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摘要:8月26日,广西北海涠洲岛一家客栈的老板发现一封客人留下的“遗书”。信是这样开头的:“妈妈,你收到信的时候,可能发现我已经失踪了,也可能没有……” 旁边,整齐地码着钱包、手机、身份证。
笔迹的主人是何红宇,江西萍乡卢溪中学的一名高四复读生。事发至今,她的妈妈都不敢相信,那个喜欢玩滑板的、爱笑的女儿,会突然跑到离家1000公里外的广西“跳海自杀”。
就在那一周,涠洲岛接连失踪了两个女孩,何红宇是其中一个。由于案件仍在调查中,岛上的摄像头也没有覆盖所有角落,网上开始流传“相约自杀”、“传销组织”、“胁迫写遗书”等未证实的说法。北海警方9月18日发布通报称,经调查,未发现她们参与传销等违法犯罪行为。
不过,何红宇的确消失了。海岛的小路上,一个穿着朴素的少女背着行囊,朝24小时喷着火焰的炼油厂烟囱的方向跑,然后失踪。在她身后,是一个19岁女孩的隐秘世界。
文|蔡家欣
编辑|陶若谷
消失在暮崖
最后一次出现,她脚步匆忙。8月25日晚上8时27分,涠洲岛西部南海石油公司北门的小路上,何红宇跑进监控画面:宽松的T恤,6年没变过的齐肩短发,她背着一个双肩包,手上还提了个塑料购物袋。其间,她曾停下一次脚步,然后又跑走了。有人看到她跑的方向是岛上的著名景点,暮崖。
那天很热,客栈老板对媒体回忆,她想借自行车,老板怕太热她骑不回来,劝她别借,但她坚持要骑车。
行程安排得很满,那天她一共去了三次暮崖,公共监控和手机记录下去暮崖的时间:上午8点多,下午6点多,晚上8点多。她还去了鳄鱼山,日记里写了曲折的经历:“上午十点出发去鳄鱼山,结果垃圾导航导到了滴水丹屏,看到了珊瑚礁。” 晚上7点49分,她在微信上给客栈老板留言,“车我还了”,并转帐租借费240元。
两天前,8月23日晚近7点,她一个人从老家出发,在江西萍乡火车站登上火车,约12小时后抵达广西北海涠洲岛。
家人、朋友、同学都没听她提到过这个离家1000多公里远的海岛,最沾边的也不过是在知乎上关注过一个话题,“嫁到广西去是什么样的体验?” 何红宇消失后,身边的人都在努力回想和她的最后一次联系。
8月17日中午,她约同学陈章吃饭。
“化妆了没?” 他一见面就问。
“没,就涂了一下防晒。”
何红宇喜欢化妆,出门前,会习惯性地涂个口红——因为唇色有点白,有时也画个眼影。跟亲近朋友玩,笑起来声音很大,但有时候也很酷,一个人玩滑板,或一个人骑10公里自行车回家。
宇的自拍照 。蔡家欣 摄
8月18日中午,初中同学雨心在车站接到她,穿一件水蓝色的上衣,笑咪咪地走过来,参加雨心的升学宴。何红宇说要复读,考一所好点的大学,“跟平时状态差不多,没有什么异常”,心回忆。
离家前一天,8月22日上午10点,正在车间上班的吴小玉接到女儿电话,本来约定了那周有两天到学校给她送饭,但何红宇跟妈妈说,“明天你不用来,25号也不用来,我要去吃同学的升学宴。” 妈妈后来才知道她没说实话,那时,她已经买好去涠洲岛的火车票。她的书桌上搁着一本台历,签字笔圈出了8月25日这一天。
“太蹊跷了。”吴小玉拿出“遗书”,在女儿潦草的黑色小字里寻找蛛丝马迹——“没时间了”,“10岁对死亡充满憧憬”这些话,让她满脑子疑问。客栈老板发来与何红宇的聊天记录,出事前一天晚上,她还问老板:“我现在出去没问题吧”,老板告诉她,“岛上很安全”。她觉得女儿不可能想不开:“如果是去自杀,哪里还顾得这些?”
