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税也许能带来一些美国想要的结果,但破坏力也很大
文 |《财经》记者 江玮   
编辑 | 郝洲
中美贸易谈判终于初现曙光,就第一阶段协议的文本达成一致。对于美国前驻华大使马克斯·鲍卡斯而言,中美这场贸易摩擦持续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长,但他也深知谈判的难度。
自从他2017年卸任离开中国之后,中美关系随着特朗普的上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美方对中国出口到美国的产品多次加征关税并引起中方的反制,一度接近谈判尾声的中美双边投资协定被搁置,在奥巴马时代中美之间最重要的对话机制——战略与经济对话——被全面经济对话所取代。
尽管中美贸易谈判涉及的一些问题在鲍卡斯在任时就已存在,但他表示不同之处在于特朗普决定加征关税。“在我出任驻华大使期间,我们没有这么做。关税具有破坏性,也许它能带来一些美国想要的结果,但破坏力也很大。”在担任美国国会参议员期间,鲍卡斯赞成给予中国贸易最惠国待遇,并支持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
尽管已经离开中国,但鲍卡斯仍密切关注着中美关系的发展,他说没有人比他更希望中美关系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坦言,中美之间最缺乏的是信任。“美国需要信任中国,中国需要信任美国。”
《财经》:自从你2017年离开中国以后,中美关系发生了哪些变化?
鲍卡斯:变得更加紧张,还有一些颠簸。主要是因为中国继续崛起,在某种程度上给美国造成威胁;其次是因为特朗普总统加征关税,它使问题恶化,变得更加糟糕。另一方面,中方又加强了管控,这引起了疑虑。所有这些行为导致了怀疑情绪的产生。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中美关系能找到解决办法,所以我在两边都问了很多问题,以坦率和坦诚的态度面对他们,希望能够鼓励善意,更多倾听彼此的声音,从而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财经》:你提到中国的崛起对美国构成威胁,一个崛起的中国就一定会成为美国的威胁吗?
鲍卡斯:对美国某些人是,但并非人人如此。再过10年或者30年,中国会比美国还强大,掌握更多权力和控制权。我们对此还不习惯。我们曾经是第一,并不习惯当老二或者是平起平坐。这是问题所在,双方都需要做出大量调整。中国需要承担更多责任。
《财经》:你从双方听到最多的问题是什么?
鲍卡斯:信任。美国需要信任中国,中国需要信任美国,而这首先取决于善意。其次是行动,你需要做一些事情来表明你是更值得信任的。建立一段关系需要时间,需要持续投入、持续与对方保持沟通。一些人会变成你的朋友。如果你们成为朋友的话,你就更容易被信任。这是关系的奥妙。
《财经》:所以在中美关系中信任赤字是比贸易赤字更加重要的问题。
鲍卡斯:是的。美方应该少批评一些中国。虽然美国有它合理的担忧,但试着私下解决,不必放到公共场合。特朗普总统发的那些推特对解决问题于事无补。想要建立信任,你也不能朝令夕改。比如中国政府会想知道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信任特朗普,因为他时不时就会改主意。当刘鹤副总理和特朗普的贸易官员达成协议之后,特朗普又反悔了。他得在达成一份协议之后坚持下去,而不要总是改变想法,否则人们会问为什么要和你达成协议。
中方则需要履行承诺,实现更多开放,允许更多外资进入中国。要实现这些,而不只是说说而已,你得有所行动。这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归根结底还是回到善意。向对方表现出善意,更加努力解决问题,倾听对方的观点。
《财经》:经济关系曾被认为是中美关系的压舱石,你想过中美的贸易关系会走到这步吗?这场贸易战持续的时间是否比你想的要久?
鲍卡斯:的确比我预期的要久。主要是成败事关重大,这意味着双方需要做的事情要比预期的更多。这非常困难,这大概是它持续的时间比大部分人想的都长的原因。
《财经》:但现在讨论的一些问题其实在你担任驻华大使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鲍卡斯:不同之处在于特朗普决定加征关税。当我出任驻华大使时,我们没有这么做。关税具有破坏性,也许它能带来一些美国想要的结果,但破坏力也很大。
《财经》:我们听到了一些关于中美之间出现新的冷战或者新经济铁幕的说法,这些是否让你担心?
鲍卡斯:的确在技术方面上出现了更多紧张局面。高科技、网络、间谍和国家安全,这些都是非常复杂的事物。它是秘密、隐藏、非公开的。现在越来越难知道对方在做什么。在冷战时期,卫星能够对飞机和炸弹做出反击。而现在,对半导体或者软件做出反击变得困难。
也正因为如此产生了不确定性和不信任感,这是两个国家都面临的一个主要挑战。如何发现和评估对方的公司在做什么,比如华为。美国尽管不能提供华为在渗透美国网络的证据,但仍担心华为可能应政府的要求进行渗透。美国政府有时也会向技术公司施压要求得到某类信息。这是灰色地带,不是非黑即白。
《财经》:在你离任之前,中美双边投资协定本来已经快谈成了,但现在这已经不是特朗普政府的优先事项,你是否觉得可惜?当时谈判还剩哪些内容没有达成共识?
