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立地成仙与咸鱼翻身
文/ 顾建平
本期“新力量”推出唐一惟的一中一短两篇小说:《玉女》和《少年阿加》。
已经很久没有读到这般简单朴素的小说了。唐一惟相对而言是个新鲜陌生的名字,她的作品却让我们读来有闲坐说当年的错觉,让人想起那些困窘而沉重的岁月,以及与此对应的朴拙的写实主义小说,如水一般透明,又不乏酸甜苦咸诸种滋味溶解在其中。描写底层生活的小说热闹了好几年,如今有些冷清,其实真正有情怀、有关切的写作者是不会忽视和遗忘底层的。
《少年阿加》堪称当代中国简写版的“三毛流浪记”。小说起始的时间坐标起码在十五年前,那时买火车票还不需要身份证,北京郊区还有筛沙子的收容所,县城还有八块钱一晚的廉价旅馆。十四岁了却只有八九岁儿童模样的小学生阿加,自小失去母亲,父亲又病残,阿加为交不起学费尴尬愧疚。受休学同学的激励启发,阿加决意独自一人到北京闯荡世界。小说所有的设置都平淡无奇,阿加的遭遇,他进出收容所又沦为街头抢劫者的结局,都是可以料想到的。读完整篇小说,骤然发现最抒情、最耐人寻味的文字,其实就在第一段,它象征着阿加和他的小伙伴们所面对的黯淡未来:“出了正月很多天,山村的田埂还未发青,白天依旧很短,偶尔连续出了几天太阳,那光辉里也满含着清冷。在镇子和村落之间,几座山和几条河还在一动不动地睡着,寒冷的季节未走远,万物仍旧萧瑟着,挂在跋山涉水求学的孩子们往返的所有路口。”天气清冷,道路崎岖,人们在期待春天。
《玉女》中的雪燕是少女版的阿加,她没有离家远走漂泊他乡,但苦难一样深重——父母离异,家徒四壁,相依为命的奶奶患了癌症,雪燕也患上了地中海贫血症。走入绝境的雪燕却在某一日峰回路转,神灵附体立地成仙,命运一百八十度回旋,有如咸鱼翻身,这是少年阿加做梦也不敢想的。《玉女》用传奇式的偶然性事件,快速完成了故事的转折,同时也是主人公雪燕的命运转折。在神鬼巫傩有广大生存空间的中国乡村,像雪燕这样一夜成仙的传说长期存在,并非绝对的虚构。
流浪北京的阿加长路漫漫,立地成仙的雪燕其实也前途未卜,“苦难没有认清,爱也没有学成”。阿加和他的父亲,他的老师陈文胜,他的跋涉在上学路上的小伙伴们,以及从“苦瓜蛋子”变成“玉女”的雪燕和她的奶奶,小说中的这些人物还没有机会沐浴新时代“精准扶贫”“精准脱贫”的阳光雨露,也预想不到“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将在未来之路等待他们。
唐一惟,1986 年12 月出生于河南漯河,毕业于西安工程大学平面艺术设计专业;后来成都生活;现旅居美国;曾在本刊发表中篇小说《寻找贞洁烈女》《月季》。
作者简介
玉 女
文/ 唐一惟
曾经,在雪燕成为“玉女”之前,她的存在,让很多人感到幸福,除了天生美丽这一个缺点之外,她就像村里一味专治不幸的苦药,谁家的男孩若是不好好吃饭,看守他的老人就会说:“燕子最爱吃这个,她天天想吃呢,但一顿也吃不上。”谁家的女孩若是嫌裙子不好看不愿意穿,她的妈妈就会用逼真的口气道:“你瞧,燕子在门口盯着呢,她最喜欢这裙子,但是没有人给她买呀。”要是和她一同玩耍的伙伴闹了别扭,那些伙伴的妈妈也会为了不得罪对方,而十分放心地将雪燕拉出来打个圆场,当着她的面就敢说一句:“都是她在中间耍的花招,那苦瓜蛋子的心眼比蜂窝煤都多呢。”
“苦瓜蛋子”这样的称呼,已经算是不坏的了,对于一个三岁被母亲抛弃、四岁又被父亲抛弃的少女来说,“苦瓜蛋子”是村庄里专属于她的形容。
而雪燕呢,那个时候闲话在她身后飘荡,她若是表现出一点点哀伤,自己就成了一个笨蛋,没有父母庇护的孩子,是人人可欺的一类,雪燕自己也知道“人怕老弱树怕伤”,父母给她一条命,却没有给她根。所以她绝不会让人们从她脸上收获他们期待的任何反应,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沉默挂在脸上,回到家里,找到一切能吃的东西,让自己快快长大,长成一个健康的人,离开本就不属于她的地方。
但属于她的地方又在哪里呢?在她十五岁之前,总在自己身上寻找故乡的痕迹,她苍白的皮肤、小小的鼻子、粉红的嘴唇、洋气的棕色头发,以及她天生的聪明脑袋,在遥远偏僻的北方村落里,随便找出一个活物和她对比一下就知道了,连猪狗都是一副天生应该在人间受罪的愚钝模样,所以雪燕相信,自己一定是走了十分远的路,从某个仙域来到这鬼地方的,雪燕仰着头,望着天际,年复一年地思寻。
从自己身上找不到答案,雪燕就从地图上寻觅,在她和奶奶相依为命的瓦房里,除了贴着漫天神佛之外,还有一张发黄的世界地图,依靠着小学五年学来的字,雪燕把世界上每一个角落研究得如数家珍,但地图却让她吃惊地发现,别说上面找不到任何与她有关的字眼,就连她所住的村庄、乡镇的名字都找不到,来来去去研究的地图也让她找不到答案,于是只好研究她奶奶从各地神婆神汉手中搜罗来的算命书本,忙完家里的活计后,就捧着那些“麻衣相男”“柳庄识女”“穷通宝鉴”“三命通会”消烦解闷。
