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从《野狼Disco》火了之后,老舅走到哪,也有粉丝接车接机了。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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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是一名骤红的说唱歌手的倒叙人生,从2019年的聚光灯下,回溯到他的青春年代;这也是这名歌手与歌迷交错的东北故事,他唱出的,他们听到的,都与东北这个落寞、倔强的时代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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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
南方周末实习生 胡琪琛 蒋芷毓
责任编辑 | 何海宁
最后一战,老舅终于祭出了那首万众期待的《野狼Disco》。红黄光束参差照射,灯氲逡巡,紧身皮夹克前襟的银色甲片粼粼闪闪。胳膊在挥舞、人头在攒动,斜拉镜头划过尖利前奏骤然定焦,音响、呐喊万箭齐发,搭载镭射线穿越荧屏扑面而来。
2019年夏,“中国新说唱”节目上,老舅以一曲《野狼Disco》蹿红,虽仍遭淘汰,凭借洗脑的旋律、“土嗨”的舞步、接地气的歌词,经由网络综艺包装后病毒式蔓延,这首说唱封神年度第一“神曲”。
老舅这个艺名是歌迷们对他的“昵称”,在东北,老舅特指最小的舅舅。他本名董宝石,一个33岁的长春人。
包括《野狼Disco》在内的此类单曲统一收录在唱片《你的老舅》。置于经济下行的语境,专辑里,老舅一副不得志的中年男子形象,人蛮好,没啥本事儿,好面子。同时,老舅不忘缅怀曾经拥有过的辉煌往昔,复古意象轮番浮现,梦回经济转型前后丝缕倔强的余晖。
老舅现象引发严肃讨论。理论批评连篇累牍,知乎、豆瓣热帖长期置顶,被网友誉为继电影《钢的琴》,作家双雪涛、班宇之后,东北伤痕文艺在歌坛的卓越代表。一个著名知识博主评介《野狼Disco》为歌曲版《阿甘正传》:“如冲决而来的泥石流,二十年来的一砖一石,翻腾奔涌到眼前。”
把时间轴拉长,人们才可以用冷静的眼光打量那段历史。从严寒地带的老工业基地出走,老舅愤怒过、迷茫过,自我改造过,坚持多年,终归是时代赐予机会,跳上商业资本驱动的滚滚列车。蜕变的过程中,他表现出极强的学习能力、适应能力,不过,自始自终未能挣脱掉原生烙印的束缚。
同越来越快的外部世界短兵相接,老舅退守到亲缘关系、社会关系的舒适区域,完成逆袭。董宝石说,老舅就是他自己,希望利用“老舅”的设定,与自己和解、与音乐和解,也与时代和解。
这是属于老舅的大时代。上“中国新说唱”演唱《野狼Disco》之前,老舅向节目组提要求,希望场地能安排一个“灯球”,对方回答,OK。结果来到现场一看,灯球在哪里?导演说,嘘,你就是。
董宝石回老家长春巡演成为当地文艺界的大事件,街上挂出“老舅”的巨幅海报。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图)
冲破
2019年9月29日,长春演唱会上,老舅和台下互动:“虽然(“中国新说唱”比赛)名次不太行,但咱们的歌还是很牛逼的。”讲完,台下忽然嗷一嗓子“干就完了”,顿时掀起“老舅”“老舅”的声浪。
回到家乡,老舅兴致看上去精神了些。爆红后,巡演安排密集,10月份塞进去14座城市。紧巴日子过太久了,亟须接些来钱快的行活“垫吧垫吧”。
