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就是要超前
否则没有任何意义
文:文贯中 编:先知书店
2004年7月7日,年仅56岁,正处于学术巅峰期的杨小凯,因病在澳大利亚溘然长逝。大变局时代的今天,杨小凯先知般的预言,振聋发聩的警告,和远超时代发展的理论体系,再次引发广发关注。预言成为现实,这是先知的荣誉,却是历史不能承受之重。走进先知小凯的思想世界,先知书店为您精编了美国三一学院经济系终身教授文贯中纪念杨小凯的文章,供您参考。
“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摘自王曦之《兰亭序》
当我读到小凯逝世的消息时,已近午夜。小凯离开人世时十分平静,使我心中浮上一丝慰藉。几个月以来,对他将不久人世的医生诊断,虽觉得残酷和无奈,但思想上是有所准备的。可是一旦他永远离我们而去的消息被证实,还是觉得太突然,太匆促,难以接受。为此莫名的悲伤和不平绞缠于内心,思绪纷繁,全无睡意。
我以极沉痛的心情给美国和中国的几个朋友打了报忧的电话之后,内心仍难以平静,便将前些日子为记念芝大恩师约翰逊教授去世而精心制作的CD放入机器。小号吹出的委婉,哀伤的乐声轻轻地流了出来,回荡于厅堂之间,似乎在赞美,在哀祷,在挽留。但乐声渐渐地变得坚毅,向上,有冲入云霄之势,似乎在远送小凯升向天国。
听着听着,我的眼泪不禁悄悄淌了下来,胸中的淤塞此时似乎得到疏通,变得平静起来。我暗暗希望此时已在天国的小凯也能听到这种天籁之声。跌宕起伏的乐曲不正象征着他自青年起便多灾多难,但始终自强不息,败不馁,胜不骄,最后终于攀上学术高峰的一生吗?
恍忽间我仿佛看到他在云端向我露出只有他才有的那种微笑。这种微笑极为动人,充满神秘,既透着智慧,执着,沉毅,简直深不见底,又带着宽容,潇洒,和无以名状的忧郁。这是历经过艰险的世道,又尝到辉煌的成功后才有的大彻大悟的笑容。
只有进入智慧和精神的最高境界的人,才能从内心深处产生这种几乎永恒的微笑。这种笑容既是明朗的、灿烂的、透彻的、深邃的,又带着因功成名就而感到的些微腼典,以及对世上放目望去仍无处不有的不平和痛苦而感到的遗憾和不安。
▍我与小凯,同时陷入了“休克”
回想和小凯20多年的交往,既可用淡如白水的君子之交形容,又可用心有灵犀一点通概括。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1980年代初,美国经济学家在北京举办的一次讲座上,我俩在相识后,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我们这次交谈,大部分时间都在交换对当时方兴未艾的中国经济改革的憧景。基于对十年癫狂时代的反思,我们都坚信,苦难深重的中国只有走市场经济和制度转型之路才有救。
分手前小凯简短地介绍了他的遭遇,使我意识到在我面前的,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杨曦光。使我万分惊奇的是,我眼前这位个子不高,儒雅文弱的青年,与我本来对他的想象完全相反。他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迹象显示他曾是一名高干子弟,既没有某些高干子弟张牙舞爪,也没有伶牙俐齿,目空一切的气质和态度。
▲谦和的杨小凯(最左),右二为诺奖经济学家布坎南
相反,他显得谦和,可亲,甚至有些木纳和腼典。
他提到自己利用狱中10年的时间刻苦自学数学的往事,引起我由衷的敬佩。
我为偶然之间竟能交到如此杰出而有传奇色彩的朋友庆幸不已。分手时,大家都觉得肚里还有好多话没有倒尽,并意识到今后彼此都会为一个共同的理想而奋斗。

以后两人又各分东西南北,忙于各自的学业以及后来的出国努力。我们再一次深谈已是1983年末,1984年初了。当时复旦派我在芝大作访问学者,小凯则在刘道玉、邹至庄等人的帮助下,到了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博士。他获知我到纽约过圣诞的消息后,便邀我去普林斯顿小住。我们以兴奋的心情畅叙别情,交流对国内正如火如荼地展开的改革开放的各种看法,同时也更加意识到学好现代经济学对中国,以及对自己的将来一生的重要性。
▲杨小凯与家人在普林斯顿大学
我们还交流了各自学习现代经济学的过程中面临的问题。我们两人当时正遇到相反的困难。西方经济学中无处不在的数学对他来说,似乎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然而英语却成了他的心头大病,面对老师,同学,常常感到有口难言,无法充分表述自己的真知灼见和深邃的思想。
