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音乐有好坏与高下之分,这点不需要争论。
一首歌是作品也是产品,包含着若干工业生产流程,在成产与制作层面首先就有粗制滥造与精工细作之分,否认了这点,便是否定了行业标准,技术进步与业界良心,同时一首歌具有创作上的音乐性与演绎上的技术性,否认了这点,便是否定了音乐学科、音乐教育与技艺锤炼;至于高下之分,最主要的一点是,音乐是创作者对于生活与时代的抒发及表达,内心的敏锐度有深有浅,看生活的格局有小有大,只要创作者的视野、角度、预见性、深透性有高低境界之差,那么其反应在音乐中自然也就有高下之分。
但是李荣浩说音乐没有好与坏,我觉得他要表达的未必是字面上的这个意思,只是表达上出现了偏差,因为他曾明确说过自己的《李白》不是一首好歌,过于简单,且不说《李白》是不是,至少说明他是有音乐好与坏的概念的。我想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想说如今人们对于网络歌曲与出身网络的歌手存在偏见与过分贬低的情况,希望大家不要有音乐鄙视链以及听歌的优越感。如果想表达的是这一点,那么我是认同的,且不说音乐创作者,作为一个音乐消费者,我就越来越感觉到,听歌听出优越感,是一种自我愚弄。
然而为何他表达出来是这样的效果,作为一个表达常被误解的人,我的经验是,一个人在情绪激动、遭受攻击以及迫切表达的时候,语言描述会形成偏差,同时为了让情绪有力,往往不自觉地会将观点极端化表述,然后观点在这种舆论环境与网络讨论形态的演变中,本就不严谨的表达又会进一步被曲解。
而对于一个流行音乐创作者来说,他们的文字风格从来就不是精准的逻辑表达,而是模糊的意味引导,就像歌词一样,模糊而概括的描写才会引起更大范围的听众代入,上次陈绮贞就说得非常对,“要直至核心,往往需要模糊的辞令”,所以你要抓歌手的话语漏洞其实非常容易。
然而,一次但凡能引起轩然大波的发言,最基本的要点,就是得被曲解与误解,这跟流行歌曲的宿命是一样的,只有被延伸或曲解出不是你本来想说的东西,才会引发出更大的舆论地震,李荣浩这次便是如此。所以说,一个表达者,不要害怕会被攻击便把观点写得谨小慎微、滴水不漏,你越严谨补充一次,它的生命力与扩散体量便死去一层。
回到网络音乐的话题本身,我的看法是,从整体的大环境上来看,华语音乐市场上确实存在严重的“鄙视链”,其中网络音乐更是居于这鄙视链的最底端,因此网络音乐与网络歌手存在着大众偏见以及被过度贬低的情况。首先你可以看到,如今但凡是在网络上爆红的原生歌曲与歌手,没有一个有好名声的,这不符合事物存在的正常状态;其次,我曾亲眼目睹过一次“网络神曲”的风评转向,在去年9月、10月份,《沙漠骆驼》刚冒出来而尚未爆红之时,我看到从某天晚上大V、段子手集体数万次转发“歌词好、高潮好听、唱得好听”,到一周后大爆之后变成万人唾弃的整个过程。当然,我绝对相信有的人是真诚地觉得这些歌刺耳,但不能否认的是,一首歌或一个人的爆红以及在某些平台上爆红会严重影响到人们对它单纯的喜恶。
我认为每种音乐层次都有它这个层面上的受众,没有哪种音乐能满足所有受众层,所以能做到让你的受众层很多人满意就已不容易,非这个层次上的人不必对它的大受欢迎如临大敌。只要你在创作当下的那一刻是真实且真诚的,创作的东西符合你的生活、境遇、层次、认知、审美与格调,哪怕它技术低劣、曲风滥俗、风格落后,那也同样能感染到同等生活层面上的人。
我曾举例过,“我想要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然后一起去东京和巴黎”,其表达的恰恰不是浪漫的国际化的眼界,而是闭塞又沉闷的县城式的对于外面世界的想象与逃离,能受之感染的恰是同一种生活层面的大群体。有的人喜欢把某类音乐归类为“底层人民”爱听的音乐,我不知道在这个国家什么是真正的底层,即便是底层,那么底层存不存在真实的生活触觉,存不存在真心实意的情与爱?这里面只要有人用音乐真实地传递了它,感知音乐与用音乐表达是人的本能,在这个创作与接收的过程中,它被接纳与喜爱都是顺理成章。