老舅在长春待了不到24小时。为发小新录音棚开业站台、后半夜喝大酒的局,留给与父母独处的间隙只有傍晚一点时间,“你看这事儿给闹的,回家见见爸妈,还得到酒店”。夜里十点多后台包厢,小学同学、亲戚簇拥一团,许是疲惫的缘故,老舅神情漠然地杵在沙发中心,呆呆发愣。
“感觉是在做一场实验。”老舅说,一首歌成了爆款,呼啦涌来那么多人,说喜欢我、爱戴我。芸芸众生小人物,跟大家一样奋斗过、失败过,可能得了一点机会,“又怎么样呢,有点滑稽可笑”。
说这句话时,他坐的车正行驶在回长春市区的机场高速路上。时值深秋,阳光格外绚烂,透过茶色玻璃折射肌肤,竟有阵阵灼烧感。
老舅是真的火了。三年前,斥巨资打造的网络综艺“中国新说唱”(当时叫《中国有嘻哈》)横空出世,短短数月把乐坛搅闹得震天响,不久前还在夜场苦苦挣扎的Rapper,转眼就前呼后拥、身价倍增,冠军PGOne、Gai迅速跻身一线大牌班列。
眼瞅着比自己小的、不如自己的老熟人一夜蹿红,他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参加这个节目。
筹备期董宝石就收到过邀约,没当回事儿,搞了十来年说唱,屁都没捞着,生活还是一团糟,麻木了都。前几集也没意识到错过什么,越往后,越坐不住。原来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花钱听说唱。2017年,大众流行转盘指针滑向Hip-hop。
不久,老友夜楠在决赛日作为大众评审去投票,问宝石要不要去感受一下现场。看看就看看,事后回想,宝石仍抑制不住激动,妈呀,那灯光、那音效,处于半地下的老梆子们,哪见过如此阵仗,第一次见到说唱歌手在那么棒的舞台上演唱自己的作品,说不出的刺激、震撼。
淹没在下方灰暗的人海,董宝石感慨万千,时代变了,要么你在这趟车上,要么就跟说唱说拜拜。结束录制已是深夜,他俩回到旅馆一宿无眠,先是沉默,香烟一根接一根,躺在床上,夜楠对董宝石说,兄弟,你得出来。
当时董宝石在成都给老板开车,很干脆,辞职专职做音乐了。他将自己关在家里,学习流量艺人的技巧,没日没夜地创作。大老爷们一个,没啥收入,指望老婆赚钱养家,外人都认为他是在“赌博”,胸口压力老大了。
“我回来了,快来看看我吧”,2018年“中国新说唱”上,鼓足干劲准备大放异彩。没成想,海选都没过。
那一届,他们早年间的组合“吾人族”,5名成员去了4个,全军覆没。其余伙伴淘汰后,各回各家上班。宝石跨不过这个坎,这可咋整,太难了,孤注一掷一年,换来这么个结果。他近乎哀求,哪错了呀,告诉我,我改还不行吗。
吾人族时期,董宝石(左一)与莲花(左二)一起演出。 (李萌供图/图)
随着2018年“中国新说唱”完结,他啤酒咣咣下肚,没由来地泣不成声,情绪低到极点。
这是董宝石走红前的至暗时刻。有一天,老伙计YoungMai发来信息问,有两个给明星写歌的活,愿不愿意干。大学时期在西安,YoungMai、夜楠和董宝石一起组建过三人团“X.A.E.R”,几经锤炼,Mai已成长为圈内顶级制作人。
那还用考虑吗,董宝石心想,愿意啊,太愿意了,嚯,还有活干,有活干就成,有活干就有饭吃,怎么能不愿意呢。暂时不去想失利这档子事儿了,那就写吧。一首是供给《明日之子》的《脑瓜疼》,另外一首是写给凤凰传奇的《山河图》,像疯了一样,一会脑瓜疼,一会山河图,几天时间交货。
夜楠的雪中送炭同样及时。老铁策划了说唱巡演项目“地下8英里”,说你来吧,多少能赚点。而且,助于维持实战的敏锐触感。
不甘被历史抛弃的董宝石拼了老命去配合资本游戏的冷酷规则,转了一圈,还是熟悉的兄弟情谊伸手拉了一把。接受过娱乐圈浸染,Mai苦苦衷告,你应该怎样怎样,不该哪样,如今都讲商业,跟咱们年轻那会不一样了。有的听进去了,有的也未必。
