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一辆车在黑暗的谷底行进,两侧高耸入云的峰岭上,没有一点人迹的光。两小时的蜿蜒路程,鲜有车辆同向而行。道路的尽头是红河县,这里没有璀璨的霓虹灯和宽敞的入城大道,远望过去,只是几处沿山脊分布的光团。
待到天明,才能看清,在高深的V形谷底,颜色泛红的红河水奔腾而过,腾起的水汽雾化成云,填满整个峡谷。
在这河谷和崇山间,村医常乐妹走了三十五年,她熟悉每一个村寨,每一处梯田,接生了超过500个孩子。
但12月的一天,常乐妹却罕见地留在了卫生站里。这是她组织村寨孕妇定期孕检的日子,村里共有11人怀孕,得益于一个名叫“大地新芽”的公益项目,她们可以到卫生站进行免费孕检。
接近上午10点,阳光依然没有照入山谷,一团轻薄的云雾掠过山腰处的卫生站,常乐妹穿戴好色彩鲜亮、缀满银饰的民族服,站在医务室外。
常乐妹的心里没底:不知道她们会不会来?
“都是命……”
生于斯长于斯的她,对大山太了解了,越是了解,这份担心就越沉重。
长久以来,红河县农村孕产妇系统管理率和住院分娩率,双双几近于零。这意味着,大部分产妇生产前,几乎没做过孕检,而她们的分娩场所,则是毫无医疗保障可言的家里。
调查显示,当时产妇的贫血率甚至超过20%。
在如此条件下出生的婴儿,在人生正式开始之前,便要经历一系列冒险。包括难以逆转的智力差距、分娩时宫内窒息,营养不足引发佝偻病致残,以及更严重的畸形。
到了知天命之年,回望过去,常乐妹发现,自己的人生也是一场冒险。只可惜,当她还是个爱跳舞的哈尼族小姑娘时,她不会知道,自己曾在不经意间失去了什么。
常乐妹所在的宝华镇是哈尼族聚集区,距离红河县城,垂直海拔又上升了一千多米。村子里至今保有“神婆”习俗,就在二三十年前,它还是村民遭遇病疾时的首选,“神婆看不好的,才看医生。”
图:红河县宝华镇山谷深处层叠的梯田 摄影 | 章岱
从上小学开始,常乐妹就得过一种“怪病”,发病时止不住地流鼻血,甚至休克。当时她能得到的治疗,只有神婆嘴里念出的咒文、符水以及不知疗效的草药,鼻血并没有因此止住。
那是1982年,村里只有两人考上初中,常乐妹是其中之一,山路遥远,初中三年,她一直住校。中考前一天,常乐妹的怪病再次发作,鼻血流个不止,吓得同班女生尖叫。简单处理后,她被送回家,陷入昏迷,等醒过来,那一年的中考已经结束。
少年的常乐妹并不知道,错过那场考试,对她的人生意味着什么。那场不明的怪病,就像航线上的一块暗礁,隐秘地改变了一切。
图:村医常乐妹常年穿行在狭窄险峻的梯田埂道上。摄影 | 章岱
从此之后,常乐妹告别了校园,因为家里穷,她没有复读。那个同村女孩,后来读了高中,又考上大学,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都是命……”常乐妹坐在木制长条凳上回忆当年,眼睛看向别处。
这是山民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当不知所以的死亡、悲惨的孕产、畸形的婴儿出现时,他们便这样无可奈何地告诉自己。
交通闭塞、医疗落后,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自己的人生,似乎是山民们千百年来的宿命。他们的一生中,有太多这样的暗礁。
图:家住山顶的一名哈尼族孕妇与她的女儿 摄影 | 章岱
第二年春天,身体恢复后的常乐妹参加了乡村医生培训。在那一年初,卫生部宣布取消“赤脚医生”这一名称,常乐妹因此成为中国第一批“乡村医生”。
名称虽有变化,使命依然传承,很长一段时期里,没有接受过正规医疗训练的赤脚医生,为缺医少药的农村地区解决了燃眉之需,到80年代,这一群体的数量已经超过150万,经历短暂培训,常乐妹也将汇入这个默默无闻的庞大群体。
六个月以后,常乐妹学会打针输液,诊断一些常见病,她提着所有行李回到村上,吃住都在一间小屋,前面是药柜,转身就是床。还不满二十岁的她不曾想,自己将在此渡过大半辈子。
并不美好的“自然”
从山村卫生站步行至最近的集镇需要两小时。53岁的常乐妹还是喜欢走路赶集,从来不怕晚,在树木葱郁的盘山公路,只要她招手,就会有摩托或三轮载她回家。
三十五年来,远近乡邻几乎所有人都找她看过病,走在村寨土路上,迎面而来的年轻人,都可能是经她接生的。
早年间,比起村医,山里人更相信神婆,当好一名大山村医,她要先过这道关。风俗的吊诡之处在于,只有当人们被疾病逼到绝境,破罐破摔时,才会想到医生。
在尚未摆脱蒙昧的大山,常乐妹每治愈一次感冒或者腹泻,接好一次骨折,都是文明的传播。
图:红河县地貌山高谷深,常乐妹外出行医必须翻越陡峭的山崖 摄影 | 章岱
她常在凌晨三四点,背着药箱,疾行在山脊间的田埂上。夜间出诊的急情多是孕妇分娩,往往常乐妹气喘吁吁赶到,神婆正站在一旁束手无策。
红河县96%的面积都是山地,千里红河经此而过,一路向南奔腾,高山深谷造就了壮丽的自然风光。
