与其建立合作的租赁公司司机。一位合作租赁公司经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网约车租赁市场十分混乱,滴滴需要通过限定合作的方式划定门槛,即便如此,仍有合作公司跑路的难题。
张磊说,他在购车时知道好车容易的合作方是首汽约车,9月订单骤降后,张磊和不少同伴推测,前几个月的高额订单是好车容易“诱骗”他们购车的诱饵。司机查阅合同后发现,其中没有对司机收入和接入平台进行约定。
“贾老板承诺说想办法接入滴滴,后来我们要到闫老板的电话,11月还接,后来电话也很少能打通。”张磊说。
闫宝才则认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来洗清嫌疑。“公司有一百多辆自营的网约车,也是按揭买来的,每个月要还四十多万的贷款。”闫宝才说,他为这笔租赁生意总共投入了两千余万元,其中贷款1500万元。
2
黑车仇恨
2020年1月8日上午,南方周末记者通过微信联系上闫宝才,当记者提出通话聊一聊时,闫宝才说稍等,随后发来“我开机了”。
2019年12月开始,他的手机每天响个不停,“全是想要退车的司机打来的,一个接一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杀前一周,闫宝才索性关机,整日待在家里,不敢出门。
面对上门维权的司机,闫宝才在遗书中将矛头指向滴滴。他认为矛盾的根源在于滴滴拒绝自己的合规车队接入平台,并谴责滴滴放任黑车进入平台。
2019年12月11日以前,太原市尚未开放个人车辆办理网络预约出租车运输证,持证的合规网约车均需挂靠在各大租赁公司旗下,而使用私家车经营的司机就成为合规司机口中的“黑车”。
网约车补贴潮水退去,原本紧密的网约车利益共同体之中出现了裂痕,网约车平台、租赁公司、合规司机和黑车司机相互之间开启了残酷的博弈。
租赁公司和合规司机的矛盾通常最早显露。租赁公司的收入主要来自租车和卖车,需要不断地招募司机,尽可能多地把车租出去或卖出去。在太原这样一个只有442万常住人口的城市,网约车很快出现过剩,司机每日的单量和收入开始下降。
僧多粥少的现实触发了合规司机和黑车司机之间的矛盾。合规司机每年需要付出15000元左右的合规成本,包括高额的营运保险、车载定位和录像设备、更频繁的年检。
在合规司机看来,仍在接单的黑车司机用更低的成本进行不正当竞争。而在闫宝才和他公司的司机看来,滴滴允许黑车司机注册,而将好车容易拦在场外更坐实了滴滴“袒护”黑车的罪状。
“打击黑车”则成为所有租赁公司和合规司机之间最大的共同利益。
与此同时,黑车和滴滴也构成了奇妙的共生关系。据多名网约车租赁公司工作人员介绍,一方面,黑车在滴滴中占有相当比例,一旦停止向黑车派单,滴滴所能提供的运力将会大幅缩水。另一方面,滴滴需要与租车公司共享公司旗下车辆订单的抽成,但却能独享黑车订单的抽成。
陈汀在此前回应中,简要地提及了合规问题:“我们一直在全力推进,确实还需要一定时间。”
陈汀此言非虚。
太原的黑车司机赵师傅一直开着私家车承揽滴滴订单。2019年国庆之后,赵师傅明显感觉到,滴滴停止了在平峰时段给他派单,“最惨的时候十二个小时只跑了八十块钱。”
2020年元旦后,他转行做出租车司机,他所在的司机群中一半以上都转行了,剩下还在跑的大部分也都是业余兼职。
“一到节假日和雨雪天,兼职司机都跑出来了。”一位合规司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认为兼职司机瓜分了本就不大的蛋糕,在行情不好的背景下,这变得难以容忍。
尽管这名合规司机确实发现周围有黑车同行接不到派单,但他也能举出每天跑四五百元流水的黑车,“派单规则全凭滴滴定,我们只能看到个案,但个案就足以证明滴滴仍然在放任黑车和我们抢生意。”