董宝石对版权概念一窍不通,价钱怎么谈,协议怎么签,如何最大化己方利益,不太放在心上。他不擅长看合同,条款细则没工夫较真,扔给经纪人琢磨去吧。经纪人也是好哥们,他至今没有签大公司,年纪是一方面限制,主要是,更信赖自家兄弟。
如果成功有其必然性,说到底归因于他对音乐与生俱来的感知力。疗完伤,董宝石收起文艺青年的孤傲,收看韩国原版综艺,从短视频平台扒拉素材,不断调试风格,剪入《我们不一样》、脱口秀演员的采样,你的男孩谢广坤、刻着你名字的电热宝、金曲野人的士高,等等,热门“土味”元素一勺烩。
董宝石写得很流畅,仿佛原本就潜藏在脑子里,只是恰逢其时倒出来而已。
代表作《野狼Disco》开头是一段蹩脚的“塑料粤语”,接着他提到大背头、BB机、舞池里的“凌凌漆”这些上古词汇,诸如小皮裙、大波浪等暧昧元素,让歌曲层次更加丰满。短短几分钟内,宝石讲述了一个夜店搭讪失败的跌宕故事。最后,“左手画龙,右手画彩虹,胸口再比划一个郭富城”的副歌部分周而复始,让人欲罢不能。
距离产生美,身居西南遥望那片耳濡目染的故土,脑海镜像从未如此鲜活。董宝石用《你的老舅》二次认知东北:《浪漫男银》写的是,没钱给媳妇买貂,抬不起头,同学会上逞能拼酒,借车换上宝马标充愣;《夏日发廊》唱道,不得已南下广州,到发廊打工,盘手串、穿人字拖,在珠江边思念故乡。
这是一个真真切切的东北老舅。知乎热评阐释,老舅就是东北国企下岗后,迫不得已开出租车的那种四五十岁半大老头。
其间,招牌菜“蒸汽波说唱”顺势发明出来。老舅在网上接触到“蒸汽波”,立刻牢牢吸引,朦胧、放松、颓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蒸汽波源自日本1980年代的“City-pop”,代表着工业高度发达基础上的“未来复古主义”,混杂“赛博坦”基因,是对后工业纸醉金迷的泡沫幻想。
融合进“蒸汽波”,是董宝石对中文说唱的一大贡献。独创的新鲜玩意一经问世,就紧紧抓住网友们的耳朵。
算是整明白了,人家是一档娱乐综艺节目,不是说唱比拼大赛,“想让观众看到想看到的东西”。极短时间内,董宝石转换曲风,学会造人设、讲故事,适者生存,他展现出把握潮流的惊人天赋。量身打造一批新歌,摘掉刻意伪装出来与年纪不符的猖狂面具,烫了时髦的锡纸烫头型,报名参加了2019年“中国新说唱”。
1990年代初,东北兴起下海经商潮,董宝石的父母在长春黑水路做批发生意。刚开始很赚,后来越来越不行。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图)
东北蒸汽波
在唐艺赫的印象里,东北老家经年被氤氲不散的蒸汽笼罩着。
东北供暖期长达半年。暖气片贴着墙壁一溜排开,烧得滚烫,能听见咕噜咕噜沸水声。不锈钢架宽得不得了,唐艺赫小时候经常挨窗静坐,伸出手指拨弄,把散热杆想象成古筝,学电视里女主角的样子弹。
居民楼不远处,伫立着铁合金厂,给钢厂供毛坯,高炉耸入云霄,烟气缭绕着水汽,袅袅升腾,作业间一年四季热气滚滚。
这一切,像极了老舅在歌里营造出来的氛围。最近,唐艺赫的老公闫禹整天搁家循环播放《野狼Disco》,老带劲了。反复洗耳后,唐艺赫知道了老舅,了解了蒸汽波。啥叫蒸汽波啊,你听听,那不就是俺们嘎达那点事吗?
他们的同学过来玩,看了周遭环境,说“蒸汽朋克”十足。闫禹的理解,蒸汽波传递出“后工业”虚无感,戴上耳机,马上能触到老舅歌里的时代点。
小两口家庭往上三代,都是工厂里的工人。唐艺赫的父亲长春人,在沈阳读大学,冶炼专业,1980年代毕业,对口分配到吉林市,做工程师。爷爷奶奶还在长春,都吃过“大锅饭”。那会当工人光荣,待遇没得挑,高材生不惜下车间呢。
唐艺赫姥爷当时是工长,看到新来的小伙子踏实、能干,一眼相中了,介绍给了小女儿。唐艺赫爸爸与闫禹爸爸也是工友。刚处对象那会,男方女方脾气秉性爱好,对方父母知根知底。她们读书的地方叫“铁合金小学”,见面打招呼,你是哪个分厂的,你是哪个车间的,从小到大生长在一个熟人社会里。“关系、人情,突破不了的。”她说。