但在生育这件事情上,“自然”从不美好。1992年,云南全省的新生儿平均死亡率为28.69‰,在远离城市的山区里,这个数字只会更高。除此之外,没有孕检、不在医院分娩的“自然”状态,还会带来更多伴有先天缺陷的新生儿。
最典型的就是佝偻病,在村寨行走,不时能遇见佝偻病患者,他们腿部残坏,走路趔趄。在年纪更大的佝偻病人身上,命运的悲惨更为清晰地显露,就业困难,娶嫁无着,一生留在大山,孤独终老。
然而佝偻病的预防和治疗也很简单:保证儿童摄入足够的维生素D。它在山区和贫苦地区高发,并不是因为山里的孩子天生就容易发病,而是他们得不到足够的营养。
图:一名哈尼族孩子正在测量身高 摄影 | 章岱
三十五年来,常乐妹的诸多努力,都是为了让乡民脱离这种残酷的“自然”。她的工作繁杂而庸常,动员妇女孕检、在医院分娩,干预胎儿营养,为婴儿打各种预防针,喂糖丸,定期进行体检筛查,做完一轮工作,往往耗时数月。
她相信,自己每多走一段山路,那种狰狞的厄运,就会离出生的婴儿远一些。
但这项浩大的工程,远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30年之前,山村里少有孕妇会去医院生孩子,人们相信祖屋的福气与孕妇的子宫。在1991年,中国贫困地区的妇女未住院分娩率超过90%。
常乐妹也只能尝试在这种“自然”中,建立信任。
一位正在县城读高中的女孩,每次回村里都从常乐妹门前经过,总不忘问一声好,有时还会捎上水果。
十八年前,若非常乐妹,如今这个水灵的女孩,很可能成为夭折的28.69‰中的一员。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有人急促地敲打木门,睡梦中的常乐妹被惊醒,打亮电灯,看一眼挂钟:凌晨两点。
她意识到,肯定是危重病情。于是迅速挎上木制医药箱就出了门。
图:在摇晃的铁索桥出现以前,常乐妹出诊时必须绕行很远的山路 摄影 | 章岱
见到产妇时,常乐妹伸手摸胎位,顿时就吓出一身冷汗:她既没有摸到婴儿脑袋,也没有摸到胎息。
情况凶险,产妇的喊叫声撕心裂肺,异常情况却再次出现。产妇下体竟然开始渗出黑色流质物,常乐妹拿到鼻口一闻,立刻恍然大悟:应该是婴儿粪便。
这意味着,婴儿的胎位极其罕见,很可能是臀部向下,因此粪便被挤压出来。
更剧烈的妊娠阵痛袭来,婴儿臀部已经可以看见。常乐妹当即伸手,将婴儿腿部强行拉出。接近黎明,一阵清脆的孩啼划破深山的宁静。
次日,这家人杀猪宰羊,请来所有亲友吃席,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山里人都在传说常乐妹这次惊险的接生,信神的人们甚至戏称其为“神手”。
图:当地哈尼族人的特殊习俗“祭龙”,只有男人可以参加。摄影 | 章岱
虽然山村医疗条件简陋,但相比毫无医学知识的人,常乐妹对分娩要懂得多。此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找常乐妹接生。
数十年披星戴月的接生生涯里,也不都是喜乐场面。
曾有个难产的产妇,在赶去医院路上,孩子滑了出来,没有了气息,产妇也命悬一线。最让常乐妹悲怆的是,那个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世界的孩子,出生时便四肢不全,脸上五官全无。
从医多年之后,常乐妹无法再像山民们那样,坦然把一切都归于“命”。随着医学日渐昌明,她知道,许多所谓“宿命”本是可以避免的。
《云南省妇幼健康事业发展报告》白皮书显示,婴儿出生缺陷率可以通过人为干预大为降低:当产妇的住院分娩率接近100%时,产妇的分娩死亡率也会下降十倍;妇幼卫生机制健全条件下,婴儿死亡率也会从接近30‰下降到3‰。
破土而出的“新芽”
大约十年前,常乐妹便不再接生,新的公共政策提倡更科学的生育习惯,鼓励孕妇在医院分娩。社会公益力量也介入进来,由阿里巴巴与爱德基金会发起的“大地新芽母婴健康关爱行动”(简称“大地新芽”),就是旨在帮助贫困地区孕妇实现更安全健康的生育,提升新生儿及孕产妇生命健康水平。
有数十年山区接生经验的常乐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大地新芽”的一线执行者。她的新工作是劝说孕妇做孕检,进行前期营养干预,减少异常发育,为处在“黄金1000天”的初生婴儿提供营养支持,防止出现智力发育迟缓、佝偻病等问题。
图:常乐妹正在村民家中测量婴儿体重,这是判定婴儿发育的重要指标。摄影 | 章岱
“大地新芽”破土不易,首先要改变的,是山民们的观念。
一位怀孕六次的孕妇,面对常乐妹的劝说时,反驳道:“你们医生讲的都是错的,我都生五个了,从来没出过事情。”
常乐妹眼里,山里孕妇不愿做孕检,说到底,还是因为担心钱。这一困境,在“大地新芽”出现后,得到了彻底解决。如今,当她再去农家动员孕检,总是底气充足:“你们去做孕检,阿里巴巴给你们出钱!”
