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 林麓川泽
作者 / 唐建光
几天前，我退了一个群，又被踢了一个群，事因是：大学排名。
我一向认为，网络不是正常讨论、理性交流的地方，所以从来没兴趣在网上辩论争吵，因此，在我记忆中，是我第一次被踢群。
家长风波
今年8月，女儿入读美国威廉玛丽学院（简称W&M）。9月份，美国U.S. News（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照例公布了美国大学年度排名，威廉玛丽学院最新排名是40名。
这个消息，一下在W&M家长群里炸了。过去10年，威玛的排名基本保持在32名上下，去年突然掉到38名，再到今年的40名。也就是说，一个2021届（2017年入学）的本科生，考上了一所32名的学校，却毕业于一所40名的学校。
作为家长，也许认为，从投资角度，学校“贬值”了，而且高达30%。一些家长更担心，按此趋势，明年会不会跌成TOP50?
于是，一些中国家长与威玛沟通，要求对排名下降给出说法。10月11日，威廉玛丽学院给中国家长发来一个中文邮件：
针对William & Mary排名问题，我们收到了中国家长的很多关注和询问，因此William & Mary将为中国家长特别举办一个针对性的讨论会。会议将由父母与家庭计划部门总监Mark Sikes博士主持。我们同时邀请到了Steve Hanson （校长办公室幕僚长）和Jeromy Martin博士（国际办公室主任）进行排名机制的阐述和解读。您将有机会就排名问题提出自己的问题，并得到解答。
其实，我对排名问题没那么关心，但这封邮件让我感到一点意外：
其一，一所拥有300多年历史的美国大学，竟然需要专门就一个第三方排名进行对话说明。
其二，中国学生只占威玛学生总数的大约5%，也没听说过美国家长向校方要说法，为什么要专门回应中国家长的焦虑？
我理解，一方面校方表达了坦诚和善意，另一方面也表现对中国市场和中国“客户”的重视，旨在消除家长的疑虑，增进对学校的了解。
于是，我把这则信息发到了一个包括成都留学生及准留学生家长的群，并说明意在让更多潜在的申请者了解真实的W&M，了解美国大学的排名机制。没想到，很快就被拎到两个威玛家长群问罪：
“这是威玛校方和威玛中国家长的对话，让外界的人进来，算哪门子事？”
“孩子学校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以前就是我们威玛家长群的问题，不应该在外如此宣扬。”
“未经校方事前同意，针对在校生家长关注的排名问题做会议说明是威玛给予中国家长的特殊待遇，也是三年与校方管理层沟通良好下的福利，所以绝不合适提供给外人………”
“这一切麻烦都是教训，日后请谨记家长群内与校方沟通的敏感信息不要外传，以免媒体失控而影响深远。”
“请爱护威玛，赶快消除错误和影响，避免外传任何非可控的报导。现在大家要补救这误差的后果，要避免事态扩大造成校方对华人家长的误解。”
…… ……
网络争论，大约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义正辞严，是出于对学校声誉的爱护，所以我可以忽略语气态度。而我比较好奇的是，一些家长把校方对话视为“福利”，把校方发布的信息视为机密。
尤其，作为一个从业20多年的前记者，我对这几位家长发言中的语汇感到异常耳熟：“敏感信息”，“媒体失控”，“非可控报道”、“事态扩大”，“造成误解”、“影响深远”…………
排名问题如何成为“敏感信息”？对外传播如何造成“媒体失控”“事态扩大“？校方因此可能对华人家长产生什么“误解”？
于是我写了一段回应：
1.  这次说明会是威玛主办的，只有威玛有权禁止校方发布内容外传，我并没有看到官方的保密提示。如果威玛明确要求，我会考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有权要求别人怎么做。
2.我没有如某位家长所称的“视频”直播（技术上也不可能）。我所称“直播”的含义，是会及时传达官方发布的重要信息。本次说明会的确是针对家长，转发skype链接，是因为我从未使用过这个软件，顺手转发，如确系说明会入口，公布给他人确有不妥（实际上，如微信群聊一样，skype语言群聊同样需要经过加群和审核，外人并不可能直接加入）。
3.威玛的说明会，旨在开诚布公与家长沟通，我希望并相信威玛作为公共机构，会正面回应关于排名的问题。并且官方及时回应家长关切，表现了威玛的坦诚和善意，有助于消除外界尤其潜在申请者的误解和疑虑。实际上，就排名问题，威玛官网已经在第一时间公开进行了说明。
