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承美和黄棉袄男孩的合影
文章摘要:摄影师向承美的电脑里有一张照片。穿土黄色棉袄的小男孩坐在木门前,表情懵懂,脸上有些泥巴。为了拍这张照片,她花了一个下午和他爬树、玩游戏,男孩终于从躲躲闪闪到安静坐下,同意拍照。
这是向承美过去四年的日常。在重庆、湖南和贵州农村,她拍老人也拍孩子。老人坐在自家院坝聊天、择菜,皱纹里有岁月磨难,也有现世满足。孩子多是留守儿童,300多张大头照摆在一起,向承美觉得他们像同一个人,“眉目间的焦虑和迷茫很相似”。
这些影像组成她的系列作品《农民志》。向承美如今在澳洲读艺术博士,她希望用这些照片记录城市化大背景下农民的生存现实,“这个边缘和透明的群体应该被更多人看见”。
本文是她的口述。
文 | 张楠茜
编辑 | 陶若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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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家里第四个孩子,老家在重庆农村。当年我属于超生,没上户口,从小到大总被人叫黑户,我羡慕那些有户口的同学。
后来,家里花钱给我上了城市户,为了到城里读大学在那里,我发现小时候想拥有的农村户口并不受欢迎。2010年,我到澳大利亚留学,又发现不管城市还是农村,户口这东西老外根本不看重。
这对我触动很大,我开始意识到农村群体的边缘
我一直觉得父母在外打工、孩子留守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但在澳洲学摄影,给他们的农村家庭拍照,我发现他们是完整的,有父母,有几个孩子,还有一条狗。
从那时起,我开始想关注中国的农村。
有次回重庆万州,我和妈妈在村里散步,遇到一个90多岁的瘦小老太太。她从山上背一捆柴回来,柴木比她的人都高出很多了,我就拍下这张照片。
向承美家乡的农村老太太
当时我在澳洲做另一个艺术展《女娲复苏》,关于女性主义的,我把照片拿给一个中国的艺术批评家看,他说太形式化了,表达很刻意。我就跟他聊,聊到国内一则社会新闻,有个在外打工的人,农村的老爹想见他,不得不骗他说自己要死了。后来儿子回村了,怪他,他就真喝农药死了。
讲着这个故事,我突然就哭了,那个批评家说,你有情怀,但还没找到自己的方法。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回国期间,我喜欢坐上火车去不同的地方,绿皮火车上有很多农村人。我和妈妈也开始更多交流,她是土生土长的农民,70岁了,经历过那个年代:饥荒、人民公社、知青下乡。
有次带她去上海,上海本地的出租车司机说,退休后一个月有四五千块收入。她跟我去澳洲,知道了当地人不论农村还是城市,60岁以后会有大概七千人民币左右的退休金。
她第一次听到这些,但并没有觉得很不公平,还感觉挺知足的,“我们那里,政府每个月也会发百来块钱”。和村里大多数老人差不多,她能讲得出曾经历的苦难,所以觉得现在生活挺好的。
去年的一则新闻说,农村基础养老金最低标准提高,在原来每人每月70元的基础上增加18元,提高到88元。(编者注:2018年5月,国际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财政部发布《关于2018年提高全国城乡居民基本养老保险基础养老金最低标准的通知》。
城里老人有工作,他们有退休金,但农村老人种一辈子田,老了就指着政府发放的收入和儿女赡养。
88元对农村老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会怎么对待这笔钱?
