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北京,国家大剧院上演拉赫玛尼诺夫的专场音乐会:第三钢琴协奏曲和第三交响曲。好多年没听他了,一时忆起不少往事。
最遗憾的是,当年在莫斯科的阿尔巴特街上没有找到他的故居,想来老天是安排我做下一次探访。说到北京这场音乐会,两个曲目各有各的故事。有别人的,也有作曲家自己的。

年轻时的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拉赫玛尼诺夫
1996年,杰弗里·拉什凭借《Shine》(中文译作“闪亮的风采”)中入木三分的表演,拿到第69届奥斯卡奖最佳男主角奖。这部影片,讲述了钢琴家戴维·赫夫考多舛的钢琴人生。
儿时的戴维不知从哪里学会了“拉三”协奏曲的开头,他的哼唱使得父亲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他喃喃对儿子道,“你知道么,这是最难的曲子啊”。从此“拉三”成了戴维和父亲的不了情结。
在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羽翼初丰的戴维居然跟教授提出要挑战这个曲目,虽然教授也认为这个想法有点疯狂,但内心却盼望“名师出高徒”。于是疯狂的想法带来更疯狂的指导:老教授把“拉三”比作怪兽,“你不驯服它,它就吃掉你”

《Shine》电影剧照
终于,年轻气盛的戴维在比赛中拿下“拉三”,手捧奖杯的时刻却灵魂出窍,成为疯癫的人。就此也浇灭了父亲的希望。
电影上映后,“拉三”是最难的钢琴协奏曲的说法也不胫而走。
这次的演奏者是一个17岁的俄罗斯少年,刚好和电影里的戴维年龄相仿。这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对于一个演奏家来说,“拉三”自然是有难度的,如何在稠密的织体中弹得清晰,如何熟练掌握那些高密度的音符,还要保持歌唱性,这些都需要极强的力量、毅力和控制力。就连作曲家本人(他也是出色的钢琴家)演出前也不敢怠慢。显然,戴维的综合能力有一点点欠缺。而且上苍也没有帮上忙(他的姓氏赫夫考的意思是“神助”)。
这首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是1909年拉赫玛尼诺夫为了美国的秋季巡演而专门创作的。他写得很顺,几个星期就完成了。自然,美国的演出大获成功:乐队搏动性地演奏了两个小节后,钢琴在极其窄小的音域婉婷起伏,奏出第一乐章的主题,只25个小节的低吟就给作品定下忧伤的基调。这个近乎绝望的主题以不同形式的变化在三个乐章出没闪烁,隐约能感受到俄罗斯民歌和东正教圣咏的回声。
但作曲家本人并不以为然,“第三钢琴协奏曲的主题既非出于民歌,也无关乎宗教音乐,它完全出自我自己的心灵”
当然他也承认,旋律中的确有一些民歌和宗教音乐的元素。然而他更看重来自内心的召唤,心灵的牵绊是他生长的伊凡诺夫卡。那里有他的童年,很多美好的回忆,也是他大部分作品的诞生地。那个时候的作曲家有着旺盛的创造力。

1910年,拉赫玛尼诺夫在伊凡诺夫卡创作第3钢琴协奏曲
继第三钢琴协奏曲之后,他相继写了《圣约翰·克里索斯通礼拜》和《晚祷》,两部冥想的圣乐从头至尾都是地道的俄罗斯风。
那时的他日子过得潇洒,闲暇时光也少不了垂钓、散步和采摘蘑菇。雨后的白蘑菇像冒泡一样从地里拱出来,仿佛童话里的小白伞。俄罗斯人对蘑菇简直是崇敬,那是他们的“粮食”。但凡遇上自然灾害,森林里、草地上的蘑菇就成了鲜美的盘中餐:“红菇、松乳菌……不起眼的羊肝菌、牛肝菌、草莓、越橘、黑莓……忍冬花、马林果,浆果,浆果,浆果,森林的浆果”。俄罗斯农谚说,有雨就会有蘑菇,有蘑菇就会有筐装
对于作曲家来说,蘑菇就是家乡的滋味。直到1917年,一家人都生活在伊凡诺夫卡。至于离开那片土地,连作曲家自己都始料未及。

伊凡诺夫卡,回不去的家园
周围的亲人和朋友没人能看得清1917年之后的不测风云。所有的人都建议他远走,但是去哪儿,怎么去也是一无所知。内心崩溃,走得匆忙,好歹往箱子里塞满了谱子,就像火中抢救出必需品。
1917年的出走是作曲家的转折点,伴随着深层的精神断裂与坍塌。
美国让他不得不改变过去的生活,脚下的土地是陌生的,舞台和观众也是陌生的,大城市的汽车尾气怎堪比伊凡诺夫卡泥土的气息。

