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丹妮
数据 | 吾水(MyH2O)团队及志愿者
设计 | A.G-Genie
编辑 | 胡大旗
在河北省廊坊市大厂县北部,黑黄色的河水载着塑料袋和矿泉水瓶等垃圾缓缓流淌,几条支流绕过民房,注入鲍邱河,从东、西、北三面包围着夏垫村。2009年,多位村民因严重的水污染罹患癌症,夏垫村曾被媒体称为“癌症村”。
今年 8 月,关注农村饮用水的公益组织吾水(MyH2O)信息平台组织大学生志愿者前往 15 个省、24 个地级市的村庄进行水质调研,夏垫村是调研点之一。几位来自中国石油大学的学生走进村庄发现,十年后的鲍邱河,仍是一条散发着臭气的黑水河。村民路过河边纷纷掩住口鼻、加快脚步,住在附近的农户几乎不敢开窗,村里流浪的猫狗都不愿靠近河边。
“刚嫁到村子里来的时候,还能在河里洗澡。”年近七旬的季大妈看着发臭发黑的河水,回忆起村里水源的变迁。鲍邱河是夏垫村唯一的地表水源,据《凤凰周刊》报道,2007年确认水体污染后,村民开始依赖地下水,村庄各个角落都写着“打井”的小广告。附近化工厂的污染持续加重,水井的深度从 80 米变成 100 米再到 300 米。为了保护珍贵的饮用水源,村庄给300米的深井修了一间房子,上锁,雇人定时向全村供水——夏天每日放三次,其他季节每日放一次。
2015年,几近干涸的水井被废弃,刚接通的自来水成为新的水源。但在志愿者的走访中,当地村民反映,喝水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自来水水垢严重“不能喝”,作为替代水源的桶装水太贵“喝不起”,而小型净水站的建设也推进得举步维艰。
面对志愿者们的询问,政府人员承诺会在“五年内治理鲍邱河”,但在此之前,夏垫村的饮用水问题陷入困局。
2019年8月,吾水(MyH2O)志愿者前往河北省廊坊市夏垫村调研,发现河道堆满垃圾。受访者供图。
这是吾水(MyH2O)探访的上千个村庄之一,也是饮用水安全问题的冰山一角。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和世界卫生组织(WHO)于 2019 年 6 月 18 日发布的报告显示,目前,全球约有22亿人没有安全管理的饮用水服务,7.85亿人仍然缺乏基本饮用水服务,其中包括1.44亿人仍在饮用未经处理的地表水。与此同时,每年有29.7万名5岁以下儿童死于与饮水、环境卫生和个人卫生欠佳相关的腹泻病。
(注:安全管理的饮用水服务指,从设在建筑物内的水源获得饮用水,这些水没有受到污染,并在需要时可用。基本饮用水服务指,具有受保护的饮用水源,从中取水时间在30分钟以内。)
作为世界工厂和农业大国,中国的水安全问题也非常严峻。
《2018中国生态环境状况公报》数据显示,在全国流域的1613个水质断面中,Ⅰ 类和 ⅠⅠ 类水质比例为 48 %,劣Ⅴ类水质比例为 6.9%;在全国10168个国家级地下水水质监测点中,ⅠⅤ类和Ⅴ类水质比例达到 86.2 %;全国2833处浅层地下水监测点中,这一比例为 76.1 %。
(注:根据《地表水环境质量标准》(GB3838-2002)规定,地面水使用目的和保护目标,我国地表水分五大类:Ⅰ类:主要适用于源头水,国家自然保护区;Ⅱ类:主要适用于集中式生活饮用水、地表水源地一级保护区,珍稀水生生物栖息地,鱼虾类产卵场,仔稚幼鱼的索饵场等;Ⅲ类:主要适用于集中式生活饮用水、地表水源地二级保护区,鱼虾类越冬、回游通道,水产养殖区等渔业水域及游泳区;Ⅳ类:主要适用于一般工业用水区及人体非直接接触的娱乐用水区;Ⅴ类:主要适用于农业用水区及一般景观要求水域。)
论文《中国2004-2015年突发水污染事件监测数据分析》统计,从2004 年到 2015 年,全国共发生 109 起突发水污染事件,病例数达到 14970 个。
在这些受污染的水链条的末端,是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饮用水。
相比于城镇,农村地区的饮用水问题同样严重。据国家发改委和水利部、卫生部2005年组织全国农村饮水安全现状调查评估结果,全国农村饮水不安全人口有 3.2 亿人,占农村人口的 34% 。但由于地区发展不均,偏远农村地区的分散式饮用水安全问题难以进入大众视野。目前,国内针对这一问题的调查研究相对空白,农村安全供水图景尚处于迷雾之中。
成立四年来,吾水(MyH2O) 与全国 115 家高校团队合作,组织上千名项⽬志愿者,在 23 个省的 1000 多个村庄进行了七期水质调研活动,以近 3200 份水样和 3000 多份调查问卷勾勒出乡村水安全问题的大致轮廓。
《极昼》与吾水(MyH2O)合作,对 2019 年的第七期乡村水质调研项目的数据进行梳理和分析,试图通过这份数据可视化报告揭开农村水安全问题的一角。
在第七期“吾水计划”调研项目中, 22支大学生志愿者团队深入全国 15 个省、24 个地级市的村庄进行水质调研。500 份调查问卷和 531 份水样对以下问题作出解答:他们是谁?他们如何用水?农村饮用水出了什么问题?我们该如何应对?
