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界』栏目是界面文化每周一推送的固定栏目,我们会选择上一周被热议的1至2个文化/思想话题,为大家展现聚焦于此的种种争论与观点冲突。本周的『思想界』,我们关注电影《送我上青云》中呈现的当代女性问题和《上海堡垒》遭遇票房滑铁卢。
《送我上青云》:
女性在坦荡地承认情欲
之后呢?
01
《送我上青云》由腾从从导演,姚晨监制并主演,自从8月16日上映以来持续受到热议。姚晨饰演的盛男是一个打扮中性、性格倔强的记者,为了支付手术费用,她不得不给企业家的父亲写自传。这部电影展现了理想受挫、情感空白、被定义为“剩女”的大城市普通女性可能会面临的困境,因而被视为关于女性题材的有益尝试,而其中关于女性情欲的描写也让这部影片得到了广泛讨论。
我们可以追问,盛男是否能够弥补以往国产影片中缺失的女性形象?片中对男性形象的刻画是否过于负面?如果说,盛男自慰的片段体现了对于女性情欲的承认与探索,那么她是否真正构建了“女性的主体性”呢?
针对女性主义和女性视角的影片在国产电影中长期“缺席”的现象,腾丛丛在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称,这与国内的性别偏见有关,同时人们也很少尊重女性的第二性征。“之前国产影视作品中讲到女性多偏于边缘群体,比如讲农村妇女苦大仇深的故事,被拐骗、被家暴。但中国城市化进程这么多年,在城市中有一份自己的职业,并为之独立奋斗的职业女性在人口统计学上也是一个很大的群体,她们之前的形象一直是缺失的,模糊的。有的话也多偏于小妞电影中的谈情说爱、霸道总裁,或者是电视中的婆婆妈妈、婚恋关系,我觉得这些其实都挺片面的。”
因此,她希望能够通过“盛男”这一角色展现以女性视角呈现的社会和世界,而在谈及“盛男”这一人物形象的时候,腾丛丛认为盛男并未能做到灵肉合一:一方面,她的外表十分中性化;另一方面,她的内心却有“很明晰、很强烈的”女性的认知和欲望,“也渴望被男人爱”。滕丛丛指出,造成这种状况和我们社会中对亲密关系教育的缺乏和对性别角色的期待有关。
公众号“日刻”认为,盛男这一角色比以往国产影视剧的女性形象更进一步的原因在于:她能够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欲望并勇敢追求。“日刻”指出,而今很多女性拥有自己的工作可以养活自己,然而,能力的提高并未构建起真正的主体性,因为“整个工业体系、语言环境仍然是男性化的,女性要想彰显与传统身份不同的力量感,只能排斥传统女性气质,成为花木兰一样的社会角色,甚至沦为工作机器,用不需要爱情与性的方式反抗传统被当做性工具的角色”。而近些年来女性导演的女性题材的电影也“很难不落入窠臼”,比如宣称独立但本质上仍然是依附,或者仍然是主流的、“正面”女性形象,其中少有关于身份意识的言说,能在大荧幕上承认性欲等欲望的更是凤毛麟角。
在这个前提下,盛男这一角色才称得上突破。“姚晨饰演的盛男刚出场时,活脱是另一个苏明玉,是过往姚晨荧幕形象的延续。她独自到山顶考察、与疯子对打、在街上见义勇为反被揍,但面不改色。她着一身登山装、不施粉黛,说话直来直去、不服输,更无丝毫取悦,与家庭的关系也颇为紧张。”但这样的苏明玉式的独立女性在兜了一圈之后仍旧回归到家庭、情爱的主题。她涂抹红唇,打断口若悬河地讲述哲学问题的文艺男青年,直截了当地说出:“我想和你做爱”;她主动要求和同事四毛发生性关系——这些都被视作她试图掌握身体主动权的一种方式。
盛男在和四毛发生性关系后自慰的桥段也被视作是中国影史上第一次直接呈现女性自慰的形象。影片展现这一幕,并非是要嘲笑男性的性无能,而是试图破除女性面对自慰的“道德恐惧”以及“女人对性事及高潮不及男人感兴趣”的社会偏见。
这种偏见存在于社会方方面面,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曾于里在发表于澎湃新闻的文章中谈到,“从古至今,女性大多是作为男性欲望的客体而存在的,她们只能是男性欲望的投射。”在这种男性中心的叙述中,“女性‘没有’欲望,不能拥有欲望,这是男权制的一个特征。女性的需求依附于男性的需求,她们作为妻子、母亲、女儿的社会属性被放大,作为独立生命体的自然本性与生命本性的一面被遮蔽。”《海蒂性学报告·女人篇》也指出,这种偏见往往会认为“女人不像男人会对性以及高潮那么有兴趣,女人对情感比较有兴趣,不会主动要求性交,而且通常靠男人来‘告知’。”