总而言之,雪燕对自己落魄的命运总有一些高明的想法,生来遭受的一切厄运,只是她必须经历的一个形式。至于村里的那些愚人,他们的肉眼怎能看到她心底的涛浪,让他们笑吧,再多的嘲笑也摇撼不动她心底最深邃的地方,再多的苦难也困不住她的成长。
但那个时候雪燕还没有长成威震方圆百里的玉女,而是一个孤女。即便双亲都好好活着,她也清楚地明白,自己是一个孤儿,从她母亲和父亲一拍两散又各自一去不回后,她和很多父母离异的孩子一样,她没有跟任何一方,也不恨任何一方,而是无怨无悔地留守在村里,跟着自己年迈的奶奶,默默无闻地熬着奄奄一息的命运。
跟着烧香拜佛的奶奶,雪燕心灵赤诚,心存感激,若是她的父亲从打工落脚的那个城市回来,凑巧路过了她住的小瓦房,接济给她和奶奶一些食物或衣物,她就感激得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口袋里还是垂着了。至于她的亲娘,那天下最无情的女人,已经没有人记得她的模样。
奶奶算是很有情义的女人,因为一心向佛,连踩死一只蚂蚁都觉得罪过,因此常常为自己的小儿子和儿媳能如此无情感到惊讶,但又必须理解他们,各自重组家庭后,又各自相继生了一堆孩子,这是她的宿命。至于自己,她是慢慢消失,或是慢慢长大的,似乎和她的父母没有太多关系了。而奶奶被亲儿子憎恨,也是有情可原的,错就错在她往年一碗水没端平,把太多精力都用在了大儿子一家,所以当小儿子对她绝情的时候,她必须保持沉默,并责无旁贷替他们养着成了累赘的雪燕。
有情义的奶奶被无情压抑了数年后,终于在砍柴的路上晕倒,拉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平静地宣布:“她得了癌症。”
癌症怎么得的,雪燕不知道,但善有善报,恶才有恶报,慈悲的奶奶无故得了癌症,医生给不出答案,却给了她一个天价的住院价目单,并同情道:“我不反对病人回家静养。”
“她这样的情况,住院没有太大意义。”
“但是你最好不要告诉她,心情愉悦,才能多活两年。”
俯在病床上,雪燕哭得肝肠寸断,奶奶虽不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但对自己的身体极为有数,摸着雪燕的头:“我不疼也不痒,住在医院里尽叫人笑话。”
“来的时候家里没关门,猫狗都该进去了。”
雪燕说不出话。
“燕子,咱回家吧——”
“奶奶,我不能让你回家等……”雪燕把嘴里的“死”字咽了回去,眼泪哭干后,身单力薄的她扶着唯一的依靠,回到了村里。
等死,是两个让人发疯的字。
爱打听事的村民不知从哪里得来了雪燕奶奶得了癌症的消息,癌症在过去的时代还是稀罕的病,至于得癌症的病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回家不久,奶奶便卧了床,亲儿子终于良心发现回来探望了一次,甚至给他亲娘买了一包药。冬天的夜晚屋子里生着熊熊炉火,父亲把一袋子药放在杂乱的桌子上,雪燕看到他举着勺子给奶奶喂药的时候,亲情突然呈现出强烈的真实感,她想拽着爸爸的衣服哭着喊一句:“爸爸,你别走了。”但又怕糟蹋了那难得的感人画面,于是只双眼发着直,拉着胸前一缕头发,弯弯曲曲站在一旁。
“咋?你还怕我死啊?”奶奶吸着汤药,竭力打趣。
“别说这些没用的话!”父亲哐啷一声将碗放下,“我不是怕你死,是怕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要是病个三年五载,再有本事的人也叫你拖垮了。”
“那你还给我买药做啥?叫我死了升天多好。”奶奶气得哆嗦。
“你这样的人不配上天。”爸爸跳着脚。
“那你还给我买药做啥?怕对不住我?”奶奶哭起来。
“我是怕对不住死人,不是怕对不住活人。”温情成了泡影。
最后,母子俩的对话就变成了争吵。第二天天一亮,父亲便带着憎恨离去。雪燕悲哀地弯着身躯,说不出求他的话,无情的男人走之前也不忘再伤一下女儿的心,好叫她永远对他断了思念:“你跟你妈就一个德性,站都不会好好站。”似乎不解恨,又加了一句,“一点本事也没有,长大也是个靠不住的。”
雪燕不知道自己的站姿有什么不忠不义的地方,但从父亲暴怒而决绝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以后的打算,于是远远跟着他一路走到村外的铁路上,荒野里观音娘娘庙孤独地立着,雪燕躲在庙后,看父亲在庙前的公交车站点和陌生人说笑,当他跳上公交车的时候,咆哮的发动机终于让她彻底愤怒了,她挥着手臂,望着父亲从窗户里探出的脑袋,一言不发地沿着铁轨跟着公交车奔跑,父亲也许怕她在铁轨上遭遇不测,也许是怕她的样子让他难堪,终于伸出脑袋呵斥道:
“你慢着——你快回家去!燕子,你听见了吗?你就这么不听话吗?”