他们是谁?
调研数据显示,大部分村庄呈现出“空心化”现象,在留守乡村的村民中,年龄在 40 岁以上的人数占总样本量的 72.3%,初中以下文凭的比例为 79.9 %,全职务农的比例为 38.7%。
(注:据媒体报道,世界各地对年龄阶段的划分均不相同,以上年龄段的划分,依据我国上世纪80年代的标准)
他们如何用水?
近年来,政府实施了一系列保障农村饮水安全的工程,但我国农村安全饮水发展水平与中等发达国家相比存在明显差距。据有关资料介绍,世界上中等发达国家农村安全饮水普及率为70%以上,发达国家在90%以上。我国的安全饮水普及率水平大致为东部70%,中部40%,西部不到40%。在缺少饮水安全工程的地区,水源主要来自地表水、地下水和降水。
吾水(MyH2O)志愿者对 17 个村庄的生活用水来源问题作出调查,其中,只有 24.6 % 的村民通过集中供水的方式获取生活用水,50 % 的村民的主要水源为地下水, 21.4%的 村民从地表水,如河流、湖泊或山泉等水源获取生活用水。
水出了什么问题?
调查报告《安全饮用水:中国的艰难长征》指出,在全国范围内,农村饮用水安全问题的主要挑战包括资源性缺水、季节性缺水、地表水和地下水污染,以及取水不便、保证率低等。
本次调研数据显示,88.7 % 的村民认为,水量短缺并不是当地主要的生活问题。相比之下,水污染的问题更为显著。
志愿者从村里的河流、湖泊、水井以及水龙头等多个饮用水源取得 531 份水样,根据《中国生活饮用水卫生标准(GB5749-2006)》对pH(酸碱度)、浑浊度、硝酸盐、氨氮、TDS(水中总溶解性物质的浓度)和氟化物六项指标进行检测,统计出水质指标超标数,对各地水质进行评估。
数据显示,20.2%的水样 pH 值呈异常情况,浑浊度超标比例为 37.4%,氨氮指数超标比例为 3.8%,氟化物指数超标比例为 12.9%,硝酸盐和 TDS 指数均为正常。
(注:由于部分采样点分布密集,图示仅代表采样区域,不代表108个具体的采样点)
在 108 个水样采集点中,广西壮族自治区柳州市柳城县的一个项目点水污染情况最严重,浑浊度、氨氮、pH 三项指标均显示异常,存在一项超标指数的采集点为 58 个,存在两项超标指数的采集点为 25个,剩余 24个地点的水样六项指标均为正常。
污染来自何处?
调研数据显示,农村饮用水潜在污染源来自工业、农业、矿业、畜牧业以及生活垃圾和废水等各个方面。其中,工业污染包括工厂排放的废气、废水和固体废料。矿业污染主要来自矿场生产的工业废料和生活垃圾。畜牧业污染源包括散养动物产生的粪便、污水,以及日常运作产生的废料、废水。
农业污染占比较高,65.6%的农业污染来自灌溉农田排放的废水、禽畜粪便,农产品的加工副产物等其他废弃物污染源占 42.6%,燃烧秸秆的可溶性废气占 16.4%。生活垃圾也是重要的污染源之一,其中生活污水占 66.1%,堆积或散落的生活垃圾占 58.9%,未经处理、直接排放厕所废水和垃圾处理过程中产生的废气分别占 51.8% 和 28.6%。
污染造成什么影响?