这种对于男性和女性的双重标准,也往往影响和规训着每一个社会个体。看完这部电影之后,社会学家李银河在知乎问答上谈及了男女自慰率和中西自慰率的差异,她指出“从自慰率来看,男性是接近百分之百的,但是女性是六七成,中国女性可能是60%多,美国是八成。”在这种背景下,当影片中的盛男主动要求发生性关系并且自慰的时候,她也从男性中心叙事的圈套中脱离了出来。
另一个引起讨论的话题是,盛男对于自身情欲的探索冒犯到男性了吗?盛男一次次主动出击却又失望而归,她最终和男性发生了关系,却依然需要通过自慰的方式满足自己……这些基于女性视角的叙事,是否对男性构成了冒犯?媒体人萝贝贝指出,电影并没有描绘那种脱离现实的“理想型”男性形象,只是还原了生活中也会存在的各种类型的男性,他们或多或少都有各自的缺点,但也都有各自的现实基础。主创者也并未刻意贬低任何人,而是展现了无论男性、女性,都有各自生活的不易。与此同时,作者也提出,女性自慰和伪装高潮的情况也是现实存在的。腾丛丛在接受《看电影》观影团映后采访时称自己“只是想刻画人性的部分,而对性别,我们是没有做差别化对待的”,她觉得“这个世界也给了很多男性世俗成功的压力”,她认为,这种需要有钱、有美满的家庭才算成功的定义对于男性也是不公平的。
《送我上青云》受到了相当广泛的赞誉,但也有评论指出,影片仍然存在一定的缺陷,例如:并没有真正解决“承认情欲之后怎么办”的问题。腾丛丛在接受澎湃专访时表示,“当初我在写这个人物的时候就‘希望’她(盛男)患上绝症,人在这个状态下予取予求,如何做出种种抉择往往更有戏剧性。”腾丛丛并不介意像很多文学影视作品一样,设计出罹患“绝症”这种套路,她认为,“盛男身上或有很多郁结,因努力而徒劳带来的郁结,所以才有了癌症这个由内而发的病症,由此我们才能展开故事,让人物一步步解决自己的问题。”
吊诡的是,盛男对身体的掌控的起点却是建立在自己罹患癌症,失去健康身体的基础上。这样的处理方式给电影留下了致命的弊端:我们永远无法得知罹患癌症的盛男是因为“时日无多”才想实现自己的欲望,还是借着这个契机真正地意识到了自身的主体性;我们也很难说清盛男的欲望是否真的达到了满足并与自己达成了和解,毕竟,电影只给观众留下了梦境中一个疯子说出“我爱你”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结局。
更重要的是,“欲望”在这个电影中也是一个模糊空洞的能指,影片似乎试图证明女性也可以爱欲分离,但是又无处不在地制造着“渴望被爱与理解”的叙事。这似乎也暗示了拥有女性意识的人的困境:一面渴望拥有爱情,一面又试图证明自己和男性一样可以脱离情感只实现身体的快感,但这对于大部分女性来说并不现实。所以如何更好地处理女性与自身与爱欲的关系,如何反思女性欲望受阻背后的结构性问题,构建起一个有效的对话空间,也是女性题材电影需要进一步完善的。
《上海堡垒》:
票房遭遇滑铁卢是流量明星
的错么?
02
8月9日起,由腾华涛导演,鹿晗、舒淇主演的科幻电影《上海堡垒》上映即遭票房滑铁卢。这部影片改编自江南的同名小说,讲述了大学生江洋(鹿晗饰)和女指挥官(舒淇饰)在地球被外星人攻陷的危急时刻,共同守卫人类最后的堡垒——上海的故事。影片因为人物造型不符合身份、场景设定不够新颖、内容严重背离原著、情节缺乏逻辑等问题饱受网友诟病,豆瓣评分仅为3.2分。有网友甚至称“刘慈欣的《流浪地球》打开了科幻之门,《上海堡垒》又给关上了。
8月11日,腾华涛发长微博致歉称“我用错了鹿晗,在一个不适合他的类型里”,原著作者江南转发,又引起舆论的轩然大波。作为第一个为口碑道歉的导演,腾华涛的道歉非常微妙——他是否承认了流量明星的演技欠佳,他们的流量已经无法有效转化成票房?电影票房惨淡,演员需要承担全部的责任吗?是什么原因,让腾华涛抛弃了自己熟悉的题材,启用了一名他自己用不好的流量明星呢?