雪燕始终沿着轨道奔跑,直到公交车变成一个模糊的点,消失在苍天之下。怒气冲天的雪燕再也忍不住,望着远处迷离的阴云,疯一般骂道:“你永远别再回来!你就死在外面吧!”
决绝当前,雪燕没有掉一滴眼泪,苍天却看着她的不幸忍不住抽泣起来,傍晚的时候,细雨在她脸上纵横,一天的思绪竟比一生还漫长,雪燕浑身冰凉,沿着观音庙前的铁路来来回回走着,把自己走成了一个灰色幻影,谁也不知道整整一天一言不发的少女究竟低着头在想些什么,风吹着荒野的树林,耳边传来比她生命还苦的歌声:
“妹妹,好妹妹,你过得苦,你走得累。妹妹,乖妹妹,叫你不应,喊你不回。苦呀苦太阳,洒着漫天泪是不是你,哭得太伤悲消息……丢了魂的人,找不到南,找不到北……酸呀酸月亮,流着星星泪是不是你,想得心已碎......”
歌声把雪燕心底的苦榨成了汁,终于变成眼泪无穷无尽地流了出来,交叉着十根紧紧相连的指头,她蹲在地上,看着无边无尽的旷野里一个男人骑着三轮车潇洒地驶了过来。
晚归的村民谢村立远远看到蹲在地上的灰影,止住了嗓子,走近一看,竟是雪燕,于是忍不住吼她一声:“燕子——你咋不回家伺候你奶奶?”
“你管我干什么?走你的路吧!”见来人走近,雪燕擦去眼泪。
“你是要你奶奶在家里等死么?”谢村立下了三轮车。
“放屁,我一定不会让她等死!她现在不会死,将来也不会死。”
低着头的雪燕突然站起来,双手合十,朝着苍天做出一个叩拜手势,向着头顶的乌云伸去,茫然的谢村立看到,穿着一身黑衣的雪燕头顶冒着缕缕白烟。
“我奶奶三天之后就会下床。”雪燕说着毫无根据的话。
“你奶奶味精吃得那么多,得的是癌症,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
“不要怀疑我的话!”雪燕发了狂,厉声道。
“你凶什么凶?这么凶的女娃看将来谁敢娶你。”
“呸!我根本不用结婚!你们这些凡胎,没人配得上我。”
谢村立丢下三轮车,走近一点,想研究研究这孩子是不是发了神经,但一走近,她就飘飘荡荡远了几米,带着不再像她喉咙能发出的声音道:“我本是天仙龙女身,吉凶祸福我先知。”
“我的天,燕子,这里除了我没有旁人,你可别吓唬我。”谢村立退后了几步,“你这表演也太吓人了。”
谢村立勇敢地向前走了一步,冒着烟的雪燕就皱一张苦脸笑起来,谢村立欣赏不了她古怪的笑,更加害怕了。
“我知道你和你奶奶过得苦,其实啊,谁过得不苦啊……但你看看你,已经美得不能再美了。”谢村立盯着眼前站得弯弯曲曲的却极为优美的线条,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我是你们嘴里的苦瓜蛋子,你们不是。”雪燕冷笑道。
“看来她们都错看了你。”谢村立越扯越远,盯着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的雪燕,突然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害羞的小伙子。
“算你这凡人讲得有理。”雪燕见他立着不走,反感起来,“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看看你冷不冷,我知道你需要钱,我这里,只有二十块钱——”谢村立羞得满脸通红,掏出裤兜里破烂的钞票。
“这太可笑了,我稀罕二十块钱?”
雪燕让谢村立落了个失望,他正准备转身离开,雪燕突然又叫住了他。“站住!你转两圈让我瞧瞧,我今天——给你算一卦。”
谢村立虽不情愿,但看她不像玩笑的语气只好原地打了两个转。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雪燕眨着眼。
“腰圆背厚,保玉带朝衣。”
“什么意思?”文绉绉的话伤了谢村立的自尊。
“就是说,你会当大官!”
过了而立之年依然一事无成的谢村立听得十分感动,当官是所有男人都千思万想的事,但怎会无缘无故地落到他头上?
“你是不是弄错了?我要是会当官就不叫村立了,就该跟我那个在城里买了房的哥一样,叫个城立。”
“富贵相三十六种,贫贱相七十二,你就在那三十六里。”
“你说的玉带朝衣,也在我心里住过。但现在年纪大了,不想那些了。”谢村立忧伤地点了支烟,年轻时的志愿好像在骨头里又发作了,但家里三个孩子嗷嗷待哺,谋生就已经够他辛苦,于是蹲在地上,伤感地说:“我就是在农村的命,到了城里再好的床也睡不着,不想啦。”
“谁说当官要去城里,当个村长,也不错的!”
