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意
(文类:子鱼的行业故事系列)
01
三十九岁这年春天,何秋月终于把自己嫁掉了。
在城里知名度最高的饭店,乌泱泱地坐满了人。许卫国那边的亲戚三分之一都不到,剩下全是何秋月这头的。有很多人,她连名字都弄不清楚,反正跟自己爹妈沾亲带故的,都被她邀来了。
他们起先不肯来,找各种理由推脱,何秋月便在电话里哄道:不用出份子,我们家卫国就是想请亲戚们赏脸吃个便饭,现场还有抽奖呢,双开门冰箱,六十五寸大彩电……
何秋月的父母站在宴会厅门口,一拨又一拨的亲戚笑着走上来,好听的话一句接一句,唬得他俩应接不暇。从前,因为独女何秋月的终身大事,夫妻俩没少被这群亲戚明里暗里埋汰,渐渐习惯了缩在家里,几乎不与人走动。
一朝农奴翻身,反而颇不自在。老夫妻俩拘谨地跟人寒暄着,面子始终放不下来,心里想,要是这一天早个十年到来,也不至于这样手足无措啊。
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洋溢着过分热情的笑容奔过来,夫妻俩面面相觑,飞快地看一眼女儿。
何秋月微微一笑,端庄得体地往父母跟前一站,淡淡地说:陆姨,我还以为您不会来呢!
她嘴中的陆姨是何家以前的邻居,两家关系原本不错,何秋月和她女儿还报了同一所卫校。后来,两个女孩一起到市医院应聘,她女儿却落榜了。从此,陆姨到处跟人说何秋月和面试官有苟且。何秋月的父母没少为这事和她大吵,近邻相见,分外眼红。
再后来,何秋月迟迟不结婚,和许卫国的事越发藏不住。陆姨正好捏住这个小辫子,满大街渲染何秋月的风流韵事。污言秽语满天飞,何秋月的父母招架不住,被迫搬离居住多年的老小区。
这是何秋月心中的痛,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确定婚礼时间后,她特意去了解了下陆姨家现在的情况,然后才给她寄了一张请帖。
何秋月努力让自己笑得温婉大方,像一个最幸福的新娘子,但是眉梢眼角藏不住快意和讥诮。
陆姨哪里看不出来,只是,为了儿子的前途,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上。她的儿子已经三十六了,一直没有份稳定工作,天天在家啃老,更别提娶媳妇。穷人家想托关系也没门路,如果能从何秋月这里谋点什么,别说拉下脸皮,就是扔掉整张老脸都行。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坐在沙发凳上的许卫国,满脸堆笑地对何秋月说:秋月闺女大婚,你陆姨我就是天大的事都会搁一边啊,你还记得小时候不,你和婷婷经常睡一条被子,日上三竿也不起来,我在厨房给你俩炸糍粑……
何秋月的笑容越发敷衍,不耐烦沁出眼眶。她恨恨地想:你怎么不提指着鼻子骂我当小三不要脸的事,看看现在是谁不要脸!
后面又来人了,她直接将陆姨推进宴会厅,继续招待来人。
为了使妆容显得精神,化妆师特意给何秋月盘了高高的发髻,将整个头皮脸颊拉得紧绷。这会儿,她已经感觉头顶如坠千金,绷得生疼,偏偏脸上还要继续挂着一丝不苟的笑容。
言语姿态也不能露怯,既然结婚了,就要有大婆该有的样子。不能叫许卫国那边的亲戚看了笑话去,回头背地里又说一嘴,嫌她不如孟芳娴。
婚礼还没开始,何秋月感觉有点乏了。回头看许卫国,发现他居然靠在椅背上打盹,偶尔眯缝着眼睛瞅瞅人,脸颊上的几颗老年斑在新郎礼服的衬托下格外醒目。
何秋月呆呆地看着这个老态尽显的男人,感到一阵陌生。这就是她死不要脸赖上的男人么?这就是她执意要嫁的对象么?这就是她宝贵婚礼上的新郎么?
婚纱太紧了,在她后背箍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然而,走到这一步了,如若回头,岂不是更加沦为笑柄。何秋月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风光无限的笑容,悠悠地走向礼堂。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父母,这个婚礼,必须光彩照人,定要扬眉吐气。从大学毕业开始,父母就期盼着她的婚礼。虽然是个迟来的交待,总归没有辜负他们。
红毯的尽头光芒璀璨,一路鲜花着锦。何秋月痴痴看着即将要踏过的红毯,百感交集。这可是她在万紫千红里杀出的血路啊,青春熬尽终得一个结果,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婚礼上,许卫国动情地说:我行走半生,才明白自己的真心,现在只想和秋月相依相守共度余生!我相信,我们会不离不弃,一直在一起!