事实上,流量明星本是偶像经济下不可忽视的存在,流量明星与超级IP的捆绑也早就成为一种影视剧的惯用套路。周锐在《<上海堡垒>鹿晗“崩塌”:“流量”明星一场满盘皆输的豪赌》一文中提到,从2014年到2019年,偶像流量市场已经过数次迭代:从EXO成员归国,到TFBOYS,而后,《古剑奇谭》《盗墓笔记》等剧集贡献出李易峰、陈伟霆、杨洋,《偶像练习生》孵化出蔡徐坤,《香蜜沉沉烬如霜》《镇魂》又让白宇、朱一龙、邓伦等进入流量上位圈,直至2019年,《亲爱的热爱的》《陈情令》等又催生出李现、肖战、王一博……在这个过程中,原本当红一时、微博转发量曾破纪录的鹿晗所贡献的流量已经呈现显性下滑趋势。2017年的福布斯中国名人榜公布时,鹿晗以2.1亿元的收入排在第二位,仅次于范冰冰,到了2018年,前20名已经没有鹿晗的位置。因此,鹿晗急需要一部稳固扎实的作品完成流量转型,防止流量红利进一步流失。“但这个预想不仅落空,还产生了更大的负面效应,从路演票价被叫到近千元,到演技差评、口碑崩塌,舆论几乎在鹿晗身上贴上了“票房毒药”的标签。”而《上海堡垒》的票房崩坏也应证了一件事情:“偶像市场上流量是一个动态资源,既是资本也是原罪,而一旦被流量反噬,留下的只能是一地鸡毛。
但是,流量明星需要对惨淡的票房负全责吗?澎湃特约评论员白晶晶回顾近几年的国内电影市场指出,“流量明星大杂烩+改编超级IP这样的组合,基本跑不了成为票房毒药,口碑票房双扑街的命运。”她认为,观众嫌弃电影不好看的时候,一般不会从专业的角度出发,去评价电影的叙事结构是否漂亮、电影的实觉设计是否先进,在这个时候,“炮轰流量明星,成了舆论更直接的选择。”但作者并不认为流量明星该为烂片承担全部的责任,“即便用流量明星,导演也该尽职尽责,让流量们扬长避短,不能一用了之,指望流量们的粉丝无脑为票房埋单。况且,现如今的流量明星,更新迭代的速度极为惊人,今天粉丝们还在追捧‘现男友’,明天就迷上了‘博君一肖’。一部电影从筹拍到公映,动辄以年计算,当年花高价请来的顶级流量,等到电影上映已经成了明日黄花。”而且,如果缺乏有戏剧张力的剧本、匠心设计的剧情,电影也不一定能够取得大卖,“如今早已不是哪个演员能凭一己之力撑起票房的时代了,老戏骨都靠不住,何况流量明星呢?
8月20日,演员向佐发微博怒斥滕华涛的言论,认为其缺乏导演修养、未能维护好自己的演员。这部影片与鹿晗签约的时候是2017年——那是鹿晗最红的时候,所以导演本身就是看重他的流量价值,现在又称自己用错了鹿晗,就是在为自己的行为甩锅。微博用户@夜衣锦行的燕公子举出徐静蕾的例子作为对比,作为《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的导演,她会维护被骂的吴亦凡,并补充说,“不是说导演必须护短,一个影片最后呈现出来是什么样子,是导演决定的,不应该全部推到演员身上。
毒Sir在腾华涛导演发表道歉言论后又对其进行了专访,腾华涛再次说明“此次道歉没有任何人胁迫,也没有任何商业目的,就是个人选择”。他坦陈,最初选择鹿晗,除了当红,也是觉得科幻故事也可以让“帅哥”来演,但是他并不知道演员“在科幻电影里会呈现成什么样子,当时没有判断好”。同时腾华涛也认为电影成绩不理想被批评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他不认为自己的电影只值这么低的豆瓣评分,他觉得并不是所有打分的人都看过电影。
滕华涛和鹿晗
“南都娱乐”发表的文章《滕华涛甩锅鹿晗,<上海堡垒>错在了选流量?梳理了滕华涛和鹿晗过去的影视剧成绩:滕华涛的《失恋33天》《蜗居》《裸婚时代》口碑都还不错,豆瓣评分均维持在7分以上;鹿晗过去的参演剧目也从未出现过《上海堡垒》这样的低分。有网友在这篇文章下留言称腾华涛选错了剧本,原著是“以科幻为背景谈一场暗恋的言情小说,青春偶像片比科幻电影这个定位更合适”,影片“想爱情和科幻两把抓但并没有很好的呈现出来”。毒Sir也指出,腾华涛虽然称“科幻片必须建立世界观”,但是“导演的知识结构、情感体验都来源于现实主义,最应该被点燃的感性一直熄火,这或许是导演的状态从自信、淡定转为困惑、苦恼的宿命。
事实上,滕华涛原本擅长的领域是家庭伦理和都市言情题材。所以,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导演选用了一名他自己并不熟悉、也没法用好的流量明星,拍摄了一部虽然会受到关注、他自己却没能驾驭的科幻电影呢?如果不是因为鹿晗,这部电影可能会成功吗?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汤明明,编辑:朱洁树,未经“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权不得转载。
未经授权谢绝转载
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