女儿不见的第二天夜里,她就和丈夫匆匆登上飞去北海的航班,“那个地方真的好远好远”。
涠洲岛是座孤岛,四周是海,上岛的唯一交通工具是船,离最近的海岸线也有50多公里。夜里,24小时喷着火焰的炼油厂烟囱可以照亮一整片海滩,直奔烟囱走就是暮崖。不少去过的游客发贴记录下那里的惬意,“小路上有温顺的黄牛和羊羔,顶着夕阳慵懒地吃草”,“几乎每天都有新人来拍婚纱”。但吴小玉上岛后,也有附近的小贩告诉她,常有年轻女性寻短见,“一般都在上面(桥上或者崖上)徘徊很久,有的最后跳了,有的没有。”
何红宇失踪的那一周,22岁的四川女教师龙其乐也在涠洲岛失联。她的尸体一周后在海边被发现,死亡原因还在调查中。这份巧合也引起吴小玉的猜测:女儿是不是被拐卖了?有没有可能和什么人约好了?
何红宇从小生活的环境,从家门前向远处望去,有一整片的田地。蔡家欣摄
读柏拉图的小镇女孩
女儿失踪后,吴小玉没再睡过整觉,最长只睡了3小时。她只梦见过一次女儿:1岁多,穿一件红肚兜,安静地坐着床上。醒来后,吴小玉摸着黑进了红宇的房间,坐着发呆。天朦胧发亮,一辆接一辆的重型货车从房子北面的320国道驶过,喇叭声和刹车声一阵接一阵。
在此之前,吴小玉的日子平静得像家门前的那口池塘。她所在的萍乡市高坑镇是个老工业区,煤矿学校、医院、老式居民楼、遗弃的工厂……让整个镇子看上去都灰扑扑的。红宇爸爸曾是矿业集团的员工,厂子不景气,他去年10月到离家不远的湖南长沙打工。吴小玉留在镇上的电子厂,每天早上7点出门,工作满12小时后回家。一个月下来,两夫妻的收入多的接近1万,少的也有6、7千。
他们住在国道边的一栋自建小楼里,房子老旧而朴素,暗红色的木质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在这里,人们有更多时间和庄稼在一起。从屋南面的窗户望出去,一行一行田垄向山岭延伸,像稻田里挤出的皱纹,耕作的人们裤腿高高卷起,黑色胶鞋陷在泥土里。红宇外婆和他们住在一起,每天早上5点,厨房升起炊烟——她家还在烧柴火。她还有个妹妹,小她6岁,养了一盆仙人球。
在这个五口之家,红宇是被宠着长大的,墙上红色蜡笔歪歪扭扭记录着她的身高:“166.5cm,2019年7月28日”。她的生活痕迹里,没有人们长期以来对乡镇地区“重男轻女”、“留守儿童”的刻板印象。红宇一放暑假回家,外婆就每天早上骑车到镇上,给她买最新鲜的、现做的拉面。她喜欢吃酸奶,4年前,吴小玉专门买了一个酸奶机,“这样一大盆,她才能吃得过瘾。”
学习上,初中文凭的吴小玉对女儿也是绝对信任。老师告诉家长,“红宇晚上爱说话”;红宇解释,“白天都在学习,晚上才有时间和朋友说悄悄话”。吴小玉觉得也有道理,没再追究。
红宇的房间里,少女文艺气息扑面而来,与这所老房子格格不入。桌子铺上藏蓝色、粉色、黑色的格纹布,是她专门到奶奶家收集的90年代老布料,自己裁剪的。书架上,除了日语书,还有夏目漱石、柏拉图和《乌合之众》,靠近书桌和床的墙面,都被她贴上了泛黄的英文原版报纸《Financial Times(金融时报)》。
“我们红宇喜欢复古的东西。” 这是吴小玉对女儿的理解。寻不到红宇,从涠洲岛回来第二天,她就回到电子厂上班,丈夫也返回长沙打工,外婆依然每天早起,烧柴做饭。案件没有进展,广西警方告诉他们“找不到人”。对吴小玉来说,警方没说“自杀”,她就相信红宇还活着,一家五口还要维持。听镇上人说,假如红宇自己躲起来了,花这么多警力找她,她回来要承担法律责任,吴小玉担心起来:“那她会不会坐牢?”
