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月11日,从塌桥事故中幸运逃离的三轮车司机刘建军,还穿着前一天的衣服。(蒋芷毓/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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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从塌桥现场离开,刘建军开着碎了玻璃、坏了顶棚和减震的三轮车,绕了三公里,把货送完了。再回到出租屋里,已是夜里十点多。
  • 像儿子这么大的时候,刘建军在上海浦东一所民办学校读书,喜欢打架,不爱学习。但当了父亲,他却希望儿子能读更多书,“拿个文凭,跟我们就不太一样”。
  • 只有在少数情况下,安全系数更高的是他的蓝色三轮车。他又想起那一刻,他站在三轮车的右后方,看见几辆小车被桥面砸得凹陷,他的腿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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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蒋芷毓
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南方周末实习生 胡逸凡
责任编辑 | 吴筱羽
“桥塌了,货送不了了。”2019年10月10日傍晚,站在坍塌的312国道无锡高架桥下,大难不死的三轮车司机刘建军在电话里对客户说。
几秒钟之前,刘建军正驾着蓝色三轮车,准备赶着交通灯的黄灯闪烁,冲过锡港路路口。
这天他已经忙了三个活儿,还没顾得上吃一顿饭。接近傍晚六点,又来了新单子。“拉货这行,饱一顿饿一顿很常见。”他想着早点送完回去吃饭。
鬼使神差的,他没能冲过去,只得一脚刹车。
网传视频截图
轰隆隆,桥砸在眼前。人们在后来流出的行车记录仪视频里看到,桥面砸下,画面几近静止,唯刘建军从驾驶座跳了出来。
整夜,人们为桥下的黄色、白色轿车担忧,也替逃生的蓝色三轮车庆幸。
刘建军住在距离事故地点600米远的东方钢材城,为不同的钢材厂送货是他的日常工作。
无锡是全国最大的不锈钢集散地,有苏南钢铁之城之称。在这座2018年年产1843万吨钢材的城市,每天,来自上海、苏州、常州、南京等地的大货车汇集于此。城北的东方钢材城则是无锡最大的不锈钢流通基地。
在钢铁之城庞大的运转体系里,36岁的三轮车司机刘建军,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得到关注。
网传视频截图
1
没冲过去的红灯,桥上传来的异响
拉货这行都是单干。刘建军图的就是这一点,时间自由,不受约束。
收入只是略高于工厂工人,依送货距离和货物重量定价。近的,送到1.5公里开外,50元;远的,拉满1.2吨,4小时车程,五六百元。三轮车核载1吨,刘建军给自己设的心理底线是1.2吨。
接单主要依靠人际网络,一个电话打进来,给个时间和地点,就算一单。刘建军满打满算做了三年,也积累了自己的“老板”(客户)。他不挑活儿,基本上什么活儿都接。
10月10日那天出门早,七点多,刘建军已经把第一批装好的货送了出去,八点左右运到。十点多,接到另一单,下午两点左右送完。回到钢材城,又是马不停蹄地送下一单。
17:51,“老板”郑总打来电话,叫刘建军送一个短途货。距离近,过了北环路与锡港路十字路口,三分钟就能到。东西也不多,“货捆起来就跟胳膊差不多粗”。刘建军掏出手机,那条通话记录还在。
上一顿饭还是头天晚上吃的,他想着,早点弄完回去吃饭。
没想到,交通灯冲到一半过不去,他又听见桥上传来“轰轰”几声,异常的声音引起他的警惕,他踩下了刹车。
“就看桥往下掉。”刘建军开得快,急刹车也刹不住,顺着惯性往前走。伴随着响声,桥体倾斜,“一下子掉了下来。”