谢村立睁大了眼,盯着眼前的雪燕像盯着自己的梦想。
“你必须相信我的话。”
谢村立被刺激得心潮澎湃,摁灭了烟头,拍着大腿站了起来,将钞票塞到雪燕手里,道:“燕子,这算是你给哥算命的卦金,你不能不要。”
“是的,不要钱的命,就不值钱。”雪燕接过钞票。
“燕子,哥要是真能当上村长,往后在咱村里,谁敢再多说你一句不中听的话,哥就把他——”谢村立噙住了豪言壮语,把自己的将来和雪燕一起压在心里,顿了一下道:“哥跟你欢乐与共——”
“错了,我该叫你叔。”雪燕苦笑一声,“文王遇太公,百事从今通,你回家去吧,相信我。”
“文王遇太公?”谢村立觉得自己的好运要从天而降了。
兴奋异常的谢村立推着三轮车走了,直到他半夜躺在床上辗转着那一句“玉带朝衣”,雪燕也没有回到奶奶身边,谢村立走后,雪燕就钻进了铁道旁的娘娘庙,她想把心里的苦楚向那永远慈眉善目的观音娘娘倾诉一下,但磕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观音妈妈”之后,就“咚”一声倒地,脸磕在盛满香灰的瓦盆里,失去了知觉。
雪燕是在县医院里醒来的,昏迷让人留恋,死亡令人向往,但在梦里想到死亡,奶奶的身影就飘到了床前。死是弱者才做的美梦。想到奶奶,雪燕努力睁了眼,听到护士对她奶奶说:她是地中海贫血,很危险。
“地中海是哪个省的?在哪里?”奶奶拉着护士。
冷若冰霜的护士被老太太的话逗笑了,十分聪明地指着隔壁病床的男人的凸脑袋悄声说:“地中海就在他头顶上。”说完就推着药车忙去了,雪燕被干渴激醒,望着奶奶,说了声“喝水”。见孙女苏醒,老太太高兴得手脚乱了起来,喂了水后,依旧念叨着:“地中海到底是哪个省的呢,你也没有出过省,咋就得了地中海的病?”
“奶,她是在和我们开玩笑呢。”喝过水的雪燕坐了起来。“地中海不属于哪个省,也不属于哪个国家。”
“那是在哪片地上呢?为啥叫地中海?”
“是因为它在陆地之间,所以叫地中海。”
雪燕疲惫地说着,扭过脸竟看到谢村立提着一兜大枣立在屋角,一同立着的还有村里几个婆娘。
奶奶是被谢村立的三轮车拉到县医院的,雪燕晕倒在娘娘庙里的第二天,被去烧香的女人们发现后,就当是积德行善,把昏迷的她抬到了医院。第三天,她奶奶就在床上坐不住了,也许是亲儿子买的药起了作用,她摇摇晃晃下了床,发现自己居然能走两步了,强撑着走到村口,被亲耳听到雪燕说她奶奶三天后就能下床的谢村立瞧见,不敢认为她的预言是玩笑了,于是费了许多脑子,想出一个必须要去一趟县城的理由,带着老太太,和村里几个最爱看热闹的婆娘一起,直奔县医院。
“长得洋气,得个病也是个洋名字,还地中海。”
“燕子,你没瞧见我们几个吗?喊也不喊一声,没教养。”
“都说你在铁路上耍把戏中了邪,原来是害了娇贵病呀。”
“你这个苦瓜蛋子真会拖累人,怨不得你爹妈都跑了。”
婆娘们见她并无大碍,反倒对她不满意了,至于她的病情,谁也没有心思去探问。雪燕斜眼看着村里来的队伍,憎恶在心里翻滚。
对她已肃然起敬的谢村立把一兜大枣放在她的指尖,以为她会对他说几句客气的话,但她却像没看到似的,闭目沉睡半晌,突然睁开眼,盯着无人的病房大门。
“奶,门口有一个人,他一直看着我。”接着,雪燕又像是在与人谈话一般点头又摇头,吓得婆娘们频频相视却不敢言,倒吸一口凉气的奶奶将她揽在怀里,掉起了眼泪。
“他跟我说,她闺女怀着孕被人抓走了。”见旁人都没有反应,雪燕又说,“你们不相信吗?真的被人抓走了。”雪燕挣扎着坐起来,奶奶赶紧去扶。
“好好,我们都相信,那是谁抓走了他闺女?”奶奶哄着她。
“这里的确有一些正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护士满不在乎。
“她能听见有人和她说话,这是真的吗?”谢村立抢问。
“她听到的和看到的,都是真的。”
“你也能看到?”奶奶急得直冒汗。
“只有她自己能看到,对她来说这都是正常现象,不要再纠缠了。”
“她这是——开天眼了么?”