图:当地村民正骑着摩托车,带孩子去卫生站做“大地新芽”提供的常规检查。摄影 | 章岱
这项由企业和公益组织联合发起的公益项目,支持孕妇持续免费孕检,并向有需要的家庭赠送包含各种卫生用品和新生儿必需品的“孕产礼包”,包括产褥期卫生巾、哺乳文胸、婴儿护脐贴等26种妇婴用品。
大山深处的妇幼健康屏障,全靠常乐妹行走的脚印编织而成,遇到困难的就反复上门,来回山路数十公里。
2019年,在政府公共政策和 “大地新芽”的支持下,常乐妹所在的红河县,其孕产妇系统管理率已经达到74.56%,远超最低时期的20%。
红河县之外,“大地新芽”也在云南、四川、青海、贵州等四省七县开枝散叶,帮助46.9万落后地区育龄妇女,获得孕产周期内的基础公共卫生系统支持,让超百万新生儿免于可能遭受的厄运。
惊奇之处更在于,这一庞大公益工程,是由无数涓涓细流汇集而成。
实际上, “大地新芽”的资金,全部来自阿里巴巴平台上的网友捐赠,通过购买“公益宝贝”,剁手党每成交一笔订单,就会捐出一定的捐赠给公益项目,金额从2分到1元不等。
仅2019年,“公益宝贝”计划全年累计捐款笔数就超过98亿笔,总捐赠金额超4.3亿元,有252万平台商家参与,全国有4.7亿人在阿里电商平台购物时,默默献出了一份自己的爱心,包括这些大山深处的妇女儿童在内,全年受益者共695万人次。
告别命运的暗礁
接近晌午,山谷里的云雾渐渐散去,孕妇们陆续到来,常乐妹清点人数,11个,全都来了。在检查室外,还聚集有另外数十人,他们把孩子抱在手里、拴在背上,排队为婴儿做抽血检查,并领取营养品。
这也是阿里巴巴公益项目的一部分,常乐妹会将维生素D、钙片、硫酸亚铁颗粒等药品定期发给孩子。得益于这些微小的药片,山区儿童的贫血状况得以改善,曾经高发的佝偻病也得到了抑制。
图:如今,常乐妹的卫生站里常备有数十种儿科用药 摄影 | 章岱
以往,由于营养缺乏,中国贫困农村地区儿童贫血率达到28.2%,并因此导致5岁以下儿童20%的迟缓发育率,其中最为致命的差距是智力,这让大山里的孩子远在起跑线之前,就已经输了。
在这个意义上,“大地新芽”带给下一代孩子的,不仅仅是健康,也是一个更接近城里孩子的起点。
“大地新芽”营养支持计划的成效,也直接体现在体检结果中。2019年,红河县的婴幼儿贫血率已经降低至1.86%,与城市地区已无差别。这意味着,深山里的孩子将和城里的孩子一样,摆脱智力发育迟缓这个无形的桎梏。
那个活动日下午,当所有人都散去后,常乐妹独自坐在狭窄医务室里。窗外的光影落在她的侧脸。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在云雾里跳哈尼族舞的小姑娘了。数十年半医半农的生活,在她的额头上凿下了密布的皱纹。
她望着日光消隐的窗外,谈起三十年前那场因病错过的中考,语气里略带伤感。
如今,她大概能推测出当年的那场怪病是怎么回事了。那很可能只是一种与维生素缺乏相关的营养病,“营养不好,血凝不住”。主要病因是长期进食过少,长期低脂饮食。
而它的治疗方法也简单:饮食治疗。
在闭塞的深山地区,得不到及时干预和治疗的微小营养病,都可能成为影响个体命运的暗礁。
常乐妹庆幸的是,伴随着她在深山中留下的每一个脚印,在下一代人那里,暗礁将成为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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