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标题:

来,我给你们讲一讲“国宝帮”的来龙去脉


近年来拜无数瞎扯淡的自媒体所赐,老百姓对考古/文博领域往往会有很深的误解,包括但不限于:
听说考古是国家支持的合法盗墓啊,你们考古人员是不是以挖人祖坟为乐?
首先我国考古宗旨是抢救性发掘,即已被犯罪分子或基层建设等破坏后才能发掘;其次发掘对象包括城址、作坊、陵墓等多种。不论何种,考古人员都不会像小说里那样,一洛阳铲下去带出无数金银珠宝,更多时候是在黄土坑里一点点刷和剔,刑侦一样找各种小碎片并做记录。
只要是古代的东西就值钱对吧?我奶奶留下的银戒指能不能换三环一套房?
物以稀为贵。比如发行量巨大的唐代开元通宝普通版两三块钱一个,不够北京坐趟地铁的。不要以为老物件就一定是一级、二级、三级文物。作为老百姓,你在博物馆以外能见到的基本都是普品,升值空间也不大。
我已经看了很多《鉴宝》《天下收藏》《黄金瞳》啥啥啥的,能不能通过捡漏国宝一夜暴富,走上人生巅峰?
——
算了,这个问题还是用一篇文章回答吧。今天我给大家介绍一个特殊的群体:“国宝帮”。