众人惊恐。
护士懒得解释,重症监护室里常见的“谵妄”对不懂的农村人来说,只会越解释越麻烦。
雪燕开了天眼的消息在村里滚来滚去,按照农村的流传,像她这样被神灵选中的人,三五十里就会出一个,这样的人全都身世坎坷多病多灾,被神灵附体,阳间的日子会过得极为危险,肉身凡胎抵御不了祸害,无缘无故的灾厄从出生几年后就会开始,这类人若是不依从神灵的意愿,家人也会跟着遭殃,靠山山倒,靠河河干。看看雪燕就知道了,你看她把十几年的人间生涯活成了什么样子?
雪燕成仙的传奇一级高过一级,在十里八村流传,先是有人说自己曾经得了什么病,被她摸过一次手后就不药而愈了,后又有人说她亲眼看见雪燕早上起来端着一碗清水洒在院子里,一会儿天就下起了雨。而对她的“仙力”最为信奉的谢村立,则四面八方为她散布着连自己都相信了的谎言,说他有一天躺在家里抽烟睡着了,烟头掉在床上,要不是听到雪燕在床前大喊一声“起来”,他早就被烧死了也不一定,但睁开眼后,只见起火的床单,却根本不见雪燕的影子。
而对于雪燕说自己会有“玉带朝衣”的事,却只字不提,聪明的谢村立明白,时机未到。更聪明的雪燕也明白,自己和奶奶的命运到了改变的当口,于是整日闭门焚香,令旁人难以靠近。
风吹着缕缕青烟,如神灵吞吐的仙气,春天来临之前,将瓦房上空染出梦幻的颜色,村民在门外闻着芳香四溢的香火,对雪燕“成 仙”的事,无人再敢质疑。
雪燕的“仙气”不止笼罩着自己和奶奶,不足半月,全村烧香拜佛的女人都摸着黑聚到了她的小瓦房跟前,女人们提着糕点,拿着水果,在昏暗的屋子里一排排坐着,而雪燕则无师自通学会了打坐,双腿盘着默坐在堂屋最高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却一言不发。
“燕子——”一个婆娘小声道。
“你疯了吗?仙家的乳名也是你能叫的么?”另一个婆娘赶紧插嘴纠正。
众人细看了雪燕的脸,并没有变化,才放宽了心。
“老师,咱村里五十年也没有出过你这号人物了。”
“这是神仙的旨意。”
“往年大伙都不认识您,也不知道您是打哪儿来的,我们成天东跑西跑去别村烧香,谁知一直和您打着交道呢,要是您愿意出山,保大伙儿平平安安,大伙把心都掏出来献给您。”
女人们央求了半天,雪燕一点反应也没有,直到有人急得掉了眼泪,雪燕才唱歌似地张了口:“我本天仙龙女生,观音坐前一仙人,只因人间千般苦,遵从师命渡众生,脚踏祥云万里行,一脚踩空成凡命,三亲六故靠不上,亲生父母无感情,落难人间不自由,稀里糊涂度春秋。”
听完雪燕的唱词,众人难以想象,他们可怜的燕子竟是踩空了一朵祥云掉在村里的,而他们却没有善待过她一天,让她受了十几年的冷待嘲讽,这是众人的罪过,于是纷纷跪地磕头。雪燕见不久前还称她为“苦瓜蛋子”的众人被她胡编的三言两语吓得不堪,终于忍不住,仰起脸悲哀地大笑起来,在众人惊异的眼神里,整整笑了一个小时。
“你说,她是不是神经了?”
“我的意思也是,你看她笑得多吓人。”
“你们懂什么?要想得神通,必会先神经。”
散场的女人出了小瓦房,在夜色里争论着。
“神经得越狠,神通越大呢!”
“你要是不信她,以后啥事也办不成。”一个对烧香求神很有经验的女人辩解着,让心存疑虑的婆娘们闭了口。
过失是可以弥补的,第三天婆娘们就选出一个办事干练的人来,置办好雪燕出山开坛的一切行头,选定了三月初三这个日子,准备为村里千载难逢的“仙女”开坛。
在瓦房里进进出出的人个个喜庆扑面,只有奶奶的脸肿胀发白,露着忧虑,夜里和雪燕睡在一个被窝,摸着她的脑袋忐忑不安。
“燕子,人活着就是等着分开,医生叫我回来的话,我都明白。我在阳间也活了七十三年,可你才多大,奶不想你为了我——”
奶奶亲着孙女的头发,抱着她还未成熟的身躯,心痛欲绝。靠着自己唯一的依靠,雪燕沉默不言。
“那些人,一口砂糖一口屎,你纵有千头万脑,能应付得了吗?我看人家都是想看你的笑话呢。”
“奶,你放心,谁也不敢看我的笑话。”雪燕咬着嘴唇。
奶奶贴着她的身体,自己养大的孩子长着什么心她最有数。“奶奶知道你是为了什么。燕子,有一句话你记住:实少虚多,欺人是祸。我活一天算一天,你不能为我做昧心的事。”奶奶说着话,慢慢松了手,平静地睡着了。
雪燕坐了起来,摸出枕下的《三命通会》,冰冰冷冷地对自己说:“我的命——”
沉睡的奶奶鼾声渐起,窗外万千夜色被鸡的啼鸣撕碎,打开窗户,深吸一口朝气,黎明之光映在雪燕脸上。
“奶奶,你放心,我在这个位置上一定不干坏事。”
三月初三眨眼就到,春天的太阳被云彩遮着,躲在苍穹之上窥视着人间锣鼓喧天的场面,十里八村拥来看热闹的人很多,雪燕被本村一帮女人拥簇着,穿着铜片子一般僵硬的法衣,头戴一朵白色莲花,身披红色斗篷,脸如大理石一般,冷漠地坐在了为她特制的椅子上。
瓦房里香火缭绕,院子里挤着上百号虔诚信徒。雪燕的眼睛被香火熏得快睁不开了,奶奶的眼睛却始终保持着清亮,黑压压的人群里竟闪着一张足以令她发抖的脸,雪燕的亲娘竟也一齐挤在院子里,抛下骨肉十几年不露面的女人如今心安理得地站着,吓得奶奶想冲过去把她从院子里扔出去。“要是这女人当场和雪燕相认,十几岁的孩子能应付得下来么?”
