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丹妮
编辑|胡大旗
成为女人一年后,跨性别者马晨(化名)以损害平等就业权为由,将与其解除劳动合同的公司告上了法庭。
12月3日,案件在杭州市滨江区人民法院浦沿法庭一审开庭,未当庭宣判。
2015年底,马晨入职“这家影视文化公司”。去年 10 月,她向公司申请停薪留职三个月,前往泰国做性别置换手术。此前近三十年,她一直以男性的身份存在。
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不久,2019年1月29日,她被公司劝退。在三次谈话中,HR 给出了一些理由:影视行业发展不景气、公司业务调整需要裁员,谈话录音显示,HR认为,马晨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跟剧组、做艺人助理等高强度的工作;此外,“让你跟男艺人还是女艺人?”
协商未达成一致,2月12日,春节假期后第二天,公司与马晨解除了劳动合同。理由是:在过去半年中,她累计出现“严重过失”的违规行为(一个月内出现4次以上迟到或早退情况)达四次。这违反了《员工手册》中“严重过失”及《劳动合同法》的相关规定。公司不支付经济补偿金。
马晨于3月4日向杭州高新开发区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委员会提起劳动争议仲裁,6月19日,仲裁庭前和解,她获得了2.5个月工资作为赔偿。
8月23日,马晨委托北京市华一律师事务所律师王永梅以“平等就业权纠纷”案由对公司提起诉讼,10月9日,法院正式受理该案件。
全国首例跨性别者平等就业权案当事人C先生。图片来自网络。
王永梅长期推动就业反歧视和 LGBTI(多元性别人群)权益倡导等工作。她认为,跨性别者面临的就业歧视难以界定,很多人在面试环节就被刷掉,无法保障自己的就业权。之前,拿到充分证据、走入司法程序的案例仅有一例。
2017年,来自贵阳的C先生对因其性别表达而将其辞退的公司提起一般人格侵权诉讼,终审胜诉,该案成为全国首例跨性别平等就业权案,判决书提出,“不应当因个人的性别认知和性别表达,使劳动者在就业过程中受到差别对待。”
王永梅称,本案将成为第二例走入司法程序的案件,也是自2018年12月最高法新增“平等就业权纠纷”案由以来,第一起以这个案由立案的跨性别者就业案。
在王永梅看来,案件存在两个难点:马晨确实存在迟到的违规行为。公司坚持,解除劳动合同具有合法性。但她认为,解聘的真实理由是做完性别置换手术后的马晨不再符合公司的需求,这一行为存在性别歧视;该公司一直是一家性别友好的公司,给了马晨一定的自由和包容,但也不能掩盖在马晨手术后带来不便时表现出的错愕和不接受。
马晨所在公司的法律顾问项振华回应时,再次强调尊重性少数群体的公司文化,认为并不存在性别歧视的问题,公司的行为属于合法解雇。他表示,不希望“首例跨性别者平等就业权纠纷案”这一标签、公益组织和媒体的介入,对案件本身造成额外的影响。“我们一直认为这只是一件普通的员工劳动争议案件,与跨性别身份无关。让案件回归到法律框架内,这是我们想要呈现的平等。”
王永梅说,这次起诉并非针对这家公司,“我们是想通过个案,对反歧视法做一些推动;另外,不希望性少数群体只是出现在娱乐新闻上,他们的合法权益应该得到严肃的讨论、应该被更多人看见。”
“仲裁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上诉是希望能为社群做点事情。”马晨希望,通过自己的案件,让更多性少数者了解到自己的权利。
以下是《极昼》与案件当事人马晨的对话:
12月3日,案件相关人员在杭州市滨江区人民法院浦沿法庭门前合影。左二为马晨,右二为王永梅律师。受访者供图。
“我当时懵了,下楼抽了根烟”
极昼:公司HR 什么时候找你谈离职的事情?
马晨:HR第一次找我谈话,是1月29日上午。她说公司今年效益不太好,要进行部门精简,我所在的岗位会外包给第三方公司,希望我能为公司考虑,主动提出辞职,公司会多给我一个月工资。
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暂停了谈话,下楼抽了根烟。
极昼:除了部门精简,还有其他理由吗?