一、“国宝帮”的用户画像

前几天重庆大学博物馆的“赝品”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吴应骑先生捐赠的多件文物被网友“江上”质疑为赝品,随后重庆大学发了声明称“检查结果将及时向社会公布”,但也只是做了闭馆处理。等热度下来后是不是真要公布结果,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我们只就物论物,看看这些展品的工艺有多低劣。比如我们知道四羊方尊是1938年湖南出土的,但这里展出了一件乾隆年制的陶瓷版:
原型(左)是藏于国家博物馆的四羊方尊
比如这件原型是一商代小玉人儿,挺乖巧的,结果工匠手欠偏要雕满东周的蟠虺纹,不知道的以为是山口组;
原型(左)是藏于社科院考古所的短辫玉人
比如洛阳第一次出土了并排的“天子驾六”实物,这里就展出两排的马车升级版了,跟四驱越野一个道理。
原型(左)是藏于秦始皇帝陵博物院的铜车马
这些“文物”够魔幻吧?更魔幻的是,在中国,有大批人前赴后继地为其买单,这就是活跃在古玩圈里的“国宝帮”。
什么叫国宝帮?就是手中藏品没有普品,全是国宝。瓷器必五大名窑或元青花,书画必清宫旧藏,玉器必上古三代。而且最牛的几件藏品,一定跟拍卖会或博物馆里已有的重器有类似之处,而又不完全相同(这点很重要)。
我们以一位活跃在头条的L先生为例。L先生的简介是某药房老板,但读完他一万多条状态,看完他的“国宝”后,你会发现他是个深藏功与名的狼火,拳打安思远,脚踢卢芹斋。
比如十大名画。从《洛神赋图》到《历代帝王图》《韩熙载夜宴图》《清明上河图》《富春山居图》……全都在他这,而且都有作者签名盖章……
咦,那故宫里的是啥?废话,全是赝品呀!
他收藏的《洛神赋图》
《洛神赋图》(北京甲本-局部)
比如宣德炉。人家收藏的炉比我家吃饭的碗还多,还出了书:
孤陋寡闻了,没听说过“读书文化出版社”
比如汝窑。故宫那几件都是淡青色,人家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能组七彩战队,器型也是多种多样:
不仅如此,还有款呢。比如“大宋汝窑”,太霸气了;“皇宫御用”,太直白了;“宋徽宗”,太……
等等,宋徽宗?赵佶给自己瓷器落的款是“宋徽宗”?
其实庙号落款这件事,我见到的为此解释的国宝帮就不止一位了。大同小异,都是用“保真”的藏品推翻史书里的庙号制度。这就像你在水果店拿起一个桃子,发现它发霉长虫了,然后判断它是个坏桃子。结果老板告诉你:“首先我这所有桃子都是好的(大前提),所以你现在发现了一个发霉长虫的(小前提),就只能说明发霉长虫是好桃子的特征之一(结论)。”你会不会想擂他一顿?
我是没看懂这段逻辑
但这正是绝大多数国宝帮的奇葩思维,即“文物”上每个匪夷所思的地方都是“国宝”之所以独一无二的烙印。拿吴应骑那几件展品举例的话,第一件可以证明乾隆见过商代的四羊方尊,第二件可以证明蟠虺纹在商代已经盛行,第三件可以证明“天子驾六”有前二后四的驾法。国宝帮在这种油盐不进的闭环中完美自洽,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们的思维。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真想组织个仿古工艺品游学团(我这里不用赝品而用仿古工艺品这个词,因为是二道贩子决定它作为什么卖出去),带国宝帮来个深度游。看看河北曲阳的石雕、江西景德镇的瓷器、辽宁朝阳的红山玉等等。不方便游大中国的话,就搞个河南省的三日精华游,比如南石山村的唐三彩、烟云涧村的青铜器、石佛寺镇的玉器等等。
河北曲阳
河南烟云涧村
江西景德镇
河南南石山村
要知道,这些地方政府都是大力扶持的,人家早已形成产业化。而且这都9102年了,各种DIY定制服务也不在话下。只要钱到位,钢铁侠都能给你造出来。
比如这样的
以及这样的
国宝帮很爱幻想受学阀迫害。收藏汝瓷的,便认为民间还有无数汝瓷;收藏元青花的,便认为民间还有无数元青花。诸如“全世界元青花只有300件,大部分在博物馆”之类的话都是既得利益者的谣言,就像拉不出屎是共济会或罗斯柴尔德家族的阴谋一样。
其实我挺不明白的,文博界学者又不像马未都刘益谦那样搞收藏(众所周知咱这一行工资极低),跟你有什么利益冲突就要来怼你?如果民间真有国宝,赶紧发一篇《x省x市新发现xx刍议》之类的paper抢占学术高地,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白了,国宝帮就是古玩圈里的民科。但民科不论造永动机也好,推翻进化论也好,基本只投入了时间精力,而国宝帮是额外砸了真金白银的,所以他们尤其不能接受质疑。大约在零几年,学术界和国宝帮还有一些或大或小的论战。但现在,专家几乎全都不敢招惹他们了。有位故宫专家曾受邀参加鉴定活动,看到很多低仿的瓷器后便实话实说,结果藏家不仅没听进去,且以后逢人便骂“那是个伪专家,把真的说成假的”。这哪儿说理去?
鲁迅:“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
写到这我想起个事儿。本科时我闲得无聊,把淘宝买的一个仿古水盂发在贴吧,“求大拿看看这个太白尊,款是大清雍正年制。但问了好几个专家,都说不对。
结果一位藏有“元青花桌椅五件套”的国宝帮大哥回我了:“这个东西开门,但我觉得不到雍正官窑,应该是乾隆朝仿的!兄弟,不要信那些砖家,好东西在我们民间!
我当时怎么没想到把这个水盂卖给他呢?