4.说实话，我并不那么关心排名问题。作为威玛家长，爱护威玛的方式之一，是帮助学校扩大声望，尤其是针对潜在申请者，传播威玛的真实情况，消除不必要的误解，吸引更多优秀学生加入威玛。何况，即使真正对威玛有所批评，谁也无权禁止这种批评。保持独立、保持质疑、是美国大学的核心精神。
5.大家都是家长，平等、合理的讨论我可以接受。我相信那些问罪的家长是出于对学校的爱护，但如果个别家长以威玛中国代言人自居，指责和教育他人，恕我不能接受。
几分钟后，我被踢群了。
排名是非
   2019年W&M迎新典礼，326年来首位女校长Katherine A Rowe致辞
这场是非起于排名。U.S. News排名被认为是最有影响力的美国大学指南，不仅拯救了人老珠黄的老牌媒体U.S. News（我的前东家《中国新闻周刊》一度的愿景就是成为中国的U.S. News），更是成为多数学子和家长的指挥棒。
关于U.S. News排名的是非曲直，无数的媒体和文章已有解析，我非专业人士，就不作赘述，只摘选一些故事：
位于波士顿的东北大学是榜单的最大受益者，被称为励志逆袭的典范，从1996年的162名猛增到了2019年的44名，迅猛上位百余名。据称，这得益于两任校长Richard Freeland和Joseph Aoun深谙U.S. News的算法，投入十亿计的美金，增聘教授、增设小班、增录国际生、公关打分者（ 大学校长、教务长和招生办主任）等等。这些措施当然有助于学校实力和质量的提升，但十年蹿升百余位的奇迹，也在美国引起很大质疑。比如有人对比，2014年美国Money杂志 “Best Colleges for Your Money” 大学性价比排名中，东北大学排名在第433名。

另一个对比是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UCSB），从2011年的44位提升到2019年的30位。UCSB近年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比如在杨祖佑校长的率领下，7年拿了5个诺奖。但如此快速的升速，仍然让一些人吃惊，学生中有这样一个段子：我努力考进了TOP50，而学校把我带进了TOP30。当然，2020年度排名中UCSB又跌到了34位，不知家长们的心跳是不是也会随着榜单起落。

有升就有跌，比如威玛就是榜单上的失落者，而且恰好与UCSB逆向调了个儿。
对于排名，威玛显然也是认真的，今年榜单发布几天后，威玛官网就发布了一份副校长S. Mark Sikes博士的声明，对此进行说明：
1. 为什么W&M今年的排名下降了?
这主要与去年实施的《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U.S. News)统计方法的重大变化有关，该方法淡化了毕业率、留职率和高中辅导员评分等方面的内容，并增加了一项新的佩尔招生指标（Pell Grant助学金是美国教育部向本科生提供的一项资助计划）。作为这些变化的延续，今年的《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完全取消了高中辅导员的排名，而在一年前，W&M一直在第32位表现良好。两年前，这一排名由辅导员占总分的7.5%，一年前为5%。今年，整个同行评估分数(20%)完全是基于校长、教务长和招生主任提交的调查。这些调查的回复率通常约为36%。
去年，《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还增加了一个社会流动性指标，占总分的5%。在所有公立大学中，W&M的社会流动性排名第354位。
新的社会流动性指标评估了一所学校在获得佩尔助学金的毕业生中的成功程度，并根据佩尔助学金获得者在学生群体中的比例进行了调整。
2. 这会损害W&M的声誉吗?
威廉和玛丽仍然是美国顶尖的大学之一，我们意识到，没有任何一所大学能够完全囊括W&M所能提供的一切。根据所使用的方法和所强调的领域，排名可以有很大的不同。虽然排名可以为大学和未来的学生提供有用的信息，但W&M的目标并不是要在名单上占有一席之地，而是为我们的学生提供最好的教育、大学经历和终身社区。
同样重要的是要记住，在这些排名中有几个值得骄傲的地方。据《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报道，W&M是美国在本科教学、本科研究、校友捐赠等方面的领导者之一。我们已经知道，我们的学生接受的是世界上最好的本科教育之一，而这些排名只是证实了这一点。
3. 今年W&M在其他排名中表现如何?
