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变者:回首与重访》,李礼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5月
文 | 金满楼
薛福成在《庸庵笔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胡林翼率楚军围安庆时,忽见二洋船鼓轮西上,迅如奔马,疾如飘风。胡见后脸色大变,半晌不语,随即勒马回营,途中突然呕血,几至坠马。其后阎敬铭屡与胡林翼论及洋务,胡辄摇手闭目,神色不怡者久之,曰:“此非吾辈所能知也。
胡林翼所不知者,是西洋之利器;所知者,是一个新时代的来临。而这个时代,是他和传统士大夫一无所知而一筹莫展者。在与这样一个新时代不期而遇后,近代中国长达一个半世纪的奋力图存,也正应了李礼新近出版的《求变者:回首与重访》(下称《求变者》)的核心词——求变。
“知变”与“求变”
通常认为,第一次鸦片战争对中国的触动并不大,即便魏源在《海国图志》中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口号,但古老的帝国很快又昏昏睡去,一如既往。
《求变者》追访的第一位人物徐继畲是首次鸦片战争中难得的清醒者,其著作《瀛寰志略》也成为率先出洋的斌椿、郭嵩焘、薛福成等人的必备参考书。然而,就热度而言,无论《海国图志》还是《瀛寰志略》,在国内的影响都远不如在近邻日本,而这也在某种程度上折射了中日两国的近代命运。
令人感慨的是,作为鸦片战争的亲历者,徐继畲后来却因为与林则徐发生冲突而被削职回籍,其生前备受冷落,身后亦如是。此情此景,正如本书作者所记述的:徐继畲纪念馆前杂草丛生,一尊清炮被置于门前,亦不知何谓。徐继畲的遭遇或许说明,走向世界与融入世界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无论林则徐、魏源或是徐继畲,他们只能算是知变者而非完全意义的求变者。真正由“知变”到“求变”,首先提出“三千年之大变局”的李鸿章大概算最典型的一例。即便如李鸿章、左宗棠这样的传统士大夫也知道,洋枪洋炮是好东西,学习西方并不可耻。
1864年春,借恭亲王奕讠斤询问外国火器事宜的机会,李鸿章回复了一封长达3000多字的牍函,其中旗帜鲜明地提出:“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是以,长达30年的洋务新政就此铺开。
然而,由于甲午年的惨败,目前对洋务新政的评价近乎全面否定,实则大可不必。从方向上来说,李鸿章等人主导的洋务新政并没有错,只是与日本维新相比,力度不够、成效不足。但很可惜的是,在器物准备完全不足的情况下,近代的“求变”运动很快转向了制度的快车道,而这一尝试很快便在戊戌年翻车,并由此引发了“乙亥建储”“庚子国变”等一连串的恶性连锁反应。
无论从资历还是经验或是策略手段上说,戊戌变法可能都没有太多成功的可能,而康有为、谭嗣同等人策划的“围园杀后”更是引爆失败的重磅炸弹,虽然这点经常被主流叙述所有意忽略,但不得不说,历史从来不会宽容任何人。
变器而不变道
历史有太多的偶然性。譬如,在戊戌年大放异彩的本不该是康有为、梁启超或“戊戌六君子”,而应该是这本书寻访的第二个人物张之洞。然而,在很多时候,历史的发展往往被偶然性扭转了方向。
张之洞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劝学篇》,正是在这一时期大放异彩。
《劝学篇》的宗旨,主要是针对“旧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的现状而提出“会通中西,权衡新旧”,其根本主张是“旧学为本,新学为用,不使偏废。换言之,既要保留尊重固有的传统制度与价值观,同时也要大力发展工业、军事、教育等近代事业,两者缺一不可,相辅相成,“变器而不变道”。
颇具讽刺的是,通常认为张之洞的体用之说在“中学为体”问题上存在严重的保守倾向。而实际上,张之洞的“中体西用”其实是主张“西重中轻”,甚至在操作中将中学以“致用为要”的方式“损之又损”,以致压缩削减到最低限度,这和通常的理解迥然相异。
如在1905年废科举的大争论中,遇事不持己见、人以“琉璃球”目之的大学士王文韶曾放言:“老夫一日在朝,科举一日不得废”。据说,其曾面批张之洞,大意是:他人废科举,我无意见;但你是科场出身、当年的探花,你坚持废科举,我万不能理解。然而,如果王文韶理解了张之洞的“中体西用说”实际是在“压缩中学”,恐怕也就明白后者为何会站在废除科举的一边了。
可惜的是,压缩中学也好、大兴西学也罢,张之洞所期望的东西最终走了样,变成了他不能接受的东西。
1908年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相继辞世后,身为三朝老臣的张之洞在这“新学猖狂”的年代已是四顾茫然、力不从心。《劝学篇》中,张之洞说“出洋一年,胜于读西书五年”,在其影响下,清末湖北留日学生总数近5000人,仅1906年即有1360人之数,居全国之冠。张之洞派遣年轻人出国留学,既存复兴国家之期望,或又有消弭革命之念想,不料“育才之举,反为酿乱之阶”,忠君爱国50载,反成了革命之酿造师。
张之洞辞世两年后,在他“久任疆奇”的湖北省城武昌,辛亥首义爆发并最终埋葬了清廷。事后,某士人欧阳萼即对张之洞大张挞伐:“追原祸始,张文襄优容新进,骄纵军人,养痈十余年,糜帑数千万,兴学练兵,设厂制造,徒资逆用,以演成今日非常之惨剧,殊堪浩叹!”对此指责,九泉之下的张之洞恐怕也只能苦笑以对吧?