闺女如今高高在上,亲娘想把她从神台上抱下来好好亲一口,却被来宾们拥簇着迈不动腿。很快,人群里有人把她认了出来,本村几个女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低声道:“你是啥时候回来的?”
“孩子是我生的,我来瞧一瞧。”
“你还惦记着她?”
女人们推搡着,一下混乱起来。雪燕见人群骚动,披着红袍,威风凛凛走了出来,厉声问:“你们打算干什么?是来打架的吗?”
“燕子——”亲妈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这是谁的手?快给我松开!”
“我是你妈——”亲娘没有任何征兆地大哭起来。
“哦,你还活着呢?你来做什么?”雪燕的心剧烈震荡了一下,身子往后退着。所有人的记忆都复活了,带着复杂的微笑,等着看一场人神相认的大戏。
“我来是——”亲妈哼啊着说不出圆满的话。
“你不用说了!让我算一算就知道。”幻想过无数次和亲妈相见的雪燕一点眼泪也掉不出来,掐着手指,怒目踱着步,道:“你是想来感受一下给仙家当妈是一种什么感受,对吧?你现在感受完了吗?感受完了——就滚出去!”
亲妈想不到女儿会如此冷酷无情,众人也料不到雪燕竟当场宣布让她亲娘滚走,母女相见,不掉眼泪是凡人做不到的,不合情理的阵势迷了众人的心窍,这雪燕,到底不是凡人。
“我是天生的人,没有凡间的娘——”雪燕道。
亲娘立着不走,拉着她的法衣哭诉:“长了本事就六亲不认,我的老天爷,是谁把你生出来的?”
“谁把我生来的?”雪燕冷笑。“我是观音樽前玉,我是人间一仙人,道法天生,功力自成。”
见亲娘还立在那里。就呵斥道:“你这凡胎村妇,眼昏耳聋,不知孝悌,不分西东,贪心不止,还不速速退出,哪来哪去,以免灾消祸?”
听着雪燕的“仙言”,人头攒动,他们个个诚惶诚恐,一夜之间人人可欺的雪燕,用非凡的谈吐把所有人都吓糊涂了,亲娘听到自己有灾,绝望如囚徒。“你就这样打发你的亲娘吗?”亲娘不甘心,又准备上去扯她的法衣了。
雪燕看她一眼,目光如电,没人再敢去劝她,人们屏着自己的呼吸,激动地等着玉女发落自己的亲娘。
“此人,不知廉耻不顾家,天生水性一杨花。”雪燕转过身。“如鸽飞来自投笼,欲得翻身行不通。把她赶出去——”玉女下了令,亲娘被众人推了出去。
债已讨完,账已算清,香火继续焚烧,观世音菩萨身披红色斗篷,慈眉善目坐在案台上,雪燕扭头看了一眼观音菩萨,心里悲哀道:“观音妈妈,你才是我的亲妈。”
神佛当前,没有人敢说一句话。雪燕神情自若,越是严肃,越让众人不敢质疑,纷纷掏出五元十元放在案台前,当做卦金,等着她开口说点什么。
看着瞬间堆成的“金山”,想着奶奶身体里那个要命的癌症,雪燕的思绪像解开了绳的飞马,字字无虚言地讲道:
“师尊说,要先立一个规矩。”看一眼垂目的观世音菩萨,雪燕眼泪就掉了下来,微笑的观音一言不发,和众人一起等着她说话。
“乐意遵守的留下,不愿遵守的可以出去。”空气凝结着,没有一个人敢动,焚烧的香火遮住了雪燕的脸。
“淘沙见金,君子劳心,收取卦金是天经地义之事。”
众人点头。
雪燕激动起来,想着奶奶的救命钱,强大的力量涌遍全身。“但也有三不收——”雪燕严肃地说。
“阳寿将尽者不收,大祸临身者不收,再无好运者不收。”
一连串惊人的话,让交了卦金的人脸绷得紧紧的,一阵微风吹过,偏偏几张钞票又从案台上被吹了下来,让众人既激动又害怕,不知是谁倒了那么大的霉,连观音菩萨也不肯要他的钱了。
定好规矩,虔诚的人极讲纪律,拿着“玉女”赐的序号,俨然排着队,雪燕双腿盘着宛如一尊活着的神像,低眼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信徒,吞吐着白色的呼吸,庄严地问道:“生辰八字?”