董宝石早年组合“吾人族”里,孙铭比其他成员年纪稍大,对集体、国有记忆更为清晰。他说,整个东北遍布工厂,搪瓷厂、阀门厂、活塞厂、塑料厂、化工厂……“我妈是搪瓷厂的。”孙铭18岁曾到上海滩闯荡,是吾人族早期核心成员,眼下经营着一家街舞培训机构。
圈在特定空间中,谁跟谁都认识,形成了好面子、好攀比的习性。长辈们打麻将的聊天话题,无非是,谁加班比谁多两个工分,退了休,谁的退休金比谁多一百元,贼神气。
比来比去,大同小异。闫禹的经验是,厂子大,澡堂的浴池会大一点。而且,单位效益好,池子相较干净,水更热。甚至,据此判断近年来的运营状况。
如果真的明显高人一等,那就是长春一汽。造出第一辆“红旗”的车厂仍是图腾。众多关于长春一汽的神话中,流传着一个经久不衰的例子:老宿舍楼每家每户有两个水龙头,一个常温,一个热水。24小时,随时打开都有热水。
以至于,提及长春一汽的第一反应,莫名觉得它的锅炉房特别有“牌面”。蒸汽、蒸汽,弥漫得到处都是。
十一假期,唐艺赫夫妇回吉林。姥爷住院了,见到外孙女,念叨起唐艺赫爸妈谈恋爱时的趣事。那个时候好啊,人比较单纯,过得稳当,说着说着睡着了。那的确是美好韶华,虽然改革春雷在南方敲响,整个八十年代,东北仍是计划经济的黄金时代。
流浪
董宝石是2015年离开的长春。走之前,他和高煜燃录了最后一首歌《WeAreTheCity》,字里行间传递出绵绵不舍与无奈:
“让他在雪地上再撒点野,就由他喝醉流泪在今夜;任他去感受这城市的一切,诚挚地感谢这大风的凛冽;而今夜一切都不需要关心,所有的触摸都那么的真切;所有的对话都统统能和解,感受这心脏和大地更紧贴。”
流浪是一代东北人的宿命。这里冬天太长,宝石媳妇川妹子,不适应气候,坐月子烙下病根,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回娘家养病去了。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必须得跟过去,得去。
空降到陌生地盘,首要问题是生存。小舅子介绍他去批发手机,没干几个月,老板跑路,欠了个把月工钱。卖过水龙头,店里围着一群大妈岁数的同事,天天嗑瓜子闲聊。得了,开辆小Polo去做网约司机吧,自由点,到头来,老是摸不清路,总拉错地方。
闹心,盼着老家来人,抓住一个就是一通唠,终于跟过往有了链接。成都的宽窄巷子去了几十次,每次接待荷包吭哧哧吃不消,可心里还是高兴。
极少回去,混得不咋地,回去干啥。好不容易聚个会,“混得好的端起酒杯不停吹牛皮,只有他故意把头埋很低”,董宝石把真实落寞编进歌里,“马老三”倒满香槟,问“老舅”在做什么生意?他说,写点饶舌小歌曲。马老三接话,那么大年纪,咋还在跳霹雳。对方故意不给台阶,杠越抬越来劲:“那啥,《中国有嘻哈》那几个小子,你有没有他们微信呐?”
最痛苦的是,发觉几乎与音乐隔绝了,疲于奔命讨生活。午夜梦里,会怀念东北的时光吗?谁知道呢。
在长春后期,董宝石已经不太痛快去录音室录歌了。说唱五人组“吾人族”其他几个人,埋没在无尽的庸常琐事中,去得更少。
高煜燃整天阴沉个脸,对音乐的态度变得专断,不容他人置喙。他投资建录音棚,把“吾人族”升级为独立厂牌“吾人文化”,出过一张专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宝石找他想倾诉倾诉,说不上两句就发闷。
大概2011—2014年,明显察觉到行业疲软。辰昊是长春独立音乐圈的“带头大哥”,办演出、提携新人,帮过宝石他们不少忙。他说,观众一年比一年衰减,办个活动,来不了几个人。