念初中的妹妹在一张绿色的便签上写道:“亲爱的姐姐,你一声不吭离家出走,让家里人都好担心。”
何红宇房间里的书架。蔡家欣摄
出路与退路
出走前两天,8月21日下午6点半,红宇妹妹放学回到家,看到她坐在客厅的凉椅上,头仰靠着,在想事情。
“你说我要不要继续复读下去?” 红宇问妹妹。
“当然要啊”,妹妹直截了当答。
晚上11点,吴小玉下班回家,红宇坐在床上抹眼泪:“妈妈,怎么办,我一坐在学校,就感觉很空,读不进去。” 在吴小玉的印象中,女儿很少会这样示弱,学习的事都是自己拿主意。小升初,红宇说家门口公立学校不好,想读私立校,吴小玉没有犹豫,就送她去了当地一所外国语学校——尽管对这个家庭来说,每年将近2万的学杂费并不轻松。
复读也是红宇主动要求的,而且非常果断。465分,超二本线6分的高考成绩,对她来说不算失常发挥,但她铆足了劲为复读做准备:戒手机,花200元买了一部只能发短信和打电话的小灵通;搬出集体宿舍,在学校对面租了一个单间;买了许多练习册;目标是达到一本线,上二本最好的大学。
“对自己的要求非常高,但能力又达不到自己的期待。” 好友紫宁和她在一个班,高三的日子,她们每天从早晨7点学到晚上10点40,教室里经常是纸张的翻页声和笔尖触纸的沙沙声。
她和红宇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对这种苦闷而枯燥的日子不知所措。红宇就带着紫宁去小卖部买零食,趁第三节晚自修偷偷溜到操场散步,坐在台阶上聊天,讲青涩的恋爱故事……
红宇讨厌自己的自制力,羡慕那些学习能力强又有主见的人,她和紫宁说,“他们的生活真美好,设定了一个目标,凭自己的努力都会坚定地去做到。” 她在日记里记录:
自律是解决人生问题最主要的工具,也是消除人生痛苦最重要的方法。
无数个假期都被荒废了,没有自制力的自己真令人失望。
文理分科时,虽然理科学得吃力,但红宇毫不犹豫地选了理科,“都说以后好找工作”。她在本子上写下自己的目标:致力于Math及格,理化生及格,加油啊。很长一段时间,每天傍晚下课后,她就找成绩好的同学补习,数学从40分、50分提升到90分。但理她放弃了,紫宁说,“时间有限,基础又太差”。
知道小学同学考上一本,红宇回家就对妈妈感慨,“人和人的资质还是有差别的”。曾经,她是小学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当过大队长和班长,在这个不到5万人的镇子上,成绩就是她们的身份标签。高三毕业后,她的小学班主任听邻居提起当年班上某某考上北京的人民大学,某某考上省里的一本学校,老师特意问起:“何红宇呢?” 对方回答:“好像只上了二本线。”
在填报志愿的事情上,她和家里起了争执。吴小玉对于上本科线已经非常满意,她说,“全家只有何红宇不满意”。
“不管复读不复读,至少要先把志愿填好。这个分数填好一点的大专也可以。” 她劝女儿。
“我明明上了本科线,为什么要去读大专?” 红宇拒绝。
看到舅舅拎着一本志愿指南走进家门,她立马扭身就跑了出去。最后,她只填了两所一本,其中一所在2700公里之外的哈尔滨。吴小玉边流泪边劝,何红宇直接蹬起自行车出门了。
她在日记里写:志愿是给自己的退路,一个人如果有了退路,那么退路都会变成最终的选择。
但她又后悔了。8月21日晚上,红宇打电话给紫宁,说连最简单的内容都不会,复习完的依然听不懂,“看着周围的人都在埋头写作业,觉得自己已经不属于那个地方。” 她也和室友提起,“并没有下定决心复读,心里其实很不愿意复读”。
也是那天,她第一次给家里人拿出录取通知书,省里一所末流大学的土木专业。“不要哭,不复读也可以,你被录到哪里,就到哪里读。”吴小玉劝女儿,“就算是家门口那所乡里的职校,也挺好的。”
“妈妈,那里学费很贵,1年要1万5千8,以后妹妹也要读书。” 红宇说。
吴小玉以“读书钱已经存好”的理由迅速结束了这个话题。看到红宇重新和妹妹有说有笑,她放心地上楼睡觉。
第二天早上7点,红宇就起床了。“这么早,怎么不多睡一会?” 吴小玉隔着蓝色纱门帘问。红宇点点头,没吭声。吴小玉去上班了,那是她最后一次和女儿见面。在家吃过午饭,红宇登上去学校的公交车,再也没有回来。临走前,她带走了吴小玉下地干活时戴的防晒草帽。
何红宇平时喜欢画画,自己收藏或者送给朋友。蔡家欣摄
“真是个好地方”
“那个垃圾大学真的很没有意义”——红宇很不满意被录取的大学,她没有跟紫宁描述过“有意义”具体是什么样子,但她提起,希望认识更多的人,找到灵魂伴侣。
红宇经常说“追求意义”,在紫宁看来,她有着超过同龄人的成熟,但心里也挺无助的。她向往远方,想往北走,去靠近北极的国家,去日本的北海道,还学了三年日语。2017年她在微博上写道:努力读书去北方,去大庆看白鹭。但她也知道家里都在忙生活,每一项支出都是精打细算的,母亲上班很忙,平时照顾她们吃穿已经很费心思了,不是不够理解她,而是因为没有这个能力。有一次她问紫宁:“改变困境,为什么只能通过高考这一条道路实现?”