跟了他十四年,何秋月第一次听到如此郑重的承诺,突然来了精神,对婚姻生活充满期待。她挽着他的胳膊,一桌桌敬酒。他在身后,她底气十足,笑容足以睥睨众生。
这件事上,她还是很感激许卫国的,一把年纪了,仍坚持陪自己完成所有流程。他让台下那些想要看笑话的人都明白了,他是真心要娶她为妻,而不是被她逼迫的。
管她小三不小三,既然她成功了,往事俱如烟,迟早风吹云散。
02
办完婚礼第三天,何秋月迫不及待地去医院检查身体。
她深知,虽然结婚了,但她根基不稳,趁早生个孩子才是正道。
二十七的时候,她偷偷用计怀过一个,原以为可以母凭子贵。哪知道孟芳娴那么狠,用净身出户逼得许卫国带她去做手术。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她咬牙发誓,一定要让孟芳娴得到报应。
现在,算是报复成功了吧?
她特意报了个最贵的体检套餐,直接享受贵宾服务。这些年无名无份地跟着许卫国,尽管吃穿不愁,花钱上却一直不敢放开手脚。他是生意人,对情人不算小气,也绝不算大方,总是恰到好处,让人抱怨都找不到理由。
大部分体检结果当场就出来了,医生断定何秋月的身体很好,生育没问题。她当即喜形于色,眉开眼笑谢过医生。
一路上,她都在思考,到底该怎样向许卫国开口。
她知道,许卫国不想再要孩子。他和孟芳娴已经有一儿一女,皆已成家。他曾经说过,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抱着孙子,安享晚年。
最终,何秋月把车开到菜市场,转了一圈,精挑细选了一兜子新鲜食材,一只刚被剁下的鲢鱼头在袋子里微微张着嘴。
回到家,何秋月把食材放进水池后,靠在沙发上小憩片刻。折腾一天,实在乏了,果真精力不如当年。
许卫国最近很忙,请保姆的事一拖再拖,何秋月看着空旷的大房子,如在梦中。她知道,孟芳娴住的是别墅,家里有两个保姆。她暂时不能计较,善解人意了十几年,不在乎这一时,慢慢来。
墙上婚纱照里,她笑得流光恣意,胜利的微笑。
何秋月很满足,未来只会越来越好。
想到拆烩鲢鱼头做起来费时间,她伸了伸懒腰,不情不愿地忙碌起来。她的成功,可离不开这鲢鱼头。
何秋月被人骂了那么久的小三,其实,她连小三都算不上。至于到底是小五还是小六,她自己也弄不清。
二十五岁那年,何秋月在医院做护士,累死累活还受气,工资也不高。有一次,跟她关系不错的医生接了个电话却走不开,于是麻烦她跑一趟许卫国家。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孟芳娴,长相普通的中年妇女。生病的是一个小女孩,喊孟芳娴大姨。何秋月按照医生的吩咐配好药,给小女孩吊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换了环境紧张,何秋月两次扎针都没成功,女孩的手背很快一片青紫。
孟芳娴心疼不已,开口大骂,何秋月自知理亏,不敢顶嘴,低着头站在一旁任由她骂,拼命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突然,一道低沉有力的男声从楼梯处传来:好好的休息日,怎么火气这么大,吵得我头疼!