痛苦的反思
浏阳寻访谭嗣同故地时,李礼写下了几句这样的闲笔:
“嗣同路延伸于小城河边,那里是烟花之都绝佳观景之地。轰轰烈烈的爆炸声里,礼花呼啸而起,飞向高空,刹那间两岸亮如白昼。这便是浏阳司空见惯的寻常景象。
很大程度上说,变法志士谭嗣同更像是革命者而非改良者,正如他老家浏阳的烟花,灿烂有之,但很快就在瞬间化为乌有。谭嗣同的烈士情怀固然令后人为之击节赞叹,但在这种决绝精神的引导下,“革命者虽多,救人者少”。
作为游离于改良与革命边缘者,除了谭嗣同外,还有梁启超。对于梁之“功绩”,徐佛苏说:民国肇立,“梁先生实有间接之大力”;柳亚子称:梁启超“虽然没有敢昌言种族革命,不过字里行间,引起青年们对满清的反感,实在十二分激烈”。胡适也说,如果没有梁启超的生花妙笔,“虽有百十孙中山、黄克强,岂能成功如此之速耶”。
梁启超一向号称“流质易变”,但其一生中最为喷薄、影响力最大的莫过于戊戌年后的那几年。在其引导下,无数学子尤其是留日学生走上了清廷的反面,成为决绝的革命者。
然而,改良不易,革命亦属万难。这一点,在帮会与兵变色彩浓厚的辛亥年,更是如此。鼎革之际,革命者以帮会手段铲除异己,帮会则以革命名义肆意杀人。此等危害,正如邵飘萍在《汉民日报》中说的,“革命非行乐事,乃不得已而为此剧烈之举动也”,“革命可以强国,亦可以亡国”。
风含百种凄凉意,潮打空城寂寞回。经历了革命与再次革命的大起大落后,老同盟会员吴稚晖曾说,他们这批人开始是真心真意想从井中将人救出来的,但结果是自己也掉到井里去了,恢复了祖宗的原形,中国人还是在18世纪原地踏步。革命党人蔡济民亦有一首传诵一时的七言诗:“无量金钱无量血,可怜赢得假共和;早知今日如斯苦,反悔当年种恶因。”这何尝不是一种痛苦的反思?
历史学者朱宗震曾说,“民主共和不仅是一种社会制度,而且是一种逐步成熟起来的社会生活。”此语可谓道破近代中国百年历史的真谛。是的,辛亥革命消除了形式上的帝制,却没有消除本质上的专制,这种建立在沙滩之上的胜利,如果想当然地视为一种重大进步的话,自然会为民国后的种种乱象感到失望。
沿袭数千年历史的“帝制”虽在表面上被废除,但中国要进入真正的“民治”时代,可能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掩卷沉思,近代中国的很多“求变”之举,看似起点,仍是原点,我们的时代,仍旧处于一个“不断求变”的大背景、大过程当中。
最后要说的是,《求变者》一书虽非史学专著,但其发人深省,更像是一种学术之外的历史启蒙与真知灼见。如余世存先生在序言中说的:本书融合了历史与现实,既是学问也是才思,普及了常识,更提出了问题。但是,作者对于“求变”的结果与评价并没有给出答案,而是把思考的空间留给了读者,这很明智,也是全书的余韵所在。
(作者为文史作家)
(本文首刊于2019年10月14日出版的《财经》杂志)
责编  |  蒋丽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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