辰昊主业为长春音乐广播电台主播,主持一档打榜节目《音乐工厂》,每晚十一点播放摇滚乐、嘻哈乐,吾人族那都是排行榜常客。折腾3年,迟迟拉不到赞助,领导就给砍了,2014年那会,把时段外包给一家眼药水公司。
吾人文化主办的说唱大赛“问鼎关东”举行了三年便寿终正寝。PGOne拿过两次第一名,却碍于合约谈不拢,双方闹得很不愉快。没办法,厂牌摇摇欲坠,自顾不暇。这段龃龉里的恩怨,发酵为中文说唱界一段公案。再往后,PGOne在《中国有嘻哈》上大杀四方,又在人气顶点陷入风波,瞬间销声匿迹。这是后话。
复盘这股低潮的成因,从业者不假思索作出解释,民谣大爆发,分流走了说唱乐的市场份额。然而,放在更广阔的视野内审视,众人忽视或回避了这样一个事实,东北经济的不景气早已成为公开的秘密。
电影《钢的琴》问世后,反映老工业基地涅槃的文艺作品此起彼伏。2014年电影《白日焰火》在柏林摘金,“锈带”话题推向高潮。在文坛,双雪涛、班宇相继拿出重量级小说,“东北伤痕文学”成为学术名词。媒体对东北的聚焦一轮又一轮,人口外流、“投资不过山海关”等等议程设置,隔三岔五占据公共话语空间。
YoungMai曾被宝石“拐带”到长春,加盟吾人文化。动用辰昊的人脉,临时在广电找了份差事。Mai惊异的发现,省会城市的工资竟然这么低,太低了。不到一年,灰溜溜地离开了。
董宝石2013年结婚,爱人跟着他回长春,做珠宝销售,越来越难做。董宝石在商场做楼面经理,收入没多少,听上去威风,人前人后叫他董主任。孙铭想买个养生枕头,几百块钱的商品,找到董主任打招呼,便宜不老少。
秋冬季节一到,董宝石就发憷。大清早要去仓库帮手码货,棉袄、棉裤、老头套衫、呢子大衣,爬梯子摞到铁皮屋顶。父母从前做调味品批发,不太行,转行做服装批发,也不太行。快维系不下去了。生意上的事情宝石不懂,除了扛大包出苦力,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
不太行,不太行,真的没落了。董宝石说,终究是要走的,跟城市告别,跟过去告别,跟音乐告别。至今,双方对离愁别绪的片段讳莫如深,按照高煜燃的模糊描述,那天很冷,俩人头垂在录音棚沙发上,侧着脸,相对无言。许久,宝石近似喃喃自语张开了嘴:
“我要走了。”
“上哪去?”
“我要去成都。不回来了。”
“操。”
(视觉中国/图)
大背头、BB机,舞池里的“凌凌漆”
曹胜男是老舅非常特殊的一名粉丝。《你的老舅》有两节女声采样,一个是《社会老舅摇》,外甥女失恋,找老舅求安慰;另一处在《同学聚会》,这回轮到老舅找外甥女借车。挖掘十来个女生试音,胜男慵懒、娇羞的嗓子一开口,就对上了。从此成为老舅的“御用外甥女”。
她把歌转发到家庭群显摆,老妈循着链接听全部歌单,上头了。似乎每个听众都能映照出各自的兴奋点。阿姨从中看到了当年去广州进货的情景,你甭说,挺像那么回事。
老妈老爸是东北最早一批下海的个体户。1980年代末,胜男爸爸入职一家轻车厂,各方面待遇还行,架不住对象鼓动,不干了,下海去了。
社会风气焕然一新,不一定非得要铁饭碗,小买卖整得好,也有光明的前途,也算给国家做贡献。
胜男爸追求胜男妈,给大姨、小姨要送彩影盒,号称是香港货,紧俏的很。带她们去烫头,翻翘的波浪卷。女孩烫发,男生时兴“郭富城头”。港台风潮一路呼啸。双喇叭录音机播放着劲舞金曲:刘德华的《我恨我痴心》《开心的马骝》、郭富城的《对你爱不完》。
曹胜男的小叔,正值青春年少,四大天王迷得紧,抽屉里塞满磁带。胜男刚记事起,去爷爷奶奶家玩耍,墙上明星挂历的遗迹历历历在目。要不说,胜男给老舅的配音一遍过,拿捏得好情感尺度。
邓小平南方讲话那年,曹胜男出生。生完娃,妈妈去了广州,在火车站旁边的服装市场投资档口、倒腾服装。爸爸在沈阳盘下一爿门面,零售童鞋。BB机也都配上了,几把交易就赚回来。
“那个时候东北一切都充满希望,好像遍地都是金子,做什么都能赚钱”。宝石父母活跃在长春光复路、黑水路,买卖蒸蒸日上,客厅老板椅、沙发都配置齐整。