第一个信徒慌张报出生辰,不等雪燕抬眼,就高举双手发自肺腑地喊道:“师父,我只有一个心愿一件事,你一定要保佑我、成全我、满足我,你最神通广大,你最铁面无私——”
“我让你说这些废话了吗?”雪燕面色不悦,打断了他的话。
“没有,但是我今天有些事要忙活,下次再来要晚些时候。”
“这是你想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的地方吗?就是你这种怂人会坏我的规矩。”盛怒的玉女轻弹指尖,一张钞票从案台上悠然飘下,正好就是那人递上的卦金。
那人吓得面如死灰。
香火闪动的瓦房,人们望着“玉女”在蒸腾的烟雾里正襟危坐。
·评论者说·
LI    HAO
李浩,批评家、作家、诗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将军的部队》《父亲,镜子和树》《变形魔术师》《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评论集《在我头顶的星辰》《阅读颂,虚构颂》,诗集《果壳里的国王》等20 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孙犁文学奖等。
作者简介
两种向度
和唐一惟的“底层故事”
文/ 李 浩
“一切都对我有用——我听到的事情,我看见、读到的东西。总之,任何东西都以某种方式给我正在做的工作提供帮助。我变成了一个贪食现实的人。但是,要达到这一境界,我必须经历那种苦修、苦练的工作。”这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在与记者理查多·阿·塞迪的对话中谈到的,他说自己是一个贪食现实的人,他愿意从“现实”中获得更多的东西,尽管他也反复向我们强调说“小说是说谎”,小说中的真实来自作家所创造的那种真实而非现实提供的最初样貌。在我看来,唐一惟也是那种“贪食现实”的人,她愿意在她所听到的、看见的和读到的现实中获取原料,她愿意让我们跟着她一起“看见”。
《少年阿加》有着明显的现实色彩,它甚至属于我们已经常见的那类“底层故事”:一个叫阿加的十四岁少年,因为生活所迫离开了故乡而进入城市,他怀着纯粹的梦想,试图通过自我的勤奋改变命运,而他迎来的却是一波又一波的挫败甚至噩运。此时他发现了某种刻骨之冷,这股冷大约不止是凉水的兜头而是一直钻进骨头里去的……在这里,唐一惟或多或少显示了她对小说叙事法则的熟谙,她让阿加所经历的挫折是反复的、叠加的,但又有着不同——甚至,她也暗暗地“算计”着阿加身上的钱还剩下多少,以便在下面的安排中让他更进一步地丧失,让“故事”伸出手来从阿加的怀里夺去。在这一“设计”的过程中,唐一惟是冷酷的,她不让自己在写下的过程中有半点恻隐,尽管少年阿加的呻吟和叹息她都听得见——可她还是继续着叠加。余华有一个极为漂亮的比喻,“他想拧干毛巾里的水分。并且试图将毛巾拧断”——少年阿加的命运就像唐一惟手里的毛巾。我极为赞赏唐一惟的这份貌似的“残忍”,也只有如此,小说才会呈现出它的惊人力量,小说中主人公的经历才会获得我们源自内心的悲悯。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万卡》,它们所获得的力量即使来自作家在设计中的“残忍”,正是这份能够真切唤起我们同情的“多舛”和“疼痛”,让我们注意到那些在我们的生活中被漠视的和忽略的,让我们思考他们的命运该如何改变,而我们又能为他们做什么。
这是小说应有的力量和价值所在。
《玉女》同样是底层故事,她的存在似乎和“少年阿加”有某种暗暗的映照:一位是贫苦中的男孩儿,一位是贫苦中的女孩儿;一位出离,带着十四岁的身躯前往城市,一位则在故乡改变了自己;一位希望用双手的勤劳为自己的未来“创造”好生活,而另一位,则试图用大脑和她所理解的神秘为自己有所“创造”和获得。在一开始,在雪燕成为“玉女”之前,她的命运似乎是注定的、一目了然的,这个被父母抛弃、和奶奶相依为命的“苦瓜蛋子”几无翻身之可能,何况,她的奶奶还被查出了癌症。就在我们这些阅读者以为她将是另一个“少年阿加”、她将重复起不断的打击和挫折直到命运将她按入尘埃的时候,她的命运突然有了转折。她,成为了可以知晓别人命运、具有某些神力的“玉女”,她将因此获得不菲的财物,她也将获取之前她想都不敢想的权力、威吓以及尊重。小说里的雪燕将有更多的获得,只要她不遭遇怎样特殊的强力,只要她不犯有特别的错误。我相信,她会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如果我们肯将这个风生水起拓展一下的话。从这点上来说,“玉女”雪燕的故事似乎是一个“励志故事”,它的里面展现了与“少年阿加”很不同的一面。
但是,我们无法把它看做是一个可接受和可复制的“励志故事”。恰恰相反,它和少年阿加的故事如同一体的两面,给予我们的依旧是某种的、让我们思忖的悲凉。
