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9年深圳中学在清华大学的校招宣讲会现场。 （采访对象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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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份工作提供28 万元年薪、一年约160 天带薪休假、免费公寓，以及未来自己的小孩可以入读该校等待遇。
  • 邓少勇引用了一项数据称，2005 年到2016 年11 年间，深圳教师工资只增长了1.26 倍，房价却增长了6.19 倍。
  • 王妍觉得自己还是沾了名校的光，“和我一起面试的师范生表现比我好，但她被淘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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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 张笛扬
责任编辑 | 吴筱羽
一通电话过后，方晨感到一阵轻松，她觉得自己的求职可以早早划上句号了。2019年10月26日，清华大学应届硕士生方晨接到了深圳中学的录取通知，岗位是高中老师。
这份工作提供28 万元年薪、一年约160 天带薪休假、免费公寓，以及未来自己的小孩可以入读该校等待遇。
方晨没有一丝犹豫就答应了。原因很简单，相比她拿到的其他几份录取通知，这份工作的待遇几乎是最好的。其他工作薪水可能差不太多，但“不是无聊，就是太累”。她也乐意到一线城市当中学老师，尤其是名校。
在2019 年秋天的校园招聘季，深圳中小学教师招聘吸引了极大的社会关注。部分已对外公布的招聘名单中，和方晨一起被录取的，几乎清一色名校毕业生，有的学校招聘对象甚至几乎全部是来自清华、北大的应届硕士、博士。
为了“补齐教育短板”，深圳拿出了揽才的“诚意”。优厚的待遇搅动了求职市场，质疑声也随之而来——让他们到中小学任教是否“大材小用”？招聘单位又是否唯名校论，攀比清北生人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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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录比超国考
2019年9月，龙华区教育局在深圳全市率先启动了2020 届校园招聘。在该局发布的宣传文案里，直接写到“待遇领跑全国”，本科生年薪26万，研究生28万，全日制博士奖励20万，优秀毕业生奖励3 万-8 万，优先申请人才住房、长租公寓。此外，全年带薪休假超过165 天，“有点钱、有点闲、有尊严不再是梦”。
龙华是介于深圳原关内和关外的新区，过去缺少传统名校，同时聚集了大量中产家庭。
非师范专业、无教师资格证也可以报考，没有笔试，只需面试。招聘宣传中展示了一张龙华区教育局局长王玉玺张开怀抱的照片，配的文字是“龙华教育等你”。
随后，龙华区教育局到11 座城市的21 所高校进行招聘宣讲，491个岗位共吸引了3.5 万名应届生报考，报录比约71:1，高于2019 年国家公务员考试。
10 月下旬，龙华区公布了“成绩单”。入围体检的491 名毕业生中，来自A 类双一流院校的有314 人、部属师范62 人、世界排名前100 高校61 人。其中博士23 人，来自北大、清华的共有11 人。研究生及以上学历的共有423 人，占比86.2%。本硕均就读于A 类双一流院校的毕业生达219 人，占比近45%。
491 人中，来自北京师范大学的有54 人、北京大学48 人、清华大学28 人、东北师范大学27 人、华中师范大学24 人、武汉大学22 人。
以上数据，龙华区教育局组织人事科工作人员叶滔滔对着南方周末记者几乎全背了出来。他颇为激动，介绍说，龙华区近三年招聘的清北生有约140 人。
叶滔滔称，3年前，龙华区的中小学教职工毕业院校还以广东省内的湛江师范学院、韩山师范学院、深圳大学师范学院为主，“有个别华南师范大学的，已经是学历很高的了”。