二、“国宝帮”的生态圈

当然,人有三六九等,肉分五花三层。上述人群位于国宝帮的金字塔底,中层和高层的国宝帮又与之不同。
底层国宝帮以“国宝”为副业,中层国宝帮则以“国宝”为主业,且有能力在四五线城市或县城搞民办博物馆。比如马伯庸吐槽的号称“河北省最大民办博物馆”的冀宝斋,曾拥有国家3A级旅游景区、河北省少先队实践教育基地、衡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河北省级科普基地等诸多头衔,这里面就有些门道了。
根据我国2006年施行的《博物馆管理办法》,“博物馆藏品的收藏、保护、研究、展示等,应当依法建立、健全相关规章制度,并报所在地市(县)级文物行政部门备案。”但事实是我国部分省、市、自治区并没有省级文物行政部门,而绝大部分地市县也都没有文物行政部门。由于找不到主管部门,所以各地的民办博物馆有的归文物行政部门管,有的归文化行政部门管,甚至有的归工商联管,乱象丛生。
可以说,你在许多旅游景区看到的那种乱七八糟的“博物馆”都属于这种情况,但由于游客不知情,这锅往往就得整个博物馆行业来背。
比如前几天的群聊
2010年,国家文物局、民政部、财政部、国土资源部等发布《关于促进民办博物馆发展的意见》。一些领导为了搞政绩,发展文化产业,强行要求增加民办博物馆的数量,正好与国宝帮“双赢”。冀宝斋拥有的各种称号是由旅游局、少工委和科技厅、科协等不同单位授予的。不同单位各有各的评判标准,但反正落脚点不会是文物真伪——人家看不懂哇。
您说,这样外行指导内行,能靠谱吗?
此外,许多地方围绕《意见》制定了相关的优惠办法。国宝帮只要办了博物馆,就既能为自己的藏品背书,又能享受国家的税收优惠、根据投资额补助、日常运营补助、土地优惠政策等,可谓名利双收。民办博物馆丰硕的利益链随着博物馆开门而形成,投资越多,建成面积越大,获得的政府补助也越多。就像我们吐槽某些魔幻3D动画和年度烂片一样,您真以为人家靠票房活着呢?
那文物局干嘛去了?事实上,文物局对不属于同一系统的博物馆,比如高校、企业博物馆和民办博物馆并没有直接的行政管理权。所以冀宝斋和重庆大学博物馆没人曝光就开着,曝光大不了撤展,根本没有办法罚它。
这说完了国宝帮的中层,我们简单说说高层。说来有趣,高层以玩的心态为主,又以“国宝”为副业了,可谓“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副业的意思是“国宝”于他们已成了身外之物,随手可捐。前有邱季端捐赠给北京师范大学,后有吴应骑捐赠给重庆大学。他们的头衔已经够多了,在商业上也很成功。据媒体报道,吴应骑与子女有多个公司,还参与过《天机·富春山居图》的拍摄,跟刘德华碰过杯。从吴先生的社会地位来看,重庆大学这事儿总不至于是想洗钱,或者给赝品洗白,或者给儿子解决事业编吧?
总的来说,国宝帮的金字塔从上往下依次接盘。中上层一般社会联系还满广泛的,是有舆论能力的。他们有了政府或高校背书,包装成了爱心人士,在供货给下层时便能更有说服力。而下层国宝帮也为了信念拼命给中上层打call,希望再找人将手里的藏品变现。——但遗憾的是,他们已经找不到人了。
某民间美术馆对重庆大学的支持。他们不仅给反对者扣上了境外势力和文化汉奸的帽子,还遥测鉴定了吴应骑的藏品。国宝帮比传销更充满爱心,更团结一致。
所以为什么国宝帮的藏品多为“大洋怪重”,相信你已经心里有数了。这其实跟“尼日利亚王子”的骗局一个道理:上层越把骗局做得低端,就越好过滤潜在威胁人群,从而保证留下来的都是精品韭菜。有钱人的生活,往往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三、还能不能愉快地捡漏了?