发财要去消费。那时火过一阵歌舞餐厅,能吃饭、喝酒,也能跳舞。天花板吊一枚灯球,360度嵌满霓虹灯,嗖嗖转圈,光斑洒满屋子。跳得好的舞女,会收到花篮,价格五十一百不等。出手阔绰的大款,集中于“吃螃蟹”承包车间的暴发户。
灵活的激励法则开始引入,但体系仍旧沿着惯性在走。闫禹向唐艺赫回忆,他去幼儿园报道,哭闹不止,家长为了哄他开心,接送喂一听荔枝味汽水,售价三块钱,连续买了七八天。他们顾不上操心工厂的未来。
合集《野狼王的士高》渐渐攻陷东北“三大厅”:歌舞厅、录像厅、游戏厅,继而成为1995年左右娱乐场所的标配。囊括《野人》《兔子舞》《请你恰恰》等神作,《野人》那句“Nononono”乃经典中的经典。
与老舅同岁的高煜燃,对外部流光溢彩的变革感知强烈,“非常向往(歌舞厅),很神秘”。老舅说,偷偷去录像厅像一场冒险。高煜燃说,稍微再大一些,溜进游戏厅玩过,确实好玩。唯有歌舞厅,始终是个童年谜团。
小男孩董宝石两眼放光盯着红旗街五彩玻璃门浮想联翩好多年后,背井离乡的说唱歌手老舅,将音符一帧一帧流淌进扑朔迷离的舞池。在《野狼Disco》中,他重构了东北这笔浓墨重彩的国民记忆:
“大背头、bb机、舞池里的‘凌凌漆’,东北初代牌牌奇,DJ瞅我也懵B;不管多热都不能脱下我的皮大衣,全场动作必须跟我整齐划一。”
出师
 (视觉中国/图)
以旁观者的身份回溯,辰昊总结,2004年9月11日是长春乃至东北说唱界的“井冈山会师”。
那一天,精兵强将汇聚长春,举办了一场盛况空前的拼盘演出。董宝石、高煜燃所在的“禅”乐队,升入高校的李环宇、李萌,以及刚从上海回来的孙铭,一同参加汇演。五个人接上头颇感融洽,一见如故。
此后,经验丰富的孙铭挨个走访几个说唱组合,打算录一张城市合集。录到第二首,默契度如胶似漆,一步到位,五人合流,新组合取名“吾人族”。
到了2005年,董宝石考上大学,远赴西安读书,吾人族出唱片的行动没有搁置。平时QQ连线,寒暑假从外地回来,录音继续。全部DIY,高煜燃负责创意,李环宇、李萌负责技术、设计,孙铭去电脑城,攒来塑料盒、空光盘。很全乎。
“我啥也不会,就写歌。”董宝石说,2005年到2008年是他创作的第一个高峰。
李环宇、李萌敏锐地发现,宝石每次从学校回来,都有长足进步。他们两人现今居住在长春,分别进入交通与金融系统谋生,仍保持创作,可是日益淡出了演出。
董宝石返回西安也没闲着。BBS上,董宝石结识了当地人YoungMai、夜楠,结合为“X.A.E.R”。周末,坐四五十分钟公交,汇聚省体育场、鼓楼广场切磋技艺。
三四十个二十郎当岁的穷学生聚集一起,打篮球、跳街舞、涂鸦,随后Battle。Battle是一种即时对战,较量说唱基本功与应变水平。“X.A.E.R”闪耀全场,董宝石战斗力爆表,专挑人多的地方钻,路人不明就里,抻直脖子瞧,奇装异服围成圈,唾沫星四溅。唱了、喊了、发泄了,出一身臭汗,马路边咕咚一瓶冰峰,舒坦了。
YoungMai、夜楠都觉得,董宝石惧怕孤独,走到哪都往人堆里扎,离不开亲密关系的慰藉。Mai标准的技术宅男,眼下,就职某BAT总监,闲暇应付络绎不绝的唱片公司订单;夜楠“长袖善舞”,巡演风风火火。
独处时光,董宝石把内心托付给诗歌。四年间,他大量阅读,读聂鲁达、里尔克,读海子、顾城。之后备受赞誉的《海子》发轫于斯。
儿子诞生后,他找到辰昊,把海子的诗句镌刻在胳膊上,左臂写着“流浪、爱情、生存”,右边与之对称“诗歌、王位、太阳”。电台节目停播,辰昊把心思专注于刺青室,许多大名鼎鼎Rapper的花臂出自他手。
吾人族的第一张专辑做了两年。2007年,千呼万唤的《出师表》呱呱坠地,第二张大碟《冲破》于次年出品。