马晨:跟我同部门的同事,可以调岗去跟剧组、做艺人助理,但她认为,我刚做完性别置换手术,很难像同事一样转岗。
一方面,跟剧组的工作强度太大,我的身体还没恢复,可能会吃不消;另一方面,她认为我需要每天进行两到三次的身体清洁和护理,在剧组工作会有很多不便之处,难以跟上团队的生活节奏。在谈话中,她还提到,不知道是让我跟男艺人还是女艺人。
在最终的“解除劳动合同的决定”中,我被辞退的理由是违反公司“员工守则”中“严重过失”的相关规定,及《劳动合同法》相关规定。具体的情况是,我在2018年6月、7月、8月、2019年1月中多次出现迟到超过4次的情况。在六七月份的工资单中,我的绩效考核等级为 C,备注一栏对迟到情况作出了警告。
极昼:你不认可这些理由?
马晨:当时我已经做完手术两个多月了,只要不要求我搬重物和剧烈地跑跳,工作基本上没有问题。
不管是否可以胜任新的岗位,公司都应该给我一个尝试的机会,而不是一开始就以身体状况为由劝我辞职。如果事实证明我确实做不好这份工作,我会心甘情愿辞职。
至于“安排男艺人还是女艺人”,我认为这根本不是问题。很多女艺人有男助理,男艺人也可以安排女助理,这不是一份限定性别的工作。只要艺人没有意见,我会遵循公司的安排。
迟到的情况确实存在,尤其是今年1月,我迟到了 5 次,没有收到任何警告。去年6月,我迟到7次,公司在工资单的备注一栏给予“警告”,没有进行任何处分。
为什么在我做完性别置换手术之后,就以规章制度为由跟我解除劳动合同?而且不止我一个人存在迟到现象,为什么是我被要求辞职?
极昼:你和HR谈话的最终结果如何?
马晨:先后一共谈了三次。最后,她给我的离职条件是在多发一个月工资的承诺之外,再加3000元。我没给她回复。
2月12日,春节假期后开工的第二天下午,我收到一封邮件,得知了自己被辞退的消息。我也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反而有种石头落地的感觉。当天,我准时下班,清空了工位,再也没有去公司。
极昼:被辞退后,你做了哪些事情?
马晨: 3月4日,我申请了劳动仲裁,6月19日,仲裁庭前和解,我获得了2.5个月工资作为赔偿。对我个人来说,这件事情算是有了个了结。
现在,我以“平等就业权纠纷”案由起诉公司,是希望能为社群做点事情,让更多性少数者了解到自己的权利,在遇到类似的情况时可以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
极昼:一审开庭,双方提交了哪些证据?
马晨:公司提交的证据,是想证明,解除劳动合同的依据是《员工手册》;与其他员工相比,我的考勤表现不佳;对另一位跟我出勤表现类似的员工,公司也进行了劝退,他最终自行离职;在我手术后到解除劳动合同前,公司也给我发了年会和旅游的通知,证明对我和其他员工一样,不存在歧视跨性别身份的事实。
我方提交的证据有:《仲裁调解书》、两次与HR谈话的录音等。工资单显示,一个月迟到达到7次,公司才会在“备注”上予以警告,今年1月迟到5次,未收到任何通知。我认为解除合同真实的原因与跨性别身份有关,HR 在谈话中提到,在性别重置手术后,我无法胜任工作,且不方便跟男艺人或女艺人。
极昼:如何评价你的前单位?
马晨:说实话,这是一家非常“LGBT友好”的公司:公司里的Gay有七八个,直男反而显得像是性少数群体,一位化妆师被称为“伪娘”,公司好几个艺人走女装大佬路线,甚至连老板也有穿女仆装的照片。
之前,谈起自己的工作时,我都是赞扬,身边有朋友找工作,都会推荐他们来试试。在我停薪留职之前,公司对我去做性别置换手术也是理解和支持的。所以,当HR要求我主动离职并给出了一些存在性别歧视的理由时,我感到非常失望。
极昼:你很看重这份工作。
马晨: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我原来在一家传统的国有企业做技术岗位,那几年,为了装直男,我把头发剪成圆寸,买了很多迷彩服,这让我感觉很压抑。到这家公司后,我能够做自己,不需要在同事面前演戏,可以坦然地承认自己的跨性别身份。
而且离开老家,换一个新的环境,就不用再跟亲戚们撒谎了。在杭州,我的出租屋被装饰得特别少女,墙面是粉蓝色,床边有两张粉色的地毯和一张魔法少女樱同款的紫色圆毯。我在床头挂了五六个捕梦网,还摆了好几个毛绒娃娃。
儿时的马晨。受访者供图。
“今日方知我是我”
极昼:据你了解,跨性别者在就业中面临哪些问题?