叶滔滔认为，这和招聘态度转变有关。他记得，龙华区教育局在2016年的校园招聘时，还是“姜太公钓鱼，抱着你爱来不来的心理，结果效果非常一般”，有些岗位甚至没人报名。
后来，他们“主动出击”，学习民企的招聘模式，面试期间向考生提供茶水、餐饮，还专门开发了一个面试排队手机叫号程序。招聘的主要对象也从师范类大学转向综合性院校。他们和区委组织部协商后，放开了对教师资格证的要求，改为只须在入职前考到教师资格证就行。
2017 年，龙华区招到了第一个毕业于北京大学的应届生。
3 年前，这样的情况不仅只在龙华区，就算是“深圳最好的高中”深圳中学，该校校长朱华伟眼中，师资也是最大的短板。
2017年初，有着博导头衔的朱华伟就任深圳中学校长，成为该校教师中的第四个博士。“这么大一所学校只有四名博士，实在太少了，去年5月，北京十一学校的博士教师就有60人。”
在朱华伟看来，当时的师资情况“不能满足深圳中学高水平发展的需求”。他发现，“深中人才引进力度有所减弱，是由于深圳房价上涨快，教师工资待遇相比内地已无优势，吸引优秀人才的难度增大。”
任职深圳中学校长后，朱华伟在公开场合多次呼吁提高中小学教职工待遇，“深圳在基础教育领域的人才引进和激励力度等环节相对薄弱，仍有提升和优化的空间，希望政府今后出台更多的优惠政策。”
关注中小学教师待遇的还有深圳罗湖区淘金山小学校长邓少勇。2017年深圳市两会上，身为市政协委员的邓少勇在分组讨论中提出，因深圳的教师待遇偏低、房价过高，各区教育局和学校到各省市高校招聘教师时，竟遇到无人问津的尴尬处境。
邓少勇当时引用了一项数据称，2005 年到2016 年11 年间，深圳教师工资只增长了1.26 倍，房价却增长了6.19 倍。
深圳中学办公室主任娄俊颖回忆，3 年前，该校老师的年薪仅为10万元左右。这3 年间，深圳市在落实“两相当”上花了一些功夫，“两相当”是2008 年广东省针对中小学教师工资福利出台的一项方案，要求教师平均工资水平与当地公务员平均工资水平大体相当，农村教师平均工资水平与当地城镇教师平均工资水平大体相当。
目前，深圳市中小学教师的薪酬待遇已经跟上公务员的待遇，而该市公务员待遇近几年也有较大的提高。娄俊颖称，深圳并未针对基础教育老师待遇单独出台政策，仅有的调整是在近期提高了班主任的待遇，将班主任津贴由原来的每月500 元提高到了150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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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钱太俗”
2019 年9 月，深圳教育局在官网上主动回应了教育人才引进话题：从学历结构看，目前深圳小学教师本科以上学历82%，高中教师研究生以上比例29% ，均为全省最高。从高层次人才数量看，全市有中小学正高级教师近100 名，特级教师约300 名，也都位居全省第一。
从深圳各区教育局2020 届应届生招聘已公布的数据上看，仅这一届内由各区教育系统组织的中小学老师招聘人数已近三千人。叶滔滔称，该区近三年内招聘了1600 多名教师，占全区教职工总数的1/3。
大量招人针对的是深圳基础教育缺口。根据该市发布的方案，预计到2022 年，要新改扩建146 所义务教育公办学校，增加学位21 万个；新改扩建30 所公办普通高中，新增学位6 万个。师生比决定了教师编制，因此未来几年，深圳还将保持大规模的中小学教师招聘。
和普通中小学相比，名校的招聘成绩单一次次刷新认知。
2019 年10 月底，深圳南山外国语学校高级中学公布了2020 届毕业生拟聘名单，20 个录取者中，有19 人毕业自清华、北大，另1 人来自北京师范大学（参与过高中地理教材编纂），20 人均为研究生学历。
更早前的2019 年5 月，深圳中学发布了2019 年拟聘教师名单，名单上的35 人均为硕士以上学历，其中20 人毕业于清华、北大，1 人毕业于哈佛大学。名单中有27 个硕士生、8 个博士生。当时，这份招聘名单就已引发了不小的关注。
如今，深圳中学刚完成2020 届应届生秋招，朱华伟打算到春季再招一次，等到时再一起公布名单。“今年的招聘成果会比去年更震撼。”