今年7月，《今日美国》(USA Today)公布了50所“回报最高”的学校名单。在这份报告中，W&M大学整体排名第七。
根据《华盛顿月刊》(Washington Monthly)今年8月发布的最新学院和大学排名，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的数据显示，在美国所有公立研究型大学中，获得学士学位、继而获得博士学位的比例最高。
在《普林斯顿评论》(Princeton Review)今年8月发布的《最佳385所大学》(Best 385 Colleges)一书中，W&M出现在多个排行榜上，包括:最好的职业服务(9),最好的大学图书馆(6),最好的大学剧场(18),最好的生活质量(12),最好的科学实验室设施(8),最快乐的学生(6),LGBTQ-Friendly(15),许多种族/类交互(2),最美丽的校园(16),大多数从事社区服务(第七),最受欢迎的留学项目(9日)，和学生最喜欢的院校(6)。 
在9月初发布的《华尔街日报》/《泰晤士报高等教育排名》(the Wall Street Journal/Times Higher Education ranking)中，W&M在所有大学中排名第79位。这一数字高于去年的第87位和前年的第100位。
（以上为原文翻译摘录，如有翻译错漏，请指正）
可以看出，威玛虽然认真对待排名问题，但认为U.S. News的排名下滑主要出自“算法”调整因素，而同时期的其他排名，证明了威玛在各方面仍然很优异。
但一些家长们可能并不能接受这种说法，在很多人看来，排名就是GDP，就是硬道理。在现实中，名次变化的确可能对申请者、毕业生就业带来影响，一篇报道说，U.S. News排名一个位次的变化会影响申请人数变化1%；而一些企业的HR部门，也会像要求985、211一样，对应聘者要求美国大学的位次。
在女儿申请美本之前，我对美国大学的了解也基本不出“哈普耶斯麻”。在很多中国家长眼里，美国大学的名次就意味着档次：哈普耶斯麻—藤校/TOP10—TOP20-30-40-50……100，以此类推，等而下之。而对于竞争激烈的中国国际高中，排名也就相当于升学率，相当于普高的清北率、重本率、一本率。所以多数学校和中介机构的官网会列出历年的录取成果，依据就是U.S.News的排名。而在很多中介机构的价目表上，学生申请学校名次也与收费价格挂钩。
按这个逻辑，排名的升降，对于学校，可能影响到生源、收入的增减；对于家长，则意味着含金量、投资回报的涨跌，谁不是买涨不买跌呢？
问题是，一所大学，真是一支涨涨跌跌的股票吗？
我们的大学生活，该被US News定义吗？
 威玛拥有300年历史的威恩楼，是美国现存最早的大学建筑
在申请之前，我对威廉玛丽也几乎一无所知。借女儿入学之机，我们得以游历威玛，了解威玛历史。W&M的326年历史所涵养的美丽、雅致、从容，是我的第一眼，我以为这才是大学应有的样子。接着，阅读威玛历史，包括建校300年时出版的校史《威廉玛丽学院：一部历史》，我的好奇在于，作为全美第二古老的大学，为什么以及如何成为现在的威廉玛丽，为什么没有成为哈普耶斯麻？
每一所大学的荣耀背后，都有着艰难的成长和漫长的寻路。
1607年，英国人在弗吉尼亚建立了第一个殖民地，很快，英国人决定仿照母国的大学体系，在北美建立大学。第一所大学是哈佛学院，蓝本是剑桥的纽曼纽尔学院。第二所学院就是威廉玛丽学院，蓝本是牛津的女王学院。
1691年，弗吉尼亚圣公会教会主管詹姆斯·布莱尔（James Blair）到达伦敦，得到了英国王室颁发的皇家宪章：“在未来建立一所提供通识教育的学院、一所永久性的教授神学、哲学、语言学和其他文理学科的学院”。
