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周末起,你将在人物公众号看到一个新栏目,它叫做「周末生活意见」。就在这里,我们将会与你分享有关生活的一种选择,它可能是读书、音乐、旅行、摄影或是更奇特的故事,这些故事都在讲同一件事:一个人选择了怎么样的活法,一个有趣的人是如何度过自己的时间。
不过在一切开始之前,我有更想对你说的话——为什么想要做这件事?
起因源于我最喜欢的一个细节。二战结束之后,一个记者在德国街头采访,他拉着来往的人问,「每天无尽的轰炸和死亡,你是如何熬过了战争,熬到明天?」其中有一个人想了想,回答他,「因为明天还有富特文格勒的音乐会。」
富特文格勒 图源网络 
我喜欢这个细节,我把它视为一种答案,除了生存,活下去的第二种答案。只是我逐渐发现,似乎越来越少人拥有这样的第二种答案。
我即将进入自己职业写作生涯的第十年,也就是说,在过去的近十年间,我观察过形形色色的人,端详他们的活法。一个忧心的发现是,我们越来越熟练地活在了一种现代生活造就的路径里,每天一睁开眼睛就活在屏幕前,按部就班地生活。在被工作占用的时间里,每一分钟的人类行为几乎都可以被量化、被记录、被预测。时间全部被占满,停不下来,也很难停下来。
更惊人的事实是,人越来越趋近一条算法计算中的路径。数据专家告诉我,现在人们的生活比想象中更容易预测。在理想状态下,一个人从生到死的每一个阶段,真的有可能全部预测出来——出生在哪里,家庭背景什么样,父母收入水平怎么样,小时候的性格行为习惯,结合当地教育水平指数,再算上从新闻中提取的实时经济波动曲线等等,很多以为是意外的东西,更多时候只是一种计算概率。
这大概算不上一个好消息。1937年,林语堂在美国出版《生活的艺术》(The Importance of Living),人们最喜欢的一句引语是,「四千年有效率地生活,任何民族都得垮掉。」林语堂在书中解释,美国三个罪恶是,效率、准时、成功欲望。我们现代社会越来越理性化、规范化、纪律化、集权化,要求我们都变成有效率的、标准化的「爱国苦力」,林语堂提倡反对一切缺乏人性的条条框框、看似完美的体系、漂亮的经济数据,「我们天天在进步,在争先恐后争做蚂蚁」。
但是我知道,在算法之外,我们的生活明明还有另一种答案,那是系统和算法无从知晓的细节,是活在我们身上的人生秘密。大部分的时候,我们的生活被一种更大的系统所决定,但是总有那么一小部分的自我,是我们可以选择的活法。
一个在北京漂泊的建筑师告诉过我,他希望以后给普通人设计房子,里面也能有一个小花园。这显然是一个糟糕的主意,当时北京的房价还在攀升,我们仰头看着高楼里一套套均价1000万以上的房子,都笑了。后来,我在他的房间里看到了一株小小白鹤芋,养在瓶子里的小叶子。他告诉我,这是他的小花园,一个暂时的答案。他在北京的拼搏并不顺利,没人欣赏他的小花园,但是哪怕很小也好,瓶子里的白鹤芋还是给了他安慰。他经常对着这株植物发呆,他说,在这个偌大的城市人变得渺小,小到足以躲进这个世界,小到守着它就能得到庇护,这就是他的森林。
最近去拜访一位摄影师。他的家住在狭窄胡同最深处,是一间小小的房子,他一直苦恼于自己没有最好的作品,但一打开门,迎面我就看到了他最好的作品,是他的丰富生活,塞满了影集的书架,挂在墙上的画,躲在藤椅底下的猫,还有从世界各地淘来的回忆纪念,每一样物品都有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他珍视的生活经历。他的墙上整齐地摆着一排不同颜色的空酒瓶,他告诉我,早上太阳好的时候,阳光照进这个偏僻的小房间,映射在彩色玻璃瓶上,墙上就能看到漂亮的光影。我想,那大概就是他最好的作品吧。
我告诉他,这里好像是疲惫的城市生活的避难所。他很认真地纠正了我,不,这不是逃难,这是我选择的生活。
摄影尹夕远(向左滑动,查看更多)