回想起来,桥体倾斜的时间最多就一两秒,但当时觉得它“是慢慢倒的”。桥一动,他就跳了车。
桥面就落在身边。他腿一软,直接坐到地上。“当时也没有时间观念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自己用力,爬回了车厢里。
那辆蓝色三轮车,是他全款买的第二辆车,保险也是自己上的。
没协议,没合同,没五险一金,出了事,没人给兜底。这是单干的坏处。第一辆车是被他自己撞坏的。大路边上有桩子,晚上雨下得大,对面车子远光灯一开,突然间什么都看不到,一下就撞上。
撞坏了,没人负责,他重新买了一辆车,1.8万元左右,发动机功率300马力。这一次,车子擦上桥梁,棚子和减震都坏了,左右转弯很费力。
他坐在没了窗的车里,不知过了多久,其间接到几个问平安的电话。晚上九点刚过,“老板”郑总也打来电话。事故现场视频已在网上传开,郑总看见蓝车和白衣,猜想是他。
郑总问候他的安全,说,货发不掉没事。
刘建军和亲戚们都租住在东方钢材城里,没搬到条件更好的出租屋里去,他说是为了省钱寄回家。 (蒋芷毓/图)
2
开着破三轮车,又把货送完了
从塌桥现场离开,刘建军开着碎了玻璃、坏了顶棚和减震的三轮车,绕了三公里,把货送完了。再回到出租屋里,已是夜里十点多。
出租屋是东方钢材城里的一间平房,每月租金180元。水泥地、白墙泛灰、立式风扇,没什么电器,灰尘比较大。他不大好意思让人知道。
四个老表,舅妈、姨妈也都住在钢材城里,相互照应。
刘建军来无锡是因为表弟,表弟2008年在无锡做不锈钢学徒,“现在已经开了厂子,户口也迁到无锡了”。
提起表弟,刘建军有些羡慕。他自己初二就退了学,跟随舅舅跑船,随后十几年,开超市、卖包子,零零散散做些小生意。
“我觉得我们相当于做生意。”拉货也是做生意,不是给人打工,他喜欢把雇主叫做“客户”,有时也称“老板”。
但今年生意不景气。前两年,他一个月能赚上万元,今年赚不到了。“以前行情好的时候,货车进来,没四个小时出不去。钢材城外面的那些道上也全是车。”他说,所以今年也没有那么堵车了。
现在他每个月能赚六千元左右,大部分都给了妻子和儿子。儿子快14岁了,读初一。
像儿子这么大的时候,刘建军在上海浦东一所民办学校读书,喜欢打架,不爱学习。但当了父亲,他却希望儿子能读更多书,“拿个文凭”。
“读了大学出来有一技之长,以后人际关系也不一样,跟我们就不太一样。”刘建军期望知识改变下一代的命运。现在,妻子留在老家城里租房,给儿子烧饭。
刘建军想多赚点钱,让儿子过得好一点。没搬到条件更好的出租屋里去,也是为了省钱寄回家。
刘建军提到,常年在钢材城拉货的人,好几个攒钱买了商品房。挣的是辛苦钱,容易颈椎疼,或是吃饭不规律导致胃疼。
下班经常是晚上八九点,甚至到凌晨。“有时候白天累得都快睡着了,早上十点,太阳一晒,正好是犯困的时候。”
晚上喝二两白酒可以解乏。但现在,喝了酒就不开车,开车就不会喝酒。
刘建军所在的司机微信群里有39人,被撞了、漏油了,都会在群里说一声,互相帮助。但10月10日那天出事之后,他还没有在群里说,“当时什么东西都想不到了”。
三轮车拉货不是他的长久计划。他最近在考货车驾驶证,已经过了科目一和科目三,以后打算改开货车。货车更赚钱,安全系数更高。
只有在少数情况下,安全系数更高的是他的蓝色三轮车。
他又想起那一刻,他站在三轮车的右后方,看见几辆小车被桥面砸得凹陷,他的腿麻了。
刘建军不大会用智能手机,不会网购也不会刷新闻,他至今不知道几辆小车里是什么人,一对母女,一位单亲父亲。但他看到了一条评论,“那个()三轮车的真是幸运。”
刘建军庆幸,那个红灯,自己没冲过去。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杨楠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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