紫宁始终不相信红宇会寻短见。有个朋友经常用小刀在手臂上划,红宇很看不上,“那么多解决的方式,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样一种?”
另一个好朋友陈章知道红宇隐秘的内心世界。他眼里的红宇很特殊,“总喜欢特别的东西”。没事的时候,她就一个人上天台躺着,看天空的颜色一点一点变化。大概一年前,红宇在QQ空间上看到一个涂鸦,直觉是小时候经常路过的一座石桥,她就带着陈章去找,来到那座接近废弃的石桥,当桥壁上出现那个蓝白色涂鸦的时候,何红宇兴奋得拍手,“没想到真的是这里!”
那天,他们站在桥下河边,曾想过,跳进去是什么感受。她和陈章提起死亡。10岁那年,红宇看过一部动画片,她把自己代入到主角身上,想象如果自己死了,家人会是什么感受,“最后她整个人急哭了。” 陈章也不理解,“如果她真的做这件事(自杀),也会跟我说的。”
所有人都觉得她去广西很蹊跷,但红宇喜欢大海,是大家都知道的。“她很喜欢大海的味道,她感觉海很舒服,很自由,她不喜欢被拘束。” 紫宁说。
初中她很激动地跟妈妈提过厦门大学,“学校非常厉害,又很美,后面还有大海。”后来成绩越来越不理想,逐渐地,她的目标变成山东烟台的大学,厦门的其他大学。
“为什么一定要跑那样的地方去,有什么追求?” 吴小玉不理解。女儿说想去日本,她也不理解:“那个地方有什么好?” 红宇回答她:“你不懂”。
吴小玉走在萍乡田边的小路上,9月底,水稻已经割过了,残留的稻杆倒在路边的田里,风一起,吹来稻香。一只黄色的野猫蹲在田边,小女儿停下脚步逗它,吴小玉问,“这样安静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去涠洲岛找红宇的时候,听着脚底几十米的悬崖之下海浪不断拍打石岩的声音,吴小玉感觉心慌,头晕,“人家在欣赏美景,我特别痛苦,特别是在暮崖。我有点恨她,是什么非要走这样一条路?” 当时,她一心认定红宇跳海了,当地人告诉她,尸体浮起来,最多不会超过7天。整整7天,她和丈夫就坐在暮崖边,一遍又一遍喊红宇的名字,“把她的魂喊回来。”
8月25日,何红宇在涠洲岛留下这封信后离开客栈,尔后失去联系。图片来源网络
“遗书”中,宇写道:我很舒适地在自我境界中过了这几天。涠洲岛的日子也被她记下来:
(8月24日)船上看到的海闪闪发光,很好看……另一家小男孩在三楼参加完活动下来抱一个气球丢给我,后来对我笑了好多次。
(8月25日)早上去了暮崖……真是个好地方,对了有人拍婚纱照……下午去了鳄鱼山,真的太累了,累到放弃了去东岸的计划,没法去听教堂的唱诗了,有点遗憾……
监控画面里的最后一瞥,她曾停过一次脚步,是岛上两个商贩喊:“小姑娘,下面很黑,有蛇,不要下去”。商贩告诉吴小玉,听到喊声,红宇回过头往身后望了一眼,又继续向前跑了。
(文中吴小玉、陈章、紫宁、雨心为化名)
版权声明:本文所有内容著作权归属于搜狐享有,未经搜狐书面许可,不得转载、摘编或以其他形式使用,另有声明除外。
后台回复"读者群", 加入更多讨论
作者简介
蔡家欣
忌不努力工作。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