他见我来,似乎有了倾诉的对象,大大发挥了一通对“文化休克”的感想,认为他自己还处于这种休克之中。他获知我的家眷还在国内后,又拿出为思念他尚在国内的爱妻小娟而作的古典诗,与我共赏。字里行间的真挚情感跃然纸上,使我感动不已,也加深了对他为人的了解。
和他相反,当时我面临的问题则是数学。十年动乱时期,我虽然自学了一些东西,但有意抵制数学。在复旦求学期间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曾经恶补了一下,自以为有些进步,到了芝大呆了一学期后,痛感的不是“文化休克”,而是“数学休克”
我当时其实已经萌生了攻读博士的想法,但真要这麽做还有障碍。首先,不知复旦的意见如何;其次,就是年龄和数学。我因此十分犹豫不决,便和他商量对策。他看着我,满脸诚恳地说,“我们都有自己的不足之处。但你已经到了芝大这样好的学校,机会难得。不下定决心读出博士学位,以后会终身后悔。我也面临很多困难,年龄大了,英语单词记不住,但我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攻读博士的决心。”
▲本文作者文贯中在美国芝加哥大学
他劝我咬紧牙关,坚持下去,并给我开了一些数学书目,要我细读。他的这番话给我极大的鼓励。我能想象以他的年龄克服语言障碍所需的勇气和毅力。后来我拿下芝大经济系博士的学位,虽有复旦和芝大的许多老师,同学,以及亲朋好友要感谢,我十分铭感在心的则是小凯身体力行的榜样力量和他对我的及时的指点。
▍他为何能赢得学术对手的尊重?
小凯虽然忙于学业,并且需要克服语言和文化障碍,但出于对中国改革事业的关心,仍抽出大量时间为改革事业献计献策,并是留美经济学会的发起人和组织者之一。为此,我们有不少联系。1985年于纽约正式成立了学会之后,在每年的年会里总能见到他消瘦的身影,并听到他的种种高论。
我渐渐发觉他从不回避,当代中国面临的许多尖锐问题,努力寻找能够令自己和别人满意的答案。他的有些观点即使在学会内也引起很多争论,甚至误解,并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但他从不轻易放弃自己的观点,除非被证明是错误的。
他虽然对自己的观点是坚持的,但他对争论对手的人格却永远是尊重的。这是他为什么和那么多人发生争论之后,仍能有如此多深深爱他和尊重他的朋友。我对他上下求索真理的执着,勇气,和诚实,更是深怀敬意。
例如,他坚定地认为,中国需要彻底改革的不仅仅是经济制度,还需要制度转型。对此,他系统性地写了大量的长文,总结了他对这一问题的理论思考,为我们留下丰富的遗产。他在所有制问题上也是毫不动摇的。我多年鼓吹土地私有制,可是即使在学会中公开支持者也寥如晨星,小凯是少数几个在学术上有杰出成就,而又坚决对我的观点予以支持的人,使我感到气壮和宽慰。
▍既是数学家,
更是深刻的经济学思想家
他杰出的学术成就早已有许多专家加以鉴定,并为国际学术界承认,不需我在这里赘述。我特别想指出的是,他虽然数学好,但并未因此而钻到数学的象牙塔里,并未精心选择一些小而又小的课题,严重缺乏实际意义,又基于许多极不现实的假设,大玩数学游戏,以图早日发表。这是不少以数学见长的经济学家拼搏终身教授头衔的不二法宝。
小凯不回避经济学的重大而棘手的课题。例如,亚当.斯密对分工和市场已有详尽的论述,指出分工的发展对效率和经济增长的至关重要的贡献。可是分工理论难于数学化,因而难以结合到新古典一般均衡理论或增长理论中去。因此,到了现代经济学家手中,除了在局部均衡理论的讨论外,为了图方便,分工及其意义似乎消失了。
在讨论增长理论时,大家注重的不是技术进步,便是人力资本等容易数学化的因素。是小凯及其同事,学生的不懈努力,将古典经济学关于分工的重要性重新找回到现代经济理论中来。
他的杰出努力,正表明了他不仅仅是个精通数学的经济学家,更是个对古典经济学有着深刻而全面理解的经济学大师。他的成就表明,经济学毕竟是经济学,它和数学还是有着本质的不同。数学是经济学的重要工具,但并不能代替经济学本身。以亚当.斯密为代表的古典经济学理论即使在今天对我们也仍有极大的指导意义。
他后来前往澳洲工作,估计吃亏的还在于语言,因为他的博士论文当时便获得极大的好评。若无语言问题,他应在美国一流大学轻易找到教职。由于他远在澳洲,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但不断传来有关他的好消息,或看到他的新作,略微弥补了时空的阻隔造成的思念。