马晨:我在公益组织做过一段时间的咨询工作,很多跨性别的朋友会跟我倾诉遇到的麻烦,比如找工作时,面试这关常常过不了。但背后的原因是否是性别歧视,其实很难界定。
根据过往的经验,相比于就业,跨性别者更多的问题来自于家庭和自我认同。
极昼: 你是如何建立起性别身份认同的?
马晨:我身体发育比较早,小学的时候,第二性征就开始凸显,我对这些变化有一种生理性的厌恶。写作业时,左手不停地拔腿毛。为了让皮肤显得光滑,我从爷爷那里偷来带刀片的老式剃须刀,在腿上干刮,留下了很多血口子。变声也让我很困扰。我很喜欢唱歌,在音乐课上非常活跃。但三四年级时,我的声音变粗变低,很多高音唱不上去了,我感到很沮丧。
上初中之后,接触了网络和耽美小说,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一个男同性恋。随着身体发育,我对生殖器的厌恶感越来越强烈,慢慢发现自己和男同性恋好像也不一样。当时还没有“跨性别”的概念,我只在网上看到关于金星、张克莎等变性人的报道,在猎奇的地摊文学中读到一些关于泰国“第三性人”的片段,并在其中找到自己跟他们的相似之处。
小说里写到泰国“第三性人”服用药物的情况,我试着做了模仿。但药物带来了副作用,我陷入了一种抑郁的情绪,特别容易哭,看喜剧都会哭个不停。我不太敢再尝试了,也断了做女生的想法。那段时间,我很迷茫,不知道到底应该把自己归为哪一类。
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跨性别概念的产生,我对自己的性别认同逐渐稳固。到杭州后,我参加的跨性别群体的公益组织和活动越来越多,状态越来越好。
极昼:家人是如何看待你的性别身份的
马晨:直到前年春节,我才跟我妈出柜。
小时候,父母觉得我乖巧、听话,我爸觉得儿子喜欢毛绒玩具只是因为“童心未泯”,从没往其他方面想。长大之后,家里会催我找女朋友、结婚,我就要编各种谎话骗他们,这种感觉很难受,随时担心露馅。
大学期间,有一次放假回家,我妈发现我涂了透明的指甲油,开玩笑说,“我是不是要多个女儿了?”我当时特别慌张,赶紧解释说是涂着玩的,生怕被看出什么。
秘密憋在心里很痛苦,但我憋了二十多年,直到去年春节,终于受不了了。年夜饭饭桌上,舅舅一直逼问我结婚的事情,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坐在旁边埋头吃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妈妈在旁边打圆场。
近几年,我一直有跟妈妈出柜的想法,这顿饭推了我一把。春节过后,我把她约到一家茶馆,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说。我妈还开玩笑,是不是把哪个女孩的肚子搞大了,她要抱孙子了。我跟她如实讲完自己的性别身份后,她露出一种非常难过的表情,“这是病吗?能不能治?
我能感觉到她当时强忍住情绪,没有哭出来,甚至还挤出了一点笑容。我妈也能够理解,我在三十多岁的年纪跟她讲出这个秘密,一定经过了深思熟虑。如果我再小十岁,她可能会把我送去精神病院看看,但现在,她选择接受并理解我。
在那之后,我感觉轻松了很多,但同时也非常难过。出柜并不意味着“石头落了地”,我只是把这块石头抛给了妈妈。
极昼:为什么决定做性别置换手术?
马晨:在杭州工作的这三年,我拥有了更宽松和友好的环境,也有更多时间去思考我到底是谁。跟身边的跨性别朋友咨询多次后,我下定决心去做手术。当时有朋友劝我,做个Gay也挺好的,还有朋友发来一些做完手术后悔的案例。但我当时没有想太多,如果做了感到不满意,那是之后的事。现在不做,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极昼:对你来说,手术带来了哪些改变?
马晨:我前前后后花了近十万元,从一个男人变成了一个女人。虽然脸看起来比较少女,但我的个头比较大,肩膀也宽,变性之后,还是有陌生人会叫我“先生”。
有一次,我穿着蝙蝠袖外套,扎着两个马尾辫走出地铁站,听见两个黑车司机在背后议论。其中一个人问,“这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另一个回答,“应该是个女大力士吧。”我心想,女大力士就女大力士吧,好歹还是个女的呀。
前段时间,我把微信签名改成了“今日方知我是我”。这是《水浒传》中鲁智深圆寂时说的话,“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我住在钱塘江边,之前掩饰性别身份的时候,打扮得也非常像鲁智深,但现在做了手术,做回了真正的自己。我认为,只要心里坦荡,就不会被外界的目光困扰,“老娘就这么爷们儿,怎么啦!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马晨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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