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完最后一首歌
我就可以走了
我跟我的马,点了点头
拍了拍它颤动的肩膀
......
我想我就要走了
大海为什么还不平息
——东荡子《暮年》
他是一个刀尖上舔血的人。
也是一个行走在死亡边缘的人。
他出拳快准狠。能用雨伞杀人,以车锁单挑十几个偷车党,确定目标后,能快速追踪到猎物并给予致命一击。
他反应迅速,格斗能力一流,反侦察能力同样出色。
很多次,他受制于人,被人用枪指着头,或遭人挑衅、遭帮派清剿,但几乎次次成功反击。
还有一回,全广场的跳舞的人,全是伪装者,都要捕捉他。但依然扑了个空。
在武汉城中村,在底层的丛林世界里,他是一号角色。
帮派里,多数人都怕他。不敢动他。
他够狠。也够冷静。
他像一头带着杀气的、狡猾的野狼,悄无声息地,流窜在暗夜之中。暗夜里,武汉城中村光线氤氲,金钱、情欲与暴力,都在蠢蠢欲动。 
有消息传来:30万,悬赏这个人!
他叫周泽农。
马仔们叫他“农哥”。
先前是囚犯。后来是逃犯。
更早一点,他是一个偷车党的小头头,负责某条繁华街道上的“业务”。在帮派之争中,他误杀了一个警察。此后上了通缉令,被全民追捕。
他成了暗夜幽灵,逃窜在他的死亡之路上。
故事从这里正式开始。
也在这里,埋下一个问题:当死亡就在眼前,生无可望。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死?
是逃?
还是醉生梦死?
还是自首?
周泽农的选择,在这些选择范围之外。他要以自己的命,成全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这是这个暴徒最后的柔情。
可惜,哪怕送命,也送得一波三折。
他不得已,以江湖智慧和对人性的精准把控,设置连环套,局中局,让自己按计划、分寸不差地赴死。
设这样的局,同样难上加难。
因为被悬赏,他无人可信。
他是罪人,也是羔羊。
是狼,更是肉。
他价值30万。
“谁会跟钱过不去呢?”于是,曾经的同伙纷纷变节,成为敌人。他一个人都不能信。
越黑的地方,人心越不可测。
他昼夜不安,被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豺狼虎豹满世界追逐。
光明的地方,有警察。阴暗的地方,有曾经的同伙。都等着要他的命。
他一身是伤,犹如过街老鼠,终日惊惶不安。
后来,他遇见了一个陪游女。
所谓陪游,不过是性交易的幌子。她们游在浅滩上,也游在男性的情欲之中。
她们的世界与周泽农的世界,并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
都在夹缝里,都在黑暗中。
她能看见他。
也能走近他。
阴差阳错地,她与周泽农成了同谋。
在整个电影中,刘爱爱几乎没笑过。周泽农也是。
让他们怎么笑呢?
生无可恋。爱无所依。
在没有阳光的失乐园里,在黑色丛林......最底层、最恐惧的兽,不自觉靠在一起取暖。
他们不是爱。
只是相依为命。
因为气息相近,一起对抗寒冷。
她半带目的、半是自愿地,帮周泽农完成他最后的献身。
她说:“你让我搞什么都可以。”
为了他,她成为诱饵,令帮派相斗。
为了他,她被强暴。
为了他,她让他被枪杀而死。
她带着粗砺的风情,躺在小船上,斜眼看他。海水荡漾时,他们也在荡漾。
那一刻,她展颜而笑。那是她整部电影中唯一的笑容。
也是周泽农唯一放松的时刻。
可在此之后,暗夜又来了。
警、民、盗、贼,呼啦啦都出动,精密布署,到处设眼线,不抓到他不罢休。
面对密不透风的围剿,只有死,才是周泽农的逃离之路。也只有死,才能完成他的救赎。
这是电影的核心。
也是电影深层的悲悯——
它没有让周泽农,活在“被通缉者”的标签中,而是让他展现出兽性、人性之外的神性。
它没有让周泽农停留在杀杀杀的暴力层面。
没有让他纠缠于阴谋、诡计、背叛、变节、苟且的心术之中。
而是让他有了觉醒,有了觉醒后的选择。
最终,周泽农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决定牺牲自己,换取悬赏金给妻儿。
在佛教里,这就是渡人
在海德格尔的哲学中,这就是向死而生
当一个人觉醒过来,以死亡为界,进行倒计时,去成就,去爱。那么他之于世界,就有了意义。而他的生命本身,也有了光辉。
他所经历的,成了最后的苦修。
他所给予的,终将回馈自身,成了得。
人们会长久地记住他。
于是,渡人者,得已自渡。
爱人者,终得自由。
周泽农是这样。刘爱爱也是。所以对于我来说,这不是一个悬疑片,是一个极致浪漫的故事。
它的暴力美学之下,藏着的,全是致命的深情。以及人性的光辉。
我不想用任何专业术语,来形容它的风格。
我只想说,《南方车站的聚会》不只是讲了一个故事,一场逃亡与追捕。它还展现了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里,人如草芥。生如蚁。命如尘。
他们把夜晚当成生命的布景。
以暴力为食,欲望为饮。
他们活在本能之中,过一天算一天。
这是一个被主流遗忘的世界。但看见它,呈现它,就是电影的职责。
伯格曼曾说过一句话:
“电影......唯恐天下不乱,制造冲突,检验人性。拍电影的人把内心光明跟黑暗都摊出来给观众检验。”
在这个意义上,刁亦男导演是称职的,也是有野心的,更是在场的。
他从《夜车》、《白日焰火》开始,一直努力地用导筒,用镜头,构建一个自己的影像世界。
他告诉我们:“看,人间不只你和我。他们也在!”
而男主角胡歌,则以200%的努力,成就了周泽农这个角色。
在他的诠释下,周泽农不再是符号、画像或标签。
它是一个立体的人。
他有金刚怒目之际。在暴力的角斗场从不软弱和退缩。
更有菩萨低眉之时。在至亲、至爱面前,将自己化为腐叶,化为泥,化为血水,给予他们最后的滋养。
他令人骇怕,也令人感同身受。
我相信,这会是胡歌表演意义上的分水岭。
在此之前,胡歌是电影剧唯美男主。
在此之后,他是一个极具可能性、表现力、可塑性的电影演员。
就像刁亦男导演说的:“那扇门打开了。”
武汉的夜,依然风烟迷蒙。
故事仍然在发生。
只是周泽农,已经提前离场。
在影片末尾,世间终于没有杀戮。没有阴谋。
只有一个病人,和一个陪游女,相携着,慢慢走在武汉的长坡上。
那时,阳光终于升起。路边的植株拚了命,向天空攀沿。花朵零零碎碎地开。她们的手上提着周泽农用命换来的东西。什么也不说。什么表情也没有。
她们前方,前途未卜。
她们身后,一双眼睛正一路紧盯。
命运如大雾,等待她们的,仍然是横七竖八的未知......
只是走在路上的人,都已经明白:南方车站的聚会结束了,走过长夜的人,终会活在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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