他在学术上的成就越来越大,成为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学者,我暗暗为他高兴,也更加感到他的坚毅,执着,感佩他永远的奋斗精神,和高人一筹的智慧。逆境不但没有使他自艾自怨,反而激发他更加奋发向上。
▍至今我仍对他感到歉意的事
约4年前,我与小凯共同参加了一个关于中国加入WTO的研讨会。他在大会上提交了他那篇有关制度转型的著名论文。一时间,他的论文引起极大的争论。我个人十分赞赏他的观点,可惜在出版会议论文集时,由于种种原因,我未能说服出版社将这篇论文收入。
事后我向他一再致歉,也是我内心至今仍对他暗暗感到歉意的事。希望他的在天之灵能够原谅我的难处。所幸经济学消息报以极大的魄力全文刊载了这篇文章,总算多少弥补了我心中永远的遗憾。
如果我记忆没错,最后一次和他长谈,是约2年前的暑期。当时的他已经被安排进海军医院治疗,当我拨通他的电话后,本来只是简单的问候几句,以免让他过度劳累。不料,每次想挂断电话,他都说不累,不累,坚持要和我继续交谈。我想既然他高兴与我谈话,就不管会不会累着他了。他详细向我描绘自己身体的现状,对复旦和海军医院的照顾似乎充满感激,对未来则充满信心。
他的语调仍那麽亲切,平和,他那著名的微笑这时又极为生动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更使我吃惊的是,他向我详细描绘了今后的各种雄心勃勃的打算,包括要继续写书,要去世界各处开会,要讲学,要带学生......
我为他的旺盛的生命力和对生活的无限的热爱而感动,同时也暗暗心酸,一再要他量力而行。挂了电话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边回味他的谈话,一边默默祷告,希望他能顺利实现自己的宏伟计划。
今年年初在圣地亚哥召开的美国经济年会上,遇到许多好友。我习惯性地向他们打听是否有小凯的消息,因为内心总有那麽一丝不安。往年这时,都已读到他在圣诞前夕发给大家的贺词,介绍他一家的近况,特别是他和病魔搏斗的进展。每次读到他的贺词,总是为他和他的一家没有向病魔屈服而感到无比的宽慰和敬佩。
然而这次,他却保持出奇而不祥的沉默。接下来有关他的消息越来越坏。终于,他超脱了病魔的长期纠缠,响应上帝的召唤,离我们而远去。他是一直走在我们面前的人。这次,他又远远走在我们面前了。
▍杨小凯:理论就是要超前,否则没有任何意义!
小凯几乎在一切方面都是一个远远走在时代前列的人。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是需要大智大慧的,是需要对真理的执着的追求的,也是必然要付出沉重代价的。也许一些人因此认为他和他的理论太超前,太不适用于中国。
我想指出的是,小凯不是个需要审时度势的政治家,而是个不承认有任何理论禁区的学者,并以真理的彻底性为其追求的最终目标。对他来说,理论就是要超前。如果理论不超前,而是跟在实践之后姗姗而行,只能为实践的成功大唱赞歌,或为实践的失败寻找遁词,那麽,这样的理论对实践又有什么指导意义呢?要这样的理论又有什么用呢?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小凯为我们树立了一个耸入云霄的榜样。他短暂的一生留下的遗产是丰富的,多彩多姿的,有些甚至是引起争论的。他接受寂寞,接受冷眼,坦然对待别人的不理解,继续走着自己的路,直到回到他所深深信仰的天父的怀抱中去。
我坚信,随着中国改革的进一步展开,人们对他的遗产的深邃意义,以及他为此付出的巨大心血,会有更加深刻的理解和发自内心的赞赏。小凯是经济学家的骄傲,是华人的楷模,是我们学会的良心,也是我个人的榜样和益友。我为小凯好友过早离我们而去深感惋惜,也期盼着中国早日展开双手更无保留地欢迎他的理论遗产,并对他个人崇高的学术地位给于更多的尊重。
诚如文贯中教授所言,杨小凯是中国学术界耸入云霄的榜样:年少时的他因一篇《中国向何处去》而深陷囹圄,他在狱中意外地获得启蒙,出狱后,在刘道玉校长的帮助下,前往海外求学,并不断探求早年的“世纪追问”。他用国际公认的经济学成就,和远超时代发展的思想洞见,回答了当年的疑惑,也给处于历史拐点的中国,提供了文明转型的新范式:

注:本文编选自文贯中教授的纪念文章《悼杨小凯,耸入云霄的榜样》》在此致谢。为防止失联,请添加编辑微信:13001119262。识别下图二维码,可进入先知书店购买杨小凯、哈耶克等著有“超越时代理论”著作的知名学者的绝版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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