一个“玉女”的故事只能在那样的乡间存在,它和未曾涤净的民间意识、迷信、欲念相依相生,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它是散发着迂和腐气息的土壤中滋生的“昧之花”,唐一惟虽然在小说中有意或真或假地“赋予”了雪燕似乎的“仙力”,但同时也有意点出,为她的造神出力最多的是谢村立,这一出力之中包含着谢村立的暗暗期许,因为“玉女”的预言,他更希望预言成真。恰是欲念造就迷信,恰是迷信造就不疑,恰是不疑造就玉女。雪燕的所谓成功是不可仿制的,当然她也必须保持自己的“玉女”之身断绝和家人、和他者之前的情感纠缠和亲密关系。小说中,唐一惟有意设置了一个雪燕的母亲来找她的情节,这位放弃抚养权而消失多年的母亲骤然出现当然有它的深意。在表面上,它展示出的是母亲的欲求和“攀附”,如今这个女儿已经不是累赘了;它展示出的是女儿雪燕的坚毅和绝决,她不接受,不再接受这份所谓的、虚假的情感——但我还看到玉女雪燕“无师自通”地熟谙了权力和它的运作,她对场面的控制当然是源自于此,她懂得,而且是深深懂得。这一点儿,则更让我触动。
在此之后,玉女雪燕掌握了近乎全部的主动权。她在对待母亲的做法上实际也给周围观看的人同样的甚至是更多的“威吓”。
两篇小说的结尾“收止”也是我感觉很不错的地方,在《少年阿加》的结尾,小说给阿加一层层的重压,让一层层的冷与冰淋到他的身体里,却在结尾的时候给出了某种“温暖”,我不知道它能唤醒什么,但至少它不是一味“冷酷到底”的,它有意让它获得某种人情之光;在《玉女》的结尾,玉女雪燕为信众们制定了“规矩”,然后是:“香火闪动的瓦房,人们望着‘玉女’在蒸腾的烟雾里正襟而坐。”它收得戛然,但回音袅袅,似不断绝。这里面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词,“瓦房”。这个词里包含着价值也包含着某种价值认定,玉女雪燕已不再是旧雪燕,将不会再有人记得她曾是那个受人欺凌和漠视的“苦瓜蛋子”,她不再是。
唐一惟是个新人,这两篇小说也许是她的出发处,《青年作家》也许是她的出发处。我愿意以我的真诚祝福她。新的,终可能有不美和粗陋的点,有大约不太尽如人意的点,我们当然更愿意将目光瞄向它的好而不是问题所在。有人说“相对于上帝来说莎士比亚至少有一千条错误”,是的,从更为严苛的意义上讲,每个人的写作都会有不同的缺憾和疏漏,但它必须保证自己的长处有足够的长,让阅读者的目光始终注意于它的长处和优势,而那些缺憾和疏漏而被掩藏在后,或者忽略不计。
这两篇小说展示了唐一惟较好的故事能力,而且是不同向度的故事能力。我对它们的些微不满在于它们有些过于“常规”,少有让我感觉讶奇和叫绝的地方。在阅读《少年阿加》时,阿加在“雅河洗浴中心”打工的那段,我脑海里闪过的则是赫拉巴尔《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中的精妙段落:“我们老板揪着我的左耳朵说:‘你是当学徒的,记住!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重复一遍!’于是我说,在这里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老板又揪着我的右耳朵说,‘可你还要记住,你必须看见一切,必须听见一切,重复一遍!’于是……”我多希望,唐一惟能够从《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中有所拿来——一个有着悲怆感和压榨感的底层故事,完全可以使用喧哗的、有着喜剧般的语调来完成,它有层出不穷的妙语却始终准确,准确无比。作为新人的唐一惟似乎过于谨慎,她不敢过于“突破”,我希望在她的下一篇作品中能好一些。我的第二点些微不满,则是故事太实,而语言也跟着太实了,它可能的跳跃感和让人晕眩的闪亮处被抹得太平,几乎难见。就我个人的、有着偏见的观点,我觉得如果在故事上是实的、厚的、生活化的,那在语言上就一定要多下功夫,让它有溢出和飞扬,有不断的“意外”;如果故事是明显虚构的,或者是“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令人不安的睡梦中醒来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那样溢出生活规范的小说,则语言可以平实质朴些,减弱在它上面的用力。唐一惟的写作应在这方面思虑更多。
“使我着迷的那些小说更多是因为书中所表现的聪明、智慧和道理,这正是让我着迷的地方,即:变成以某种方式摧毁我心中批判能力的故事。这些故事迫使我不断地提出问题:“后来怎么样了?后来怎么样了?”这正是我喜欢阅读的那类小说,也正是我愿意创作的小说。因此,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是,一切智慧的因素,不可避免地要在小说中出现,从根本上来说,都以某种方式要融化到情节中去……”在与记者理查多·阿·塞迪的对话中,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继续说道,他对小说提出的是更高要求,他要求小说中包含着对生活、生命和存在的洞见,而这些洞见不应是被哲学、社会学证明或证伪了一百遍、一千遍的所谓道理。这,是小说最为迷人之处,我也希望年轻的唐一惟也记得这一点,并在自己今后的写作中尽最大力量完成这一点。
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06
Young Writers
青年作家杂志社
投稿邮箱:[email protected]
每一次阅读
都想与你同在
推荐阅读
>>>中国经典作家访谈录<<<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