鲍卡斯:的确,我对此感失望。我们希望它能够解决我们的一些忧虑,中国对美国也有担忧。另一方面,我希望中国通过的外商投资法可以实现其中的一些目标。当时谈判还差金融开放领域,我们希望美国的银行能够投资中国的银行,美国的证券公司可以投资中国的证券公司。在一些所有权只能归中国公司控制的领域,美国公司可以拥有更高的持股比例。这些到现在也是谈判的胶着点。
《财经》:在奥巴马总统时代,中国与美国建立了90多个对话机制。其中最重要的战略与经济对话如今被全面经济对话所取代,战略对话对如今的中美关系不重要了吗?
鲍卡斯:很可惜。这些对话都是有用的,也许只是少量发挥了作用,有人会说是在浪费时间,但我仍认为这样的对话起到了作用。对话总比不对话强,它提供了一个讨论的机会,可以让大家坐下来交流。这是很有帮助的。
《财经》:中国曾经想与美国发展一种新型大国关系,为什么美方不太愿意接受?
鲍卡斯:几年前,中方提出要和我们发展一种新型大国关系,但它导致了一种极端的情况,即两种不同领导权。中国将会控制亚洲,美国将会控制北美。这不是好事。我们不想哪一方控制哪里,所以我们不太同意这种说法,因为它暗示每个国家控制了一部分世界,这没有意义。我们现在很少再听到这种提法了。现在的中美关系充满了紧张气氛。
《财经》:你会如何描述当前的中美关系?
鲍卡斯:它陷入了紧张状态,需要双方做很多工作。我们不能任凭其漂移,否则不止它会流向何方。归于贸易和技术的发展,美国、中国和其他所有国家在过去这些年来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不幸的是,有的国家却像乌龟一样把头缩进壳里或者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这样不好。
美国现在推崇美国优先,并以牺牲其他国家为代价。我们应该把美国放在首位,但不应该以牺牲其他国家为代价。中方提出的中国制造2025则让很多人感到害怕。中国也许应该只是再提一个五年计划然后执行,即使这听起来没有什么新意。
《财经》:你认为美国是否需要一个新的对华政策?
鲍卡斯:很遗憾,我们并没有成熟的对华政策。我们太侧重战术,却缺乏战略。我们没有着眼于长期。特朗普总统太过关注贸易,却不着眼于与中国发展一段强劲的关系。不过我认为中方也没有致力于这一点,如果中方想的话有助于实现。所以还是要归于善意和信任。这关乎态度,如果你态度正确,你会找到解决方案的。如果你没有好的态度,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财经》:在过去几个月我们看到美国智库发布的一些关于中美关系报告,其中有些得出的结论非常不同。你如何看待这些?
鲍卡斯:这就是美国,你可以对事情有自己的想法或者观点。中国可以做的是研读这些报告,得出自己的结论,看哪个可取,哪个不可取。我总是告诉人们,不要做别人让你做的事情,不要相信别人相信的,去相信你自己相信的。这意味着你要提出很多问题,深入挖掘,并得出哪个是对的结论。
《财经》:基于你的观察,美国国内对中国最大的误解是什么?
鲍卡斯:一个误解是对中国人民。中国人民很伟大,他们和美国人民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一样的,有同样的希望、兴趣和欲望。想要体面的收入、好的工作、照顾好孩子、享受更洁净的空气和水、享受好的医保、追求梦想。两个国家的人民在这些方面都是一样的,应该有更多的美国人知道这些。很多中国人其实很喜欢美国人,但知道这点的美国人不多。尽管我们开放了旅游,但因为很多美国人没有来过中国,他们不了解中国人民。他们对中国的认知大多来自报纸或者电视,那是问题所在,存在巨大的误解。
另一方面,中国是中国,美国是美国。中国以中国为荣,美国也以美国为傲。我们的文化不同,需要尊重对方。我们不比你们更好。我们美国人经常会沉溺于美国例外主义,认为我们是优异的,比别人更好。我们表现得有点傲慢,这是不对的。
如果回到我早前的观点,我们并不比你们好,你们也不比我们强。问题是,两国政府都有忘记这点的倾向。他们追求自己的最佳利益,大公司也在追求自己的最大利益,并强迫政府做这做那。我曾经代表蒙大拿州100万的人民。我不是在说自己比别人强,但我当时持有的理念是,我是为那100万人服务的,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老板。我是雇员,他们是雇主。如果政府官员更多意识到他们是为人民工作的,那将有助于我们解决一些问题。在民主体制中,人民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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