在随后200年，威廉玛丽都在为这一目标而奋斗甚至挣扎。独立战争和南北战争，弗吉尼亚都是主战场，威廉玛丽也难免兵灾。尤其在南北战争期间，学校被征为兵营和医院，学生四散，校舍颓圯。独立战争后，战后校长尤厄尔的整个任期就是向联邦议会讨说法，要求赔偿，但几次议会辩论，威玛都因为在战争期间倾向南部邦联，被视为“附逆”，罪有应得。直到1880年，才念其“分裂有罪、独立有功”赔了65000美元，学校得以起死回生。
在美国大学伴随着美国整个国家狂飙突进的20世纪，威玛也曾有过远大宏图。在上半世纪，一位雄心勃勃且颇受争议的校长，立志赶超同州对手弗吉尼亚大学，试图兼并周边院校，设置热门专业，扩大校园和学生规模，并且计划从小城威廉斯堡，迁址到弗州首府里士满。
但最终，W&M放弃了这份“扩招”野心，而是回归自己：坚持为美国提供最严谨的文理教育、最出色的本科教育，正是威廉玛丽为自己选择的道路。
当然这也意味着她必须有所放弃，比如威玛并不热衷于最热门的STEM学科，尤其基本没有工程、技术和医学等专业。在1200英亩的校园中，她培育着6377名本科生和2450名研究生，主要从事历史、文学、数学、法学、教育、政治、经济等基础学科的学习。
因此，在U.S. News榜单上失落的同时，威廉玛丽成为独树一帜的美国本科教育典范。她在官网中宣称，我们以“严谨的文理课程和敬业的教授而闻名”。在美国大学本科教学排行榜上，W&M长期位居前5甚至榜首。在她后面，有众多牛校：如芝加哥大学（本科排名16位）、耶鲁大学（21位）、哥伦比亚大学（34位）、哈佛大学（34位）。
在我理解，威玛没有成为哈佛，固然有自身的局限，但也有自己的选择：一个自326年没有更名、没有迁址，培育了4位美国总统和众多建国精英而被称为“美国母校”的大学，必须有自己的选择和坚守。而现在，她为培养出更多的学者、运动员、活动家、音乐家、世界旅行者和慷慨的志愿者而骄傲。她成为了并且坚持成为威廉玛丽，而不是排行榜上的一个数字。
美国大学的精采，正在于除了排行榜上的TOP们之外，还有更多风格多元、独具特色、对大学之道有坚守有探索的大大小小、林林种种的学校。正如我们的人生，并不是只能用财富和官位来定义，而是可以走自己的路。
所以，W&M在她的官网上，第一句话这样写道：
    We're different, and we like it that way.
写作此文之前，我又被最后一个W&M家长群踢了，大概已被家长们视为叛徒，彻底开除隔离。当然女儿没被W&M开除，她告诉我们，其实同学们比家长们淡定。
10月15日，一位W&M大四学生在“Spotlight | 威聚焦”公号上发了一篇文章“安啦，排名下降，威玛还是那个威玛呀”：
这所学校并不适合所有人，但一定适合一些人；排名的下降会对一些人造成影响，但一定不会打击所有人人生的发展。威廉玛丽的一砖一瓦并没有少，颤颤巍巍的老教授还是能用考试和论文剥夺我们的睡眠，很多人依旧能发表研究论文，而我的实验估计下周还是会让我抓耳挠腮。不论排名如何，很多事实不会改变。30名的威廉玛丽能够提供给他们的资源，40名的威廉玛丽也一样可以，因为排名撼动不了的，是学校教育的根基。 
与其为排名和舆论忧心，不如先扎根学校，通过威玛提供的资源来了解这所学校适不适合自己的发展。如果觉得有些不适合，不妨走出小堡，去看看不一样的风景。如果觉得自己与威玛天造地设，那么请潜心探索，威玛定能让你活出自己最大的潜能。
这位同学问：
我们的大学生活，该被US News定义吗？
拥有这样的眼界广阔、心中笃定的学子，你对大学排名还有什么焦虑，对威廉玛丽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作者：唐建光，原载：林麓川泽。版权归属作者/原载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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