待遇足够诱人，但深圳的中学和教育局对待遇问题又格外低调。
“提钱太俗。”朱华伟称。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曾有市领导问他深圳中学吸引这么多高水平人才的原因。他回答称靠情怀、平台和关怀。
2019 年10 月，一名为“水产大V”的微博用户在未作核实的情况下发布微博，夸大了深圳中学的待遇情况。校方注意到后，向其发了律师函，要求删除不实内容。
娄俊颖认为，待遇只是吸引毕业生的基础，“让他们知道解决温饱是没问题的”。宣讲会上如果有毕业生问起待遇，他们会回答“全市一样”。
就算是最初主动公布薪酬待遇的龙华区教育局，在日后的宣讲中也刻意回避再提那些数字。叶滔滔称，当时是为了扩大宣传、吸引报名，但到了面试环节时，他们希望报考的学生“不要过于在乎待遇问题，要真心喜欢这份工作”。
不过，深圳中小学老师的待遇在正求职的名校生中已广为人知。参加了深圳中学宣讲会的方晨说，宣讲中没有介绍工资待遇，但由于龙华区此前公布的待遇已在网上引起轰动，“大家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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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校生的就业压力
深圳中学在清华大学的宣讲会是在10 月22 日举办的，260 平方米的报告厅坐满了人。当天下午就组织了笔试，让考生写一张高中试卷。之后两天进行了两轮面试，第一轮是试讲一道学科题目，第二轮为面试官提问。26日，便通知了录取结果。
拿到深圳中学的录取通知前，方晨“一直很焦虑”，因为今年“真的不容易找工作”。
她投报的一些岗位面试到最末轮，身边几乎只剩下清北生或海外名校生。方晨和她的同学还给一些大国企投了简历，连简历关都没过。她还观察到，身边选择攻读博士的同学比往年要多。
和网上一些争议声不同，方晨的父母很支持她到深圳当老师，觉得这份工作“钱多又稳定”。
北京大学应届硕士生王妍也收到了深圳中学的录取通知。除了深圳中学，她还投报了多个深圳市中小学教师岗位，她的感受是，这些岗位要比其他单位的考核简单不少。
求职期间，王妍常常刷北大校内论坛“未名BBS”的“找工作”版面，“到深圳当老师”成了论坛近日的热门话题。“很多同学鼓吹报考深圳老师，也有观点说清华、北大的去做高中老师‘丢人’，也有其他同学去辩论。”
事实上，王妍的师兄师姐几乎每年都有人到北京的高中求职，但此前几乎没有到深圳的，直到这两年。
龙华区教育局在三个城市设置了考点，考生如果在其中一个考点未被录取，可以到另一城市重考。叶滔滔称，今年的招聘中共有176 名学生在三个城市考了多次，其中有数名北大、清华的硕士生。这些重复考试的学生中，有12人最终被录取。
那么，被录取的清北生最后是否都会到岗？
朱华伟透露，收到深圳中学2019 届录取通知的学生，仅一人最后未到该校工作。但他推测，其他有的学校未到岗率会高于此。
实际上，清北生到中小学就职的情况之前不算罕见。北大近几年公布的就业质量报告中，中初教育（基础教育）单位被单独列作毕业生去向类别，与高等教育单位、国有企业、机关、民营企业并列。
2016 年，北京人大附中发布的16 名拟选聘教师名单中，有7 个硕士、9 个博士，毕业院校包括北大、清华、人大等。
北大2018 年就业质量报告显示，这一届毕业生中共有61 人到中初教育单位工作，占选择就业毕业生总数的2.3%。该年数据还显示，学历越高，到中初教育单位就职的比例也越高，本科毕业生没有人到中初教育单位就职，硕士有42 人，占比2.22%，博士达19人，占比3.19%。
人数也在逐年增高，2017 年到中初教育单位任职的北大学生比例为1.98%，2016 年则是1.77%。