1919年,拉赫玛尼诺夫在美国
虽然早来的俄罗斯音乐家朋友们迎接了他的到来,但新的生活必须重新开始。要计算家庭的开销,关心女儿的教育,无论如何要养家糊口,演奏钢琴挣钱天经地义。起初的心态是临时性的,住房都是租的。
拉赫玛尼诺夫并没有放弃回到俄罗斯的愿望。1921年,他几乎准备返回家乡的时刻,突然的变故让计划泡汤。回国的证照已经齐全,但过度劳累让他住进了医院。这之后不得不改变了想法,在纽约市中心买了别墅,安下心让生活正常化。
每到夏天,全家人还可以去不同的地方度假。和睦的家庭生活步入正轨,世界也多了一位了不起的钢琴家。只是创作被搁置。他是一个自己主宰命运的人,并非一切都是为了钱。为此他推掉了一些指挥家的邀约。(作曲、演奏和指挥的三栖音乐家少之又少)虽然困难重重,创作的欲望还蛰伏在心底。
演出前有观众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协奏曲“拉三”容易进入,而交响曲“拉三”一头雾水?其实第三交响曲有着完全不同的创作背景。“在俄罗斯农庄度过夏天的时候,写作给我带来快乐。如今我还是作不了曲”,“可能是思想迟钝,或是音乐会上过于激动,消耗了过多的精力”。音乐会的负担恐怕不是挂笔的深层原因,充其量是个表面的借口。内心的空虚与惶恐才是创作的真正阻碍。
“失去了故乡,也失去了自我,只有在生养我的地方,我创作的灵感才取之不尽”
加上作曲家厌烦交响曲这种样式,早在第二交响曲之后,他就明确表示“以后再也不写交响曲了”。1936年写完的第三交响曲是他最后一部(后来的交响作品只有《交响舞曲》),不管是评论界还是观众,迷惑不解之声甚众,作曲家自己却很满意。然而作为“封顶之作”,这部作品的确没有任何新意,基本延续了过往的风格。

1936年的拉赫玛尼诺夫
与30年前写的第二交响曲相比,这部交响曲只有三个乐章。一份俄语资料记载,说这首交响曲的主旋律来自民歌《安静的堂屋》,其实只是个猜想,迄今为止尚未找到可靠依据。而且他从来不搬用现成的民歌旋律。也有另一种设想:作曲家早在多年前就从其它歌曲中受到启发,并记录下来。
无论真伪,“堂屋”的意象让人充满想象。单簧管、圆号和大提琴带出极具歌唱性的旋律线,头尾乐章的抒情与戏剧性元素的对比和抗争,分明来自旧日的回忆与新大陆带来的冲动。配器也随着两种冲突忽而舒淡清浅,忽而繁复华丽。竖琴拨奏的背景下,圆号遥远的召唤进入了第二乐章,独奏小提琴带出的小提琴声部歌唱着曾经的美好,长笛和单簧管吹出无奈的悲凉。甜蜜的回忆和断想突然被行进速度的音型打破,打击乐连续的顿击劈面而来。刚才还是炫人眼目的美国“万花筒”,转瞬之间接入“俄罗斯童话”
不断跳跃的“画面”越来越让人不知所云。末乐章的主题突兀而生硬,明朗的啸叫显然是美国式的。终曲多变的音型,引子主题的再现,类似宏伟凯旋的钟鼓齐鸣,恍惚把人带入美国国庆的欢腾。
作曲家怎么了?
两个截然不同的生存环境,两种不同文化浸润,拉赫玛尼诺夫本想在这个作品中显示交叉、融合,补充和碰撞,于是我们听到两种文化的交锋,特别是美国文化的锋芒毕露。而家乡回声只是若即若离,遥不可及,是一种勉强的“为赋旧诗强说愁”。
这种表达被传记作家富斯纳凯说成是作品的“双重性”,它在每个乐章里都清晰可见。那个阴郁的、格言式的引子总是很快被猛烈的乐队全奏所蛮横打断。思乡病和精神上的满足感争执不休。
结尾那个宽广神秘的格言仿佛是回光返照一般。作曲家的茫然,甚至是内心的撕裂势必带来观众的不知所措。他们找不到作品的终极意象。
纳博科夫的弟弟、诗人谢尔盖讲过一个小故事。1929年到1931年,拉赫玛尼诺夫和家人都在法国的克莱枫丹度假。他邀请俄罗斯的好友前来做客。大家讲俄语,喝茶炊,话家常。为了增加“活动内容”,他有意让人事先把蘑菇埋在一个角落里,并暗示朋友们去采。(见纳博科夫《去采蘑菇》)
仔细想来,第三交响曲难道不是作曲家埋在异乡的蘑菇吗?这是无根的蘑菇,没有家乡的土壤、雨水,它们只能是单摆浮搁。
比起很多困顿的流亡者,拉赫玛尼诺夫内心的苦痛也只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今天,心脏正在成为一个微缩的器官,我们不再使用她,不久,心脏将成为一个单纯的珍品”(与友人斯万的对话)。而曾几何时,这颗心脏是那样的勃勃跳动,充满血色和生命。从前作品中曾经连贯的、大片的感情如高天堆积云一般,如今散失、破碎,沦为感官上偶尔的悸动。伊凡诺夫卡庄园的风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民歌《蘑菇,蘑菇,小蘑菇》里有这样一段歌词:
 碧绿森林里长着大橡树
 小姑娘在空地采蘑菇
 采完蘑菇该回家了
 可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原标题:《异乡的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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