何秋月微微抬头,看到穿着整齐站在楼梯上的许卫国。男人的眼睛正好也在看她,威严中带点笑意。
孟芳娴不骂了,将事情跟许卫国说了。他又看了一眼垂着头的何秋月,淡淡地说:大概我们人多,她紧张,你陪我吃个早饭吧。
他们走后,何秋月再试了一次,扎针成功。
她很想跟许卫国说声谢谢,但是估摸着应该不会有这个机会。
没想到,一个星期后,许卫国以看病的名义将她约了出来。
其实,何秋月心中隐约有数,他要是真有病,哪里轮得到她来诊治。不过,一想到他在楼梯上居高临下的身影,她就忍不住赴约。至少那一刻,他是她的英雄,救她于水火。
一次,两次,三次……他说她是他的药,不吃会死。
很快,何秋月辞去护士工作,搬进许卫国给她租的房子,等着他的到来。
到底是为了感情,还是为了钱,何秋月说不清。感情是有的,钱也很重要。她受够了在医院三班倒的日子,做梦都想每天睡到日上三竿。
一开始,许卫国来得挺频繁,而且出手大方。
何秋月当即做起了转正的美梦,直到一通电话响起。电话是许卫国的另一个情人打来的,骂何秋月不要脸,半路截胡。
那时候,何秋月才知道,许卫国还有其他女人。
她坐在地板上想了一下午,是适可而止,还是迎难而上。
她自知没有多好看,胜在年轻皮肤好。如果没有遇到许卫国,她应该还在医院听人差遣,到年纪了嫁个条件相当的男人,然后继续上班,运气好的话混个护士长当当。
而许卫国让她知道了,原来女人真的能像公主一样活着,不用操心生活。
既然遇见了,哪有放弃的理。
03
拆烩鲢鱼头出锅,何秋月的额头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许卫国进门,闻着香味,直接钻进厨房,从后面拢住何秋月的细腰。
他一生有过无数女人,除了孟芳娴,跟他最久的就是何秋月。她不争不抢,善解人意,温柔体贴,还专门为他学做了拆烩鲢鱼头。
这是他母亲的拿手菜,母亲去世后,他再没有尝过那样好的滋味。他和很多女人都提过这件事,只有何秋月,放进了心里,反复钻研,竟做出了和母亲一样的口味。
所以,无论他在外面换了多少女人,何秋月的地位总是雷打不动。
许卫国吃得满头大汗,看向何秋月的眼神软了好几分。
何秋月嘴角一勾,趁热打铁:老公,我想生个孩子,创造一个属于我们俩的爱情结晶!
许卫国因咀嚼鱼肉而上下翻动的脸颊突然凝滞,淡淡地说:我觉得二人世界挺好的,我现在只想跟你一起好好过日子。
说完继续低头大吃,不再理会何秋月。
何秋月突然失去了胃口,筷子一摔,回到卧室。
许卫国半小时后才推门进来,递上一张卡,笑着哄道:拿去买点喜欢的,我看你最近气色差得很,生孩子很伤女人的,我是心疼你!
何秋月看着那张崭新的卡,勉强笑了。
她想,你不生,我就没办法么。都做夫妻了,我要是再怀上,你还能让我打掉不成。
但是,一向嗜色如命的许卫国改吃素了,吃完饭就躲在书房里,直到夜深才睡到何秋月身边。
何秋月气急败坏,怀疑许卫国出轨,他却死不承认。
接受何秋月的委托后,我们跟踪许卫国,发现他确实没出轨,只是隔两天跑一趟医院的肿瘤科。
何秋月猛地想起,许卫国最近总在吃各种药丸。他说是保健品,她就没在意。他的脸色好像时常发黄发青,她没在意,以为是年纪大了的缘故。
她越想越觉得可怕,跌跌撞撞地回家质问许卫国。
向来不怒自威的许卫国,竟然神情窘迫,手足无措,仿佛一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他痛苦地望着何秋月,眼睛里全是哀求之色。
何秋月看得胆战心惊,隐约明白自己身处陷阱中。
原来,许卫国纵情声色十几年,生意越做越差。后来,他陆续遣散外面的所有情人,只留下何秋月一个,除了舍不得她的善解人意和拆烩鲢鱼头,更因为他已经负担不起莺莺燕燕的消费。
之后没多久,他就检查出肝癌末期。他最信赖的医生告诉他,没必要做手术受苦,不如吃药维持,好好享受最后的日子。与此同时,孟芳娴决绝地提出离婚。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她反而清醒了。她浪费了半辈子,没必要再伺候他的残生。她和孩子们分走了大部分财产,许卫国没有纠缠。既是对妻子的冷漠感到寒心,也是希望有生之年能给何秋月一个交待。
“你跟了我十几年,一直都希望嫁给我,我只想在走之前完成你的心愿。
何秋月冷冷一笑,心里说:我想嫁的是健康又有钱的你,不是快进棺材还没钱的你,而且,你不就是想我伺候你剩下的日子嘛。
只是,面色渐渐露出无限凄凉。
那场声势浩大的婚礼,早已将他俩绑在了一起。
现在弃他而去,她不仅落不到好处还要被唾沫星子淹死,日后也不会好过;继续留下来照顾,最后兴许能分到一点遗产。然而……终究是不甘心啊。
何秋月发现,她的人生此刻完全陷入了僵局。
其实,她曾经有无数次机会走出来,却因为贪心和不甘心,泥足深陷,至此。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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