叶滔滔在招聘中的感受是，现在的名校生并不排斥当老师，反而觉得是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些高校也更重视中小学这一就业渠道，龙华区教育局今年去北大宣讲时，场地早已被预订完，学校就业部门还帮他们协调了一个平时不用于宣讲的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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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名好老师挺难的”
把名校生招来后，如何留住他们并让他们“才尽其用”，成了龙华区教育局面对的新问题。
龙华区近3 年内招聘的1600 多名教师中，主动申请离职的不到10人。在深圳中学，过去两年招聘的名校生还没人提出离职。
不少应届生会担忧这一职业的发展空间，叶滔滔则会和考生们说，老师不仅可以在教师职称上发展，未来几年该区将新建多所学校，会多出不少管理岗位。
有意思的是，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深圳中学在朱华伟到来后改变了招聘方向。娄俊颖介绍，自2017 年起，该校对新进教师的学历背景要求有所提高。“之前主要针对师范类毕业生招聘，现在不局限于师范类，但综合素质比较下，名校学生就更优秀一些。”
王妍觉得自己还是沾了名校的光，“和我一起面试的师范生表现比我好，但她被淘汰了。”另一所深圳的中学甚至没有对她面试，直接问了高考分数，就给了offer。
朱华伟回忆，“当初刚决定到综合类大学招人，还有不少老师反对，觉得他们不一定教得好，现在几乎没人反对了。”
北京大学考古学硕士任亚飞在2019 年夏天成为深圳中学的历史老师。他现在给4 个班上课，每周10节课。他认为，在北大的学习经历不一定能帮助学生提高高考成绩，但有助于学生拓展视野。
上课时讲到一些知识点，任亚飞常忍不住在课本之外延伸更多知识，但教学时间有限，他后来觉得，要“有所取舍、分清主次，不要讲太多”。
他并不担心学生的考试成绩。任亚飞高中在河南一县城中学就读，以全校“数一数二”的成绩考到北大，“我们本来就是从应试教育过来的”。
学科教学外还有更大的挑战。今年9 月刚入职，学校通知任亚飞，要当新生班级的班主任。和他同一批入职深圳中学的20 人中，有5 个人当了班主任。任亚飞的班上，各科老师都很年轻，年龄在30 岁左右。
任亚飞后来听说，刚开学时，有家长不放心这个刚毕业的学生做班主任，在网络上搜集了有关他的所有资料。而他对身份转变也保有新鲜感，他目前担心的是，和学生关系处得太好，以后不方便管理。
任亚飞上高中时，还没有家委会这个新事物，到深圳中学后他才知道现在每个班都有家委会，班主任还得学会和家长打交道。他发现，“现在的家长普遍比学生还要焦虑。新生初升高后，很多学生已经适应，但家长还不能适应。”
“当一名好老师挺难的。”他感慨。任亚飞介绍，在课程之外，学校没有要求老师其他时间必须坐班，但几乎所有老师都会在办公室，因为总有学生过来问问题。课外还要花不少时间备课。“比其他工作可能会轻松一点，但是也没那么轻松。”学校没有对老师的教学成绩作考核，但如果自己班级的成绩靠后，“会很不好意思，反思哪里没有做好”。
在深圳中学教英语的宋晓钰本科就读于清华大学，硕士毕业于哈佛大学。当初深圳中学公布招聘名单时，宋晓钰在微博上浏览网友的反应，发现不少网友有一些恶意揣测，“打赌她没有新东方的老师教得好”“肯定是找不到工作才去的”“估计是哈佛的最后一名”。
宋晓钰没有争辩。她在本科阶段就决定当老师，并不觉得这个职业有什么不一样。和宋晓钰同年进入深圳中学的许轲是北京大学博士，现在教初中生物，对于网上的争议，他认为是一种警醒，“说明还需要学习更多的东西”。
就在前不久，许轲在教学中发现初中生物教材中有一处表述在新的研究成果下并不严谨，他向学科组长提出后，老师们召开会议讨论后认定教材表述确实不够准确，要求在以后的教学中修改过来。
娄俊颖表示，这些毕业生大多入职不久，短期内无法看到教学成果，但目前至少从学生评教中体现出是积极的。相比师范生而言，他们只是欠缺一些教学技巧，而这些技巧通过系统培训很容易学习。相比之前招聘的老师，名校生的视野、背景、资源都要更好。娄俊颖评价道。
（应采访对象要求，方晨、王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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