吾人族和“X.A.E.R”全体追忆,这几年,他们表露出职业生涯最“汪洋恣肆“的状态,无忧无虑,没什么压力。“吾人族是我的青春,青少年时代的信念,深深烙印在心里,是我一生的骄傲。”董宝石说。
这一时期的董宝石深沉、凶猛。“一会怼天怼地,操翻全世界,一会又深遂得没边没沿。”他展露出不竭的学习欲望,曾在《野狼Disco》与《Rock》《21Savage》中,秀了一把粤语与四川话。追溯至西北岁月,他便吸纳“陕北号子”缀在说唱音乐里,这首黄土肆虐的《浪子》,收录进了下一张专辑《吾人归来》。他被网友戏称为“语言学家”。
2009年毕业步入社会,董宝石在西安晃荡了大半年,考公务员没考上。高煜燃坐了半年班不干了,着手创建独立厂牌“吾人文化”。鸟枪换大炮,兄弟们终于有了根据地,董宝石飞奔回长春,拉开架势准备大干一场。
筹措一年多,吾人文化出品的《吾人归来》于2011年发行,铜版纸印刷,原创编曲、混音,“绝对的良心之作”。
诗人海子
海的泪到底有多蓝
老舅不止在一个场合表示,创作《你的老舅》那年,认真阅读了东北作家班宇的短篇小说集《冬泳》,受到很大启发。尤其是名篇《盘锦豹子》,与《你的老舅》的精神内核相连。
同为80后东北文艺青年,他们俩有着相似的成长环境和爱好。作品承载的时代要素、社会环境、时间节点,基本吻合。
《冬泳》着力阐述1995年到2000年前后的所见所闻。班宇是双职工家庭,爸妈都在变压器厂做工,1996年,事业双遭变故。过年聚首,包括爷爷奶奶和他们三个孩子在内,十几口人,“全家还在为社会主义做贡献的就只有我爸和我了”。此后,他一头扎进摇滚乐、文学的世界,完成自我救赎。
《盘锦豹子》取材于班宇亲眼所见的真实故事。主角是国营工厂工人孙旭庭,他用易拉罐安装闭路,是先进工作者。被机器卷入半空摔落在地,仍能优雅地看报纸。后来,做销售时,业绩突出,被拘留时,沉着冷静,被释放时,心态却很好。最后,作者以彩票站老板的视角,道出那个节点来临时,个体无法对抗滔天洪流的无力感。
班宇也公开表示,他同样是老舅的歌迷,从《吾人归来》时期便关注董宝石。班宇是少数仍生活在原驻地的东北“伤痕”代表作家“,坚持书写东北。
“老舅每一首歌都是一首诗,或者小说。”他分析,老舅风格的转换,与歌词聚焦的那个年代剧烈的社会变迁不无关系。班宇逢人便推荐老舅的旧作《海子》,认为它是与《野狼Disco》两个审美维度的作品。班宇称,这首被低估的说唱,与自己小说的情感基调最为契合:
“他叫查海生,为了大海生,阿尔的太阳照亮他一生;一个诗人一个时代的象征,只留下信一封飞在山海关的大风;海离我到底有多远,海的泪到底有多蓝。”
唐艺赫、闫禹生命里的铁合金厂,奇迹般熬过世纪末危机。但进入千禧年,波浪式下滑,数任厂长落马后,终究还是倒闭了。双方父亲结伴到内蒙古重新择业,凭借精湛技术,收入比原先国有厂矿高出一大截。这才渐渐明白,再坚不可摧的厂子也会黄,唯有身上的本事,才是抢不走的“铁饭碗”。
1990年代后期,曹胜男爸妈的生意大不如前。先是丢了广州的摊位,陆续又关了沈阳的门面。十来年前,妈妈开始吃斋念佛。不过依然爱美,出门坚持穿高跟鞋。曹胜男去了深圳,当了空姐,打算再攒点钱,把父母接过去。
董宝石原生家庭与胜男颇为接近。那几年,利润越来越微薄,窘迫到吃顿好饭都困难,土豆、大白菜换着做法吃。妈妈抱怨暖气不暖,电费没钱交。爸爸一筹莫展,躲在屋里生闷气,拉上窗帘抽烟。
无穷尽的脸色,无穷尽的争吵,构成了董宝石进入青春期之前,最后的记忆。
青春
进入10月份,秋天降临西南—东北走向的这条老街。它称得上车水马龙,不够宽阔,侧边一条轨道贯穿,凹糟浅陋、颜色发黑,隔上很久驶来一辆红白壳子,悄无声息,生怕打扰到城市秩序。慢悠悠穿过,眼角瞥见路牌上三个字:红旗街。
长春仅剩的一条伪满洲国时期的轻轨电车从红旗街上驶过。很久以前,久到很多故事还没发生,红旗街上工厂林立,最著名的一家是“长春电影制片厂”。如今老厂房改造成为博物馆,院内崭新的领袖塑像招手示意,游客在门口合影缅怀。