然而不仅是听众,如今从业者也有一种很常见的论调,认为“蚪音歌曲”能红是因为它们俗、口水、粗制滥造,我甚至听到过一些音乐从业者也有这种优越感,分析“蚪音神曲”的和弦与编曲,证明它们是如何没有技术含量,然后谦虚地表示自己是有艺术底线的,所以是不会做这种音乐的,如果自己想做,那不知道能红多少首。
引用一句不太好听的话,“你高估了自己尊严的价值”,原句的尊严其实是另一个更不好听的近义词。
这种认知的偏见是分析一首歌只看形,不看神,然而一首歌最能感染普罗大众的,并不是它的形,而是神。让那些“蚪音神曲”爆红的核心本质并不是它们的技术缺陷,而是一股粗放且浓烈的民间情感生命力,我曾写过,创作者冲破困境的渴求与欲望、个人实现的理想与压抑,那些粗粝的世俗触觉与生活熬炼,以及强烈渴望改变人生境遇与获得关注的野心,它的不受控制,它的毫无包袱,它的耻感微弱,它的一同让夸张、尴尬、机灵、虚荣与真情的泥沙俱下,才是让这些歌真正能号召到同类群体的根本。
这一年我认识了一些专做“蚪音歌曲”的公司,他们分析各种蚪音爆红的神曲的特点与套路,然而,至今没有做出来第二首《绿色》或是《你的酒馆对我打了烊》,因为这种带着优越感与品位下探式的创作,动机不纯粹的投机,是难有真实的生命力与真正感染同类的力量的。而那个年仅18岁的陈雪凝,她的歌写得虽然并不高级,但是她在创作的当下我想是真诚的。
有人也许会说,对这些技术低劣的网络歌曲宽容还保持理解,是否会阻碍乐坛的发展?我认为并不需要担心,该消亡的自然会消亡,大众与时间是两股烈火真金的力量,没有任何赝品能抵抗住两者共同的检验,孙燕姿前不久在《明日之子》上说的一句话我很认同,大意是,虽然如今的网络让各种野蛮生长的新事物出现,但是时间会筛选出最终值得被留下的那一个。
最后说一件令我感触很深的事,2017年末我过年回老家,与一群老同学吃饭,做东的是一个在我们当地做开发商的同学,这位同学中学时是社会上所谓的“混子”,父母早年离异,又全都甩手弃家,读书时我并不是很喜欢他,觉得这人虚荣、品位差、极好面子,吃完饭硬将我们拉到一个娱乐会所里去继续不醉不归;
而同席的还有另一个读书时的好友,只是大学之后几乎不再联络。我和他曾经有着共同的爱好,都喜欢流行音乐,这位朋友年少家境优渥,吃穿都是最好,磁带与CD买的不计其数,可以说是我青春时接触流行文化的一个重要来源,在我年少的认知里,“混子”的人生是我要极力避免的,而这位朋友的人生我很羡慕,成长得毫不费力,学业靠金钱打通,毕业继承家业,与心爱的姑娘结了婚,是我年少时认为的最为顺畅的人生与安逸生活的代表者。
在喝酒的中途,这位朋友的媳妇带着他们的儿子来到了KTV,这小孩极其可爱,一听到音乐就手舞足蹈,朋友悄悄对我说,其实娃儿啥也听不见,我一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应,他若无其事的说,先天性失聪,就是八个月时才查出来,也不知道是为啥,我俩明明都好好的。他像是无意追溯过往却又如拾起青春友谊线索似的对我说,感觉娃儿喜欢音乐是遗传哈哈。
喝得酩酊大醉的“混子”这时点了一首2017年的网络神曲《我们不一样》硬要跟他合唱,两人用大走音与鬼哭狼嚎的嗓子唱着“我们不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他的听障儿子在一旁欢蹦乱跳、乐不可支,有一瞬间我很触动,年少昔日的种种、青春与幻想连同着对彼此生活猜想的画面,那些我未曾亲眼看过的都像见着了一样的场景乱七八糟地浮现了出来,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在一首歌里短暂地达成了一致,听者并不知命运是在什么节点上发生了扭转,我忽然明白了这首歌为何能红,每个人的生活背后都有一个道不尽千丝万缕的庞大世界,沉重而复杂,我没有任何优越感地听他俩唱完,才真懂了什么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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