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个男人、8个女人，在生命最后的12个小时（周二中午密封的集装箱抵达比利时码头，然后渡海来英国，周三凌晨1点报告发现集装箱内的死尸，时间超过至少12小时），也许是在零下25度的集装箱被慢慢冻死。
这是怎样黑暗和绝望的旅程。
事发两天来，英国警方披露的信息其实只有两点：周三在埃塞克斯的工业园发现了卡车集装箱内的39具尸体；周四则明确死者身份都是中国人。
周四下午看天空电视台的新闻直播，主持人忍不住发问：“中国现在不是已经很强大了吗？为什么这么多中国人还千辛万苦往外跑？”
这样的问题，也许会令今天国家认同情绪日盛的中国人听了感觉不舒服，但这确实是很多英国人共同的疑惑。
最初发现集装箱尸体的时候，大多数英国人还想当然地认为，死者或许是来自阿富汗、叙利亚、甚至伊拉克和伊朗等动荡地区的非法移民。最近，英国媒体一直在报道：内政部加强了对从法国开到英国多佛港口的欧洲车辆检查的消息。因为很多中东难民正是守候在法国加来一侧，千方百计寻找机会搭车试图非法闯入英国。
但是周四早上，新闻披露39名死者竟然全部都是中国人的时候，就连英国主持人也感到惊讶。现在中国人给英国人的印象是富裕、活跃、整体的自信度不断增强。而依靠大卡车集装箱偷渡这种原始方式移民，跟中国人在国际上的形象，其实已经截然相反。
当然，作为一个土地面积辽阔的国家，北京和上海这些国际大都市的金碧辉煌绝非全部。当我们离开大城市，真正深入到国家内部，深入到乡村，去了解城乡差距、了解普通人求生的不易，就会有更多客观的看法。
现在无法确定的是，这39名死者属于偷渡还是人口贩运？距离上一次大规模的偷渡死亡事件——2000年的多佛惨案导致58名中国非法移民丧生——已经过去了19年。当时是主要来自福清和长乐的非法偷渡者在人蛇的组织下乘坐大卡车来到英国，结果司机关上了集装箱的通风口，导致绝偷渡者窒息死亡。荷兰籍司机因故意谋杀罪被判刑。多佛惨案的案情之所以得以披露，有赖两名幸存者作证。这次的集装箱惨案没有一名生还者，对于警察来说，案件将很难调查取证。
媒体对这一事件的报道
这些死者是不是偷渡者？他们来到英国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属于经济移民吗?
简而言之，经济移民就是奔着福利和赚钱去国外的。人往高处走，几乎所有的人员流动，都是从低收入的地方流向高收入的地方。无论是当年改革开放初期，大批劳动力从中国农村流向城市、从内地流向经济发达的沿海，还是从当时的中国流向更发达的西方国家，都是受经济因素驱动的。2012年，我曾经去西班牙采访青田移民社区，在马德里和巴塞罗那待了一个月，采访了不少从浙江青田跑到西班牙的偷渡者。其中一名受访者说的一句话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偷渡移民到西班牙工作，收入增加了，等于生命延长了。”很多人正是抱着到国外可以获得更高质量生活的愿景，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义无反顾走上了偷渡的道路。
《陌生的中国人》书中，作者记录了很多中国赴欧移民的故事
2012年的西班牙采访，我发现中国的移民群体是在整个欧洲范围内流动，寻找适合生存和发展的国家。他们之间交换着不同国家的移民政策和信息，当听说意大利有大赦就集体跑到意大利，听说西班牙生意好做又一起来西班牙，拖家带口，最后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以宗族和同乡为纽带的移民社区。
在国内，一些地方形成了跨国流动的传统。比如浙江青田的偷渡者大规模去西班牙、意大利等欧洲国家，而福建的偷渡者则更多地出现在日本、美国、英国等国家。
我住伦敦短短3年，就接触到大量来自福建的中国移民，其中相当一部分是采用非法途径来英国的。我经常去的派克汉姆菜市场上，经常会遇到几个中国面孔开设的档口，他们的经营模式很特别，只是租用商店门前的一小片区域，摆放有限的几样蔬菜售卖。有几次跟他们寒暄，对方自称福清人，早年偷渡来，还没有取得合法居留，经济条件也不具备，所以档口规模不大。我遇到一个21岁的福清女子，已是3个孩子的妈。她不是偷渡来的，但是老公却是早年随家人从福清偷渡来英，后来取得合法身份，然后又把她从老家带到英国。
不过一个明显的区别在于：发生多佛惨案的年代，中国经济实力远不像今日强大。当时英镑兑人民币的汇率大概1:12，当年来英国工作，跟在国内比真算是赚到钱了。但现在的情形发生了很大变化。英国一直在闹拖欧，英镑一跌再跌，跟人民币的汇率已经远非10年前可比，差不多几乎降了一半。所以到英国工作已经赚不到过去那么多钱了，经济移民的动力几乎不复存在。
所以我倾向于认为，39名死者来英国的首要目的，很可能并不是为了找工作赚钱。或许更可能是来投奔他们在英国的亲属。可能他们的亲属也是早年来英国的非法移民，所以无法为亲人申请到合法签证。按照英国法律，非法入境者只要待够10年，也可以拿到合法居留。现在他们等不了10年这么久，或许急于和亲人团聚。于是采用了曾经重复使用过的偷渡方式。我想他们一定彼此之间保持着手机信息的联系，但是惨祸发生后，那些知情者也许会躲藏起来。
