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六点半,闹钟响。五分钟后会再响一次。儿子今天却迟迟不肯起床。
我叫了两次,他熟睡如定。才三岁呀,要不要多睡一会儿呢?有一种恐怖叫“开始上学”。一想到往后十几年的时间已经被安排:几点起床,上学,做功课,几点上床。是,有星期六星期天,寒暑假。但基本上就像闹钟一样被设置了程序,动弹不得。直到上班,才觉得虽然也是程式化,但多了些许灵活。孩子不起床,要给他请假吗?学校老师的警训回荡在耳边:那会影响他日后的学习态度……可是,谁没有曾经想逃?
我在印度拍摄《他乡的童年》时,与英国印度裔教授苏卡塔一起去到偏远农村。他在当地还没有通电之前,就计划架设互联网教室“云中学校”。现在,那里的孩子,从公立学校一回来就到教室上网,不亦乐乎。那是村子里唯一可以与外界连接的地方。苏卡塔的目的并不仅仅是雪中送炭,他也在实践一套自己的教学方法SOLE(self-organised learning environment)——自我组织学习环境。当我问其中一个来“云中学校”上网的女孩,为什么喜欢来这里?她的理由出乎意料。她说,因为不喜欢学校里的规律。什么规律?就是每天固定时间响铃上课,响铃下课,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写作业,这些规律对她来说,是一种束缚。而在互联网教室,没有上下课时间,自己找答案,做自己喜欢的,自己安排。当然有开门关门时间,老师会控制他们总体上网的时长。
程式化的作息,有助自律的养成。哪个孩子长大之后,不需要自律,甚至达到瑞·达利奥《原则》中的境界呢?但凡事都要取平衡。刻板学习中的机械性,很可能在早年间打击孩子们对学习这件事情的兴奋度。实际上,目前世界上通常的分科目、工业化学习方式,来自于一战前的普鲁士王国(欧洲义务教育的开始),为了快速培训工人与士兵而采取的,以迅速取得结果为导向的学习方式。
印度一间富裕的国际学校,也采用了SOLE的教学方法,许多家长是来自美国、欧洲的国际家庭。说起来孩子学习态度的改变,可以看得见家长眼睛里的光芒。学校创立者说,传统的教学方法,是一种自上而下,告诉孩子“听我的,照我做”,权威式教学见效快,有标准答案可供检验。但互联网教学,最根本的精神是让孩子忘记了自己是在某种规范之中,他们自己找答案时忘记了时间与空间的刻度,自己变成学习的主人。
在这间学校里,七岁的孩子就已经开始“电子公民”课——如何负责任地使用互联网。其中我参加的一节是让孩子们辩论“网上购物与实体店购物,哪个更有利于环境?”孩子们给出的答案五花八门,老师并不给予标准解答,会让他们三人一组,自己去网上寻求答案。这个过程实际包含了团队合作、关键词搜索使用、比对结果得出结论等。当孩子们在网上搜索时,老师的拷问至关重要。孩子看到搜索结果照搬:“网上购物更环保。”“为什么?”“因为是真的。”“什么是真?为什么相信你搜到的第一个答案?是不是应该找一下其他答案来比较?” ——这恐怕很多成年网民还学习中。
苏卡塔教授强调,SOLE并不是简单把孩子推入互联网海洋,让他们沉溺其中。SOLE跟一般网吧不一样在于,这种互联网教室没有隔板,每个人都看得见其他人上网在看什么。其次,孩子们必须以小组为单位,一起用互联网,而不是一个人关起门来。归根结底,在公开透明中,让孩子们变成“self-learner”,自愿自主学习者。而教师的角色,就是“问大问题”。提出一个比较大的,无法马上回答的具体问题(比如,今天为什么下雨?),让孩子自己去找答案。我们传统上认为老师,必须是比学生更高明,而在这种学习方法中,老师的角色,最主要是激发孩子的学习主动。
长期以来,我是一个害怕孩子触及电子产品的家长。在餐厅看到孩子被喂手机就会皱眉头,虽然我深知其中的无奈。但印度的互联网教师告诉我,电子产品是这一代孩子生活的一部分,你不可能否认它,或假装视而不见。这倒让我觉得,有点像我们这一代姗姗来迟的性教育——上一辈先假装没看见,后来又不知道该怎么教。而比较开明的做法,应该是早教,透明地讲,包括讲清楚责任。