世界卫生组织(WHO)调查表明,全世界 80% 的疾病和 50% 的儿童死亡都与饮用水水质不良有关。据统计,由于水质污染,全世界每年有5000万儿童死亡,3500万人患心血管病,7000万人患结石病,9000万人患肝炎,3000万人死于肝癌和胃癌。
在本次调研的 142 个有效样本中,65.3%的村民不了解自己的身体健康状态,剩余 34.7%的村民患有明确的疾病,但不确定是否与饮用水问题有关。其中,14.9%的村民存在结石问题,9.9%的村民患有氟斑牙等牙科疾病,4.2%的村民患有病毒性肝炎,除此之外,还有部分村民表示患有区域性甲状腺肿大、肠道感染等肠胃疾病和癌症或肿瘤问题。
2019年8月,吾水(MyH2O)志愿者前往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丹巴县某乡,对井水(上图)水质调研,并检测水样(下图)。
在四川省甘孜州丹巴县某乡镇的调研点,藏民斯郎徳吉介绍,下完雨后,村里的地表水基本呈浑浊的黄色,装到盆里的时候是乳白色,得静置一会儿才能变清。从井里打上来的水,要先用扎孔的塑料瓶滤去泥巴、垃圾或枯枝叶等杂物,沉淀一段时间,烧开了才能喝。
在嘉绒藏族地区,山泉曾是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饮用水源。2008年地震后,泉水改流,原来从未间断的水流变得断断续续,山泉水变得稀缺,地表水和井水成为替代水源。近年来,由于生活污水得不到妥善处理、旅游业带来的垃圾量增多,水源遭受污染,饮用水安全问题凸显。
“村民们的肾结石和牙菌斑发病率越来越高”,斯郎徳吉很担心,又无计可施。饮用水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他们只能继续喝这些不干净的水。
2019年8月,吾水(MyH2O)志愿者前往河北省邢台市宁晋县大曹庄乡调研,发现河道边堆满垃圾。受访者供图。
长年不见好转的水污染问题,加快了当地人逃离乡村的脚步。
以工业和农业为主的河北省邢台市,在 2019 年 5 月生态环境保护部发布的 333 座城市水质排名中,位列倒数第三位。2019年8月,吾水(MyH2O)志愿者前往河北省邢台市宁晋县大曹庄乡调研,发现河道边堆满垃圾。
年轻人纷纷外出务工,留下老人和小孩。村里的小学生对污染也有明显的感知,提起水源环境,他们纷纷举手、抢着跟志愿者们说,“老师,我家旁边池子里有很多黑色的水。”
村口一家超市的收银员常常劝两个女儿在海南三亚买房定居,不要回来。“我们留在这里是没办法的事,但希望她们走得越远越好。”面对迟迟无法解决的水污染问题,她希望自己的下一代离开村庄,走出黑色的水池,走向干净的大海。
村民和政府如何应对?
面对水污染,大部分村民没有安全意识和净水习惯。在 294 份有效数据中,12.6% 的村民不对饮用水进行任何处理。在有净水习惯的村民中,97.7% 通过煮沸这一方式进行简单处理,21.8% 的村民选择通过静置沉淀处理饮用水;只有 13.2% 的村民使用家用净水器。
与此同时,政府对农村水安全问题越来越重视。“十二五”期间,国家发展改革委、水利部共投资 1768 亿元,用于集中式供水工程和分散式供水工程建设。官方资料显示,从2005年到2015年,全国共解决了5.2亿农村居民和4700多万农村学校师生的饮水安全问题,2015年末,农村饮水安全问题基本得到解决。
在《农村饮水安全巩固提升工程“十三五”规划》中,政府定下的预期目标是,全国农村饮水安全集中供水率于 2020 年前达到 85% 以上,自来水普及率达到 80% 以上,小型工程供水保证率不低于 90% ,其他工程的供水保证率不低于 95 %。
今年,“十三五”规划的收官之际,“吾水计划”志愿者调研采访获得的 294 份有效数据显示,28.9% 的村庄尚未配备取水设施,2.0% 的村庄建有民营水站,剩余 69.1% 的村庄配有政府修建的取水设施。
其中 41.8% 是由当地自行搭建的小型集中式供水设施;23.8% 是自来水厂,饮用水经严格处理,通过市政管网输送进入村民家中;剩下 3.4% 为政府搭建的山泉水管线。
数据来源:
1. 吾水(MyH2O)信息平台第七期乡村水质调研结果
2. 世界卫生组织(WHO)官网数据
3. 国家发改委、水利部、卫生部等官方数据
4. 《农村饮水安全巩固提升工程“十三五”规划》
5. 《2018中国生态环境状况公报》
6. 《中国2004-2015年突发水污染事件监测数据分析》
7. 《安全饮用水:中国的艰难长征》
8. 《农村饮用水安全问题现状及对策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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