下面我们来谈一个比较实际的问题:普通人到底能不能捡漏?
但凡对古玩感兴趣的朋友,应该或多或少都听过因捡漏而一夜暴富的传说。有没有这样的事?有,但基本九十年代后就绝迹了。而国外的回流“大漏”,近年来也越来越少了。毕竟互联网时代了,谁也不傻。
好,假设你现在来到了潘家园,在一个摊位前蹲了下来,老板便不动声色地打量你:这个人看瓷器不看款,翻书不看牌记,眼光停留在低仿上面时间最长,是个小白。而且盯那块玉佩半天了,拿起两次,有点想法。于是压低了声音说:
“兄弟,这块和田玉是老的,喜欢吗?
虽然这块玉是岫玉,而且是用灰度图建模再机雕再用酸做旧的,一天能做n个,但你不知道,就觉得跟清宫戏上挺像(能不像吗?戏里娘娘的玉佩也是河南造的),就随口问:“挺好看,多少钱?
其实你心里没底,都说古玩水深,万一开口几万咋办?但还好,老板目测你一身加起来没过1000,就说:“你喜欢,实心价给个800。
你一想,咦,好像也不是买不起的样子,但确实又有点贵,就拿着看半天不说话。老板一看有戏,就说:“这样,你开个价,行你就拿走。
你从来没在古玩上砍过价,就想:拦腰一刀总没错吧?于是说:“400。
老板仿佛被你戳中了痛处:“兄弟你别开玩笑了,我从乡下收来都500块!600行吗?六六大顺。
你心里高兴了,看来自己估价还是准的嘛!于是假装摇头:“太贵了太贵了,买不起。
“580,再少卖不了!
“540。”其实你不在乎这40块了,但就是觉得再砍下价心里舒服。没想到老板不说话了,你有点尴尬,只好起身离开,心里有点懊悔。结果刚走两步,老板在后面拍案而起:
“540你拿走!操,今天赚个稀饭钱!
于是你美滋滋地把玉买走了,还忍不住发了朋友圈。——其实呢,这玉南阳批发过来也就20块。
事实上不论是地摊还是店铺,卖家摆货一般都是把低仿放前面,高仿或普品放后面,正经玩意儿藏着。试想如果低仿都能骗到人,那干嘛要用高仿呢?这也是成本最低策略。想看好东西,你得有熟人带着,或者就着一个小玩意儿由浅入深地跟老板聊。老板确认你懂货、有诚意,且有经济实力后,才会挤牙膏一样把东西慢慢聊出来。那些进门就问“你这儿有保真的唐三彩吗”之类的,人不会搭理你。
心眼儿坏的老板最喜欢的,就是那种看了些鉴定指南,自以为出了师的小企业家或中老年人,比小白还好骗,钱又多。“国宝”就是为他们准备的。其实想想也知道,流落到市场上的东西都被马未都们筛过好几遍了,尊驾难不成是锦鲤转世,“国宝”排着队低价(也不算低价了)进您家门?
事实上,如果市面突然冒出来大量重器,那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盗墓。国家现在打击文物犯罪力度越来越大,捡这样的漏是要进去的。更何况这里说的“市面”也不是潘家园的市面,你我都见不着。盗墓是一环扣一环的熟人,流水线一样从出土送到出关。没听说过谁挖出“国宝”在大街上溜达着找买家的,不要命了?
正如汤师爷指导我们所说的:“步子迈大了容易扯着蛋。收藏入门应谨遵八字方针:摆正心态,多看少买。古玩市场早已成熟,许多老板干的是搬运工的活儿,比如按进价加个百分之二十卖出去,无非如此。对普通人而言,买文物更像一种投资行为,比如你在小拍卖会2000拍了个毛主席像,过几年3500让了,这就算捡漏;或者说你在合理价位内买到了心头好,也算捡漏。比如我本科时在潘家园看到复刻的全套《富岳三十六景》,砍到3000,咬咬牙买了下来。这个价格低于市场价,而且我喜欢它,所以虽然不像传说中那样能转手几百上千万,但于我这样的穷学生而言就是捡漏。
当时把我给高兴的
至于回报率高的且概率较大的捡漏,现在也有。一是中高端拍卖会,二是还没被筛完的国外市场。这两样都得有钱有眼光,就不是为你我这样的普通人准备的了。想想那些正经八百的大收藏家吧,陈介祺爸爸是吏部尚书,吴湖帆爷爷是金石学家,安思远发家于乱世,哪个人生起点咱能复制?
所以啊,您要是遇到“国宝”,还是多留个心眼吧毕竟,“她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命运所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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