我原先抵触太早接触互联网,是因为网络令大脑皮层兴奋,但长期记忆更多是来自静态阅读(“寂静是书中含义的一部分,寂静是读者思想的一部分”)。不过,谁也没说互联网教育就是不让看书了,恰恰相反,印度老师提醒我,“互联网思维”是教你利用一切可以获得的资源去解答问题:网络、书本、身边的人。孩子应该在不同资源间切换。而我对互联网的偏见,来自于网络对大脑皮层的“浅层刺激”。但恰恰是这样的刺激,不自觉令人兴奋。我们都抱怨时间碎片化,不停被微信或新闻推送打断,但恰恰是这种打断带来的“将要发生什么”的新鲜感,让我们欲罢不能。但这也成为孩子们搜寻答案的动力——不断有新的刺激与动力。“如果是自己搜索到的答案,这个经验他们不会忘记。”SOLE的发明人强调。
我自己也有过一次败给网络搜索的经验。有一次跟孩子聊起四种不同的豹子:Leopards(豹)、cheetahs(猎豹)、jaguars(美洲豹)和pumas(美洲狮),如何能说清楚分别?女儿说:“你去手机上查查?”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妈妈有本厚厚的英文字典,上面说不定还有图片,他们经常把同类归在一起教。取出蒙尘的厚厚字典,在孩儿们的惊叹声中,颇为自得地打开,一翻,竟然每个“豹”名只有自己孤立的解释,图片都没有!转去网络,却图文并茂清清楚楚,原来天下因此题困惑的家长不止我一个。教导孩子使用字典的机会,看来要推迟一个冰河期了。互联网是横向联系,发散性思维的助手。
还有一次跟孩子讲到“美”。她说某某同学“皮肤白,所以很美”。于是,我想到“问大问题”——什么是美?我给她看芭蕾天鹅湖的经典片段。当然,符合她这个年纪能够理解的“美”。然后,转到马友友拉圣桑的天鹅,请一名黑人街舞演员Lil Buck来跳。美得惊心动魄,跟肤色没有关系。原来美不是一种颜色。然后,我们又搜索了Joan Didon、Catherine Deneuve等上了年纪的时尚模特照片。青春是美,但年纪不是美的局限。我女儿才六岁,这些观念不可能马上让她理解,但互联网把影像直接带到面前,这些经验可能她会记得久一些。
SOLE有自己的三步走方式:问大问题、调研和回顾,破除标准答案,建立批判性思维。无论在印度还是以色列,芬兰还是英国,好的小学中学教育,都像是大学的前奏版。基本形式是一个主题,让学生去搜集相关材料,自己得出结论。就跟大学里交论文、写报告是一样的。没有标准答案,只有思维和行为方式的训练,最后看你能不能提出全新的见解,又能不能自圆其说。“标准答案”是个很有趣的事情,它不但让人变懒惰,变单调,更不能映照客观世界。反观我自己的大学本科教育,由于是重新学习一门语言,学得倒有点像小学。
SOLE是一种自我组织方式,不仅是针对孩子。苏卡塔认为,家长不应该星期天送孩子去学英语,自己在走廊里看手机。他认为,家长应该会什么就教孩子什么,在社区和家中实践SOLE的方式。在我的理解中,也可以超越网络搜索的方式,互联网+书本+请教其他人或去大自然中观察,都是可以得到回答的方式。当然,这种方法下的互联网得足够大,才能让好东西随处可得。
好不容易,儿子起床。上学路上,他又停下来,坐在石阶上。“走呀,怎么啦?”“我就是想坐一会儿。”我没有再催。最后我们迟到了,他从半掩的门中,溜进了学校。接下来几天,他并没有贪睡。
【注】苏卡塔·米特拉教授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在印度贫民窟安装电脑,让孩子们自己使用互联网。这个故事启发了《贫民窟百万富翁》的作者。后来他赢得了TED talk大奖,把奖金用于在偏远农村建设互联网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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