老舅的儿子特别喜欢电车。长春出生,成都养育,老舅熟悉的一草一木,小屁孩无法感同身受,唯独电车没见过,百看不厌。老舅带着坐,爷爷奶奶带着坐,“电影厂”站出发,掠过省人民医院、红旗旅店、红旗商场,掉头折返。
老舅就住在红旗街上。他在《YoungBlood》里边追昔青葱岁月:
“我从小有点野,家住在红旗街,我从来不怕高年级的同学抢我钱;风那么的凛冽,吹着我的脸,东北斯拉夫的少年嘴里叼着烟;我好像在写小说,家里偷点酒喝,那青春残酷物语或许你也有过。”
董宝石的“青春残酷物语”在网吧、啤酒、摇滚乐与文学中拉开序幕。高二那年,高煜燃分到隔壁班,前后门连着。课间,叛逆少年凑在一块吐槽班主任,争论哪个女生好看,除了学习啥都聊。
某个普通的一天,高煜燃递给宝石一盒磁带,有崔健、唐朝、窦唯。说,听这个,这个带劲。
高煜燃就是《你的老舅》里边“高叔”的原型,音乐节上,粉丝呼唤高叔的分贝愈来愈高。那时候,他给自己起的艺名叫“莲花”。
莲花父母是知识分子和文艺工作者,娘胎里带出来的基因,能歌善舞,文艺委员,代表班级、年级参加汇演,名次必须得拿下,没说的。高二那会,他跟其他班级同学组建了一支小乐队,时不时相约礼堂排练。
莲花告诉董宝石,什么是好的音乐,好在哪,有什么深刻的意义。说,要多看些书,推荐了王小波、王朔,看这看那。给他灌输艺术的概念,要专注做音乐。
混熟了,董宝石冒充乐队成员去礼堂,可以正大光明逃课。其实,宝石啥乐器也不会。转眼高三,学业紧张,乐队解散。宝石说,要不咱俩搞一个二人组吧,不会乐器没关系,搞说唱。乐队取名“禅”。
他们的音乐兴趣已经转向说唱。在网吧,偶然听到哈狗帮的《韩流来袭》,身体被电流击中,音乐还可以这样做。在网吧里,他还听到了宋岳庭、隐藏乐队。整宿整宿听。
那个时候资源少,里里外外翻遍了,中文说唱就那些个。就把那些好听的存货拿出来反复听。“手表快十分钟,走在时间之前,如果你想超过至少需要十年。”早年喜欢的歌,现在倒背如流。对着电脑琢磨韵脚、学习饶舌发音。莲花也跟着一起去,他会到国外网站下载软件,慢慢研究。
很快就获得演出机会。篮球品牌搞活动,邀请滑板、街舞、涂鸦少年去闹腾,说唱组合找的是禅。专门写了广告歌,信心满满。可是有个小问题。说唱演出需要有成熟的伴奏,专业术语叫Beat,才能演。Beat需要编曲、混音,当时条件下,国内说唱玩家都没有这玩意。
日版打口碟随机会赠送,国外偏僻BBS,零星也会上传,需要悉心留意下载。他第一次见到Beat,是在吾人族成员一个同学前辈电脑上,鼠标下滑,文件夹里全都是。“很震撼,觉得很厉害,我连电脑都没有。”
董宝石跟莲花想了个法子。拎了捆“大绿棒”,点了俩菜,找前辈喝酒。酒过三巡,大哥瘫床上休息去了。两个小鬼拿出MP3,拷走了一个Beat。现学现卖,主办方一人送了一个发带。
马上就要高考了,莲花走艺术生路子。宝石也想学艺术。经济条件不允许,除了说唱,也没啥明显的特长。后来他去学了市场营销。
他们还是网吧的常客。《年轻的血》这首歌还写道:“我和我的老铁,关系特别铁,每天夜里都在外面晃到三四点;冰封不住的幽冥,白玫瑰不会凋零,生死契阔的交情,我在呼啸之中长大。”
他们坐在角落里,一个听歌,一个钻研软件。早上下机天没亮,一出门,凛冽的冷气灌进脖子里。通常,他们先吃顿肯德基,暖和些了,步行往莲花家走,到家倒头就睡。
一次他们出了网吧门,天上飘着雪,走到解放桥上,路灯星星点点,黄色光线照得大地看上去很温暖。董宝石依稀记得,自己停住脚,对莲花说,我想躺在地上,莲花斜过头,说,我也是。
(何豆豆、沈欣悦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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