我们的生命里,终究有一些任何人都无法夺走的东西。这就是我们自己选择的,算法以外活下去的答案。正是这个答案,让我们坚持下来,不管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疾病、战争、经济危机、贫穷,失恋、裁员、降职,它能永远地活在我们身上,给我们活下来的力量。
其实我也有自己的答案。年轻的时候在中东采访,我眼看着开罗从一个挤满游客的旅游城市,变成坦克沿街巡逻的动乱状态。那时候拍出来的照片,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恐慌。可是许多年过去了,我印象最深的并不是那份恐慌,而是一段音乐。当时住在尼罗河边,我抱着膝盖躲在楼顶的小房间里,窗户外面就能听得到轰隆的巡逻直升机的声音,还有远处的枪声,但是仔细听,我听到一个人在练琴。是的,当生活的一切都被打破了,没有了自由,没有了安稳,没有了希望,有个人依然坚持每天例行的练琴。
这可能是旁观者眼中不能理解的场景,但我必须说,正是这一幕给了我很多勇气,它让我突然放松下来。原来,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生活;原来,不管活在什么样的处境,人都可以决定自己的活法。恐惧和痛苦是战争生活中的一则标准答案,但是,我意识到,你也可以拥有另一种答案,选择怎么活下去,决定权全在自己。
这让我又一次想起了富特文格勒,这个一生郁郁寡欢的德国人。他是上世纪最为天才的指挥家,「他指挥时似乎常常陷入催眠状态,没有意识到观众甚至乐队的存在,完全被音响和他内心的幻想所包围」,他就是这样近乎赤诚地热爱音乐,这成就了他,也成为了他致命的缺点。当时局变化,战争爆发,这种热爱让他成为了二战当中处境最复杂的一个人。他痛恨纳粹在德国的一切,但又因为太依恋音乐,而无法下定决心与这一切一刀两断。他深知,自己的音乐「在德国之外无法被理解,他需要德国的观众和乐手,正如他们需要他一般」。留在德国的日子,他掩护了大批犹太指挥家出国,保护柏林爱乐所有团员免于服兵役,但与此同时,他不得不任职于帝国文化部,为庆祝希特勒的生日演奏了自己心爱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
热衷古典乐的希特勒经常去参加富特文格勒的音乐会,图片左三为希特勒。一个有趣的细节是,演出结束后,时任纳粹德国宣传部长的戈培尔上前与富特文格勒握手,在当时的镜头记录下,指挥家草草结束了这场寒暄,旋即扭头面向自己的乐团,下一个镜头里,刚刚握过的手里,攥着一副用来擦手的手帕图源picture alliance / United Archiv/dpa
正是因为他的选择,历史始终无法由衷地赞美他,却也无法厉声谴责他。活在时代的夹缝里,音乐是他唯一的避难所。他的遭遇令人同情,也让那些没能做出坚定抉择的人感到共鸣。1944年,瓦格纳的孙女弗里德琳德同情地这样评价富特文格勒,「在德国国内,他被贴上反纳粹的标签,并遭到摈弃,然而在德国国外,他又被谴责为纳粹分子。如果我们一定要给他盖棺定论,那么我们要么容忍他的个性,要么谴责他的个性——他是个软弱的人。他一生从未做过什么抉择,并坚持到底。」
只是对我来说,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富特文格勒是一个软弱的人。我更愿意相信,他是一个更像我们一样的人,活在困局之中,没有办法跟生活一刀两断。在那些风雨如晦的日子里,在这个执拗的德国人身上,活着一份谁也无法夺走的力量。
所幸事实证明,那并不是白白耗费的力量。战后盟军审判富特文格勒的听证会上,曾经受到纳粹政权压制的德国戏剧界名人巴尔洛格为他作证说,富特文格勒是战争中的德国民众活下去的理由之一,因为还有他,还有柏林爱乐,还能听到贝多芬,还有第九交响曲,「既然还能听到富特文格勒的音乐会,我们就不至于完全绝望。」
我们今天生活在和平时代,已经不再需要面对战争、轰炸、炮火和死亡。但是,我们似乎依然活在一场鏖战当中,我们与自己的生存作战,与时代的焦虑感作战。可是对很多人来说,问题却没了答案。你是怎么样熬过了你此刻的战争?让你熬得到明天的希望是什么?