之所以对这个看法有些笃定，就是看到现在中国人办个出国签证其实并不难，很多国人都有办签证出国旅游的经历。现实中，身边很多中国人先办旅游签证，然后来英国黑下来打工。这样的事例虽然违法，但是风险不大，案例颇多。
我一个住伦敦的友人为孩子找中国保姆，让中国阿姨办好旅行签证之后，来英国家里工作半年，旅行签证有效期半年一到，就让阿姨回国，再请另外一位中国阿姨，用同样的法子来英国照顾孩子。这算是规矩的。还有一些来了就黑下来不回中国的。
我也认识一个河南阿姨，黑在英国做保姆10几年，跟雇主一家相处很好，去年儿子结婚才彻底返回中国。今年9月我女儿开始读小学，下午3点放学没人接，我们曾商量找阿姨。朋友推荐了一位山东籍阿姨。第一天试工，阿姨告诉我们，她也是拿旅行签证来英国的。这个阿姨经历更复杂，她早年拿旅游签到德国，以遭遇丈夫家暴为名申请难民，然后拿到了德国居留，在德国生活工作多年，又把儿子申请去德国读书工作。现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放弃了德国居留又来到英国。我们没敢留她工作。但通过她了解到很多国人是抱着边出国打工赚钱边游玩见世面的心态。因为相对而言，英国的生活环境比他们在国内的更好更舒服。这是很多人宁愿黑在异国也不回去的原因。足见申请普通的旅行签证还是有机会的。
回到这次的卡车集装箱惨案。
最新调查显示，集装箱是从比利时泽布吕赫港（Zeebrugge）运到伦敦东面的泰晤士河口港口珀弗利特（Purfleet），于星期三（10月23日）凌晨被提取拉走。
采用这种极端的原始方式偷渡，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些人无法通过正常的渠道申请到签证，甚至就连普通的旅游签证也很难申请。这里面又有两种可能，一种前面说的，可能先于他们到达英国的亲属和接应者也没有合法身份，所以无法帮他们办理合法签证。而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们也许是出自一些具有偷渡传统的地区，这些地方的人们申请一些特定国家的签证就会有难度。我2004年去巴西大使馆申请签证，亲眼目睹巴西使馆的办理窗口将一厚摞福建护照拒签，理由就是这些地方具有非法移民倾向的历史。
所以，我倾向认为，采用躲在卡车集装箱这种极端方式来英国的非法移民，很可能就是无法从任何渠道申请到签证的国人。
另外，有些国家，比如英国，其签证的申请难度和繁琐程度也以令人头疼著称。惨案发生之后，很多人指向了英国越来越严苛的移民管控。我看《环球时报》总编胡锡进指责英国应该对中国人死亡事件反思，网上留言也不乏追随者。某种意义有他的道理。事实已经证明，管控并不能从根本上杜绝偷渡者，英国移民局加强了多佛港的检查，偷渡者就转移到更薄弱的其他港口试图进入。英国对从法国加来的车辆特别留意检查，犯罪集团就会从比利时运输闯关。
BBC新闻报导：记者询问非法移民都惯用哪些港口？打击犯罪调查局（NCA）官员说：所有港口。
为什么这次出事的卡车来自北爱尔兰？或者真实的用意在于，车辆宣称从比利时接货经英格兰开回车辆注册地北爱尔兰，是为了遮人耳目，可以令沿途的英国边检放松警惕，利于偷渡。偷渡这种古老的方式将会长期存在。严格的移民管控只会逼迫犯罪团伙采用集装箱藏人这种更极端的方式进入英国。
可以肯定，这次的非法移民死亡事件一定是有组织的，否则39个人不可能跳进同一辆车。而且这么大的工作量绝对不可能由一个人组织完成。我们哀悼逝者谴责组织者，谴责那些将生命的大门无情锁上的人。但是之前对于西班牙的偷渡者的采访经历告诉我，或者从偷渡者的角度来看问题，有着更复杂的视角。
从多佛惨案的年代至今，非法移民系统已经形成了一个成熟的人口转移网络，人蛇也往往是受到信赖的关键人物。那些把他们锁进集装箱里的人，也许正是他们唯一信赖的人，也许之前曾用同样的手法帮助其亲属先行来到英国，他们对中间人充满信任，可以不计风险放心把性命托付。这是扭曲而真实的关系。
2014年的统计显示，对于全球非法移民来说，欧洲是最危险的目的地
大约10到15年前，一笔偷渡费用大概需要花费5万美金。在到达欧洲的目的地之后，偷渡者承担着巨大的财政压力，需要依靠付出多年的劳动偿还这笔债务。这种紧密的经济联系和可能面临的威胁，也很难令他们走出来作证。
值得关注的是，多佛惨案发生之后，近十几年来，中国移民利用大卡车这种非常原始的偷渡方式进行人口转移的方式其实已经消失了很久。至少在中国非法移民的人口转移网络中，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这种集装箱这种原始的方式了，而是转向了更加复杂的移民方式和系统。所以埃塞克斯惨案又以如此原始的偷渡方式出现，的确令人惊讶。
这令我们思考，在这一切的源头，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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