滴滴仍在继续向黑车司机派单并非秘密。据多地媒体报道,2019年7月以来,重庆、南昌、上海等地交通执法部门均就向不具备营运资格车辆派单的问题约谈滴滴。2019年12月30日,四川德阳道路运输管理处发文称,滴滴屡次约谈不改,已上报四川省交通厅,将按程序依法暂停发布和下架该市的滴滴App。
山西好车容易汽车销售服务有限公司在网文中晒出其网约车的相关合规证件。 (微信公号“山西网约车之家”截图/图)
3
准入谁说了算
尽管奉上了高规格道歉,但滴滴采取的措施显示,它并不同意闫宝才对矛盾的归因,而将该起事件视为“以租代购”风险的再次暴露。
在滴滴公告所称的暂停新司机注册审核工作期间,滴滴将完善司机准入流程,核查现有司机的租车、买车情况,帮助司机止损,必要时协助司机进行维权。“新司机的准入流程存在一些不完善的地方,平台也未充分进行风险提示和教育,可能导致有司机师傅被个别高利率‘以租代购’及民间借贷、高额违约金和阴阳合同等不法手段坑害。”
事实上,在遭遇了数次司机维权事件后,滴滴自2019年8月起就暂停接受新增“以租代购”形式的车辆在平台上出租。
彼时,滴滴旗下小桔租车负责人范春莹表示,网约车作为一种生产工具,司机需要更灵活的租车和退车机制。如果司机通过“以租代购”把车变成自己的私人财产,里面涉及的汽车的能源、保险、维保都是需要一个人面对市场,他在博弈的时候是不占优势的。
不过,滴滴的设限并没能阻断“以租代购”在其体系内生长。
一位太原当地的滴滴合作租赁公司的销售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车辆必须上公司户才能取得营运证,早前只需在融资租赁合同之外再签一份纯租赁合同,上传租赁合同就可以接入滴滴。这正是滴滴公告中提及的“阴阳合同”。
滴滴目前尚未落地的准入新规为这一操作带来了不确定性。2020年1月7日,太原多家网约车租赁公司均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目前地方政府的政策和滴滴平台的规则都尚不明确,“以租代购”方案暂时无法办理。
《财新》援引滴滴内部知情人士消息称:“结合好车容易此前的经营状况,该公司不符合准入门槛。”南方周末记者向滴滴出行公关部求证好车容易未获准入的具体原因,对方表示以早前公开回应为准。
滴滴的公开回应中未提及2019年1月婉拒好车容易的具体原因,闫宝才提供的聊天截图显示,滴滴的工作人员以“太原这边的运力过剩”为由拒绝了合作请求。“2019年12月的一次沟通中,滴滴告诉我平台暂停接受‘以租代购’车辆接入。”
太原市汽车客运管理办公室(以下简称客运办)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网约车平台向无证车辆派单是客运办的查处范围,但平台如何选择合作方则属于企业的商业决策,监管部门无法干涉。”
在闫宝才的逻辑中,滴滴利用非法黑车形成垄断,进而通过准入门槛打压合法运力,二者相互联系。
但客运办工作人员解释称,这在行政执法上是两件事,客运办可以依法查处网约车平台接入非法运力,但网约车平台是否接入某一家合规运力则属于市场调节的范畴。
中国人民大学民法学院教授刘俊海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滴滴具有选择和拒绝合作伙伴的经营自由,但如果有证据证明其滥用垄断优势地位,损害利益相关方及公共利益,应该由反垄断法加以规制。”
刘俊海认为,打击垄断根本上还得靠鼓励竞争,地方政府在制定网约车规范时应注重为中小平台提供竞争空间,为各类市场主体提供公平的竞争环境。他同时指出,应警惕该事件中“以死维权”引发的示范效应,倡导通过法治手段理性维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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