我们的时代用市场、技术、规则、膨胀的消费欲望、应接不暇的娱乐刺激,给我们限定了一种答案,可是我始终不甘心,我们还可以有另一种活法,活下去的另一个答案。我们绝不是算法的结果,一个概率,一个系统偏差值。我想把我所发现的这些生活的答案分享给你。当你觉得苦的时候,希望它们能陪你度过这个难关。
读书的时候,教我特稿写作的是一位非常资深的美国记者。采写是她热爱的生活方式,是她活下去的答案。她今年已经74岁了,原本早就退休了,但她还是找了份新闻相关的兼职,并乐在其中。她教给我的人物特写第一条原则,是这样的一句话:「如果你看得足够细致,你就会意识到,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部史诗。」
这句话给了我很多启发,而随着我的采访经历逐渐增多,我愈发觉得这是一条真理。我采访过各种各样的人,和他们各种各样的生活,给北漂搬家的搬家小哥,为了求一张车票而杀了人的县城少年,从大满贯里走出来的世界冠军,沉浸在自己科学世界的科学家,还有站在十几亿人的实时交易面前、掌握商业动向的商人,我仔细端详过他们的生活,也非常感激他们愿意向我敞开自己最深入的生活感受,是这些经历让我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在我们所生活的时代里,每个人的人生真的都是一部史诗,不管那是一个陌生人,还是此刻就坐在你身边的人。这些故事让我的生活非常充实,而我希望你也能给自己一点时间,去发现这个世界的史诗。
哪怕用最功利的说法,找到我们的生活史诗,也许就找到了人生的另一个答案。就像是对艺术家来说,成功往往是由B计划实现的。莎士比亚原本想要成为一个演员,最终他成了一名剧作家;滚石乐队在自己写歌之前,是一个R&B风格的翻唱乐队;达芬奇一开始出去找工作,跟人介绍自己是「武器设计师」;波普艺术大师罗伊 · 利希滕斯坦之所以画出了自己第一幅标志性连环画作品《瞧,米奇!》,只是因为他的小儿子要跟他打赌,看谁能把米老鼠画的更好看。
《瞧,米奇!》图源网络
我一直很喜欢戴锦华在今年初单向街书店文学奖上的发言,她相信,未来是另外一个故事,「必须有另一个故事,我们才不必陷于人类文明史所有的老故事当中,我们才不必纠结于世界上只有宫殿和监狱两种建筑,我们才不必纠结于我的生是建立在你的死的前提之下,我们才不必在今天这个世界上,在所有的主流逻辑当中,被迫寻找我们无法接受又被迫接受的不可能的选项」。
也正是基于这样的信念,富特文格勒是我最喜欢的指挥家之一。在我找不到答案的时候,我常常想起他的告白,在1946年12月12日盟军法庭对他进行审判时,他在法庭上做的最后陈述这样说:
「我知道德国处于重大的危机中,我感到对德国负有责任,尽力挽救这一危机是我的任务,人们关心我的艺术会被误做宣传之用,但我觉得我更应该关心的是维护德国的音乐,把音乐演奏给危机中的德国人民。这些人民,巴赫和贝多芬、莫扎特与舒伯特的同胞们,在陷入纳粹政府控制下仍旧需要继续生存的德国人民,没有在那些日子里生活过的人难以判断真相。托马斯 · 曼(注:战前逃亡的德国著名作家)是否真的相信,在希特勒的德国是不应该演奏贝多芬音乐的?其实他应该知道,在希特勒恐怖统治下的德国人民才是最需要、最渴望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听到他对自由与人类爱的呼声!我不后悔留下来为他们演奏,也不后悔留下来跟他们共渡难关。」
图源Music and Arts Programs of America
我们今日的处境,远比富特文格勒面对的抉择容易,但我们依然要督促自己思考,作出自己的抉择。一时没有头绪也没关系,在这里,你将在每一个周末看到我们的答案,或许会对你有点启发。这是非常私人的选择,这是我们的生活意见。这一切都来自于我对世界最大的好奇,在苦日子、甜日子、好过的日子、难捱的日子里,我们为什么能活下去?
我希望邀请你和人物一起,在每一个周末寻找一种生活的选择。倘若有一天,我们面对了这个人生难题,愿你也能有一些永远活在你身上的美好答案——因为房间里住着一座森林,因为彩色瓶子会折射出太阳漂亮的光,因为今天还有想要练的琴,因为明天还有富特文格勒的音乐会。
 参考文献:
【1】《伟大的指挥家》,(美)勋伯格 著,盛韵 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8月;
【2《像艺术家一样思考:BBC主编的艺术启蒙课》,(英)威尔·贡培兹 著, 艾欣 译,湖南美术出版社·后浪出版公司,2019年4月;
【3《林语堂传:中国文化重生之道》,钱锁桥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1月;
【4《富特文格勒的指挥艺术》, 约翰 · 阿杜安 著,申元 译,人民音乐出版社,2001年12月
文|查非
插画|陈聃
设计|黄梓强
封面图源|the New Yorker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