我产生了好奇,于是我让妈妈帮我找老家镇上的老人,给他们每人88块钱,买什么东西都可以,你随便买,我想给他们拍一组照片:《幸福88》。
我鼓励他们去不同的地方买,也不限定时间,但他们买来的东西大同小异。
82日,幸福88”系列作品在澳大利亚Cool Change当代艺术中心展出。以下红底照片均为此系列。
张大爷88岁,年轻时是生产队队长。我每次回去,他都背一个竹背篓,抽着土烟,由于年老驼背,他的头都快碰到膝盖了,还在田里干活。老伴去世了,他独居。
他家里条件其实还不错,其中一个女婿是包工头,做的项目挺大,女儿给他在老家修了一幢房子。但很多农村老人都是这样,子女会给钱,可他们还是没有安全感,坚持劳作,担心子女什么时候就不管了,自己种出来的,更硬气,有自尊。
他买了两坨面一共4斤,糯米20公斤,因为这个能吃很久
这是谭家两夫妇,穿着红衣服来拍照的,你看不出苦难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他俩年轻时在外打工,十几岁的女儿在老家,从山上掉下来摔死了。上年纪后他们回到老家,靠谭大爷跑摩的维生。两个儿子在外工作,其中一个几年前打工时去世,儿媳妇接受不了,喝药跟着走了。
另一个儿子发展还不错,在广东承包鱼塘。今年谭大爷过生日,他难得坐了趟飞机去广东玩,很开心。
买完东西还剩一点点钱,一人买了一个棒棒糖。
这个奶奶姓向,老伴过世,独居。
听说她以前被老伴打,儿媳妇对她不太好。这次她为了拍照还专门打扮,穿了粉色的围裙。她买了小面包零食、面、洗衣粉,说小面包下田地的时候吃,平时舍不得买。
还有一位老人没有拍。她不跟人聊天和来往,儿子媳妇挺有钱的,但是她一个人住在破房子里,房子还漏水,厨房是整个屋子唯一比较干燥的地方,所以放了一口棺材,她老早就给自己打好的。院子里到处都是鸡屎,当时我没忍心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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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街上现在是一排排整齐的小楼房,两三层高,墙壁贴着干净洁白的瓷砖,房间宽敞明亮。
这都是在外面打工的人回来修的,可里面就住着两个老人、一个小孩。打工的人其实一年就回来住几天。
右边的男人在钢铁厂工作。孩子现在上大学了,从八岁开始成了留守孩子。
他说现在跟妈妈爸爸关系非常不好,觉得自己从小是孤儿,不能理解为什么其他小孩爸爸妈妈每年能回来一次,你怎么有时候一年一次都不回来?
很多人在外打工久了,不愿回去,但是孩子没法到城里读书:要交借读费,打工没时间,也不能照顾好孩子。也有妻子回去,老公还在外面打工的,但孩子普遍感觉在孤独当中长大,以后做了父母,他们的孩子又变成留守儿童。
我本来放的是原图,发到高中班群里,但是后来作品链接被人举报了。
高中班群里的同学大多是名牌大学毕业,在城里过着优渥的生活,我以为他们更关注社会,能够理解这些问题,没想到他们说我揭露丑陋打着艺术的旗号诋毁国家,有个为我发声的同学还被踢出群了。
我就看着这些照片,远看能看到他们的家,但近看,家是模糊的。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是碎片的,孩子跟父母的交流也是,每年相聚又分开,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
干脆我就用编织的方法处理了一下,把人的身份去掉了,也更符合想表达的家庭的破碎感。
讲每一个人的故事,感觉都很撕裂。
右边的女人是我小学同学。她和老公都在工地上打工,住工棚。女儿一岁时,夫妻俩就出去打工了。回万州要坐27个小时的火车,5年他们和女儿才见4面。
这组照片都是这样,左边是老家的孩子和老人,右边是在外打工者,后面是他们的房子。中间一张张的车票将整个家庭连接起来。
这个孩子只有奶奶了,右边是空白。他爸爸在工地上干活时死了,妈妈离开再没有回来。我问他几年级,几岁,任何问题他都不回答,后来他奶奶说,站起来给阿姨拍个照,他才终于拍了这个照片。
向承美镜头记录的留守儿童
我拍了300多个留守孩子,最小的几个月,最大的二十几岁。他们的神情就像同一个人,我觉得可能他们的境遇、经历的很多事都一样吧。
不止一个孩子觉得自己是孤儿,老人管他们吃饱穿暖,但深层次的教育达不到。在我看来,他们是城镇化建设过程中,被牺牲、被遗弃的一些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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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我打算拍视频,做一些采访。刚开始孩子们还比较开心和调皮,但只要问你多久没见爸爸妈妈了最想跟他们一起做什么事情,他们说着说着,眼泪就打转,我就没再问了。
有一次,我看四五个孩子聚在一起,想给他们拍张肖像照,但怎么喊都不过来。天气很冷,他们坐在小板凳上,一人端一个手机,打联机游戏。我跟着他们站了50分钟,手都冻木了,我走了他们还在玩。
在农村,孩子玩手机比老人用手机的时间多得多,大人买手机也是给孩子一个慰藉,人不在身边。
后来我想到带他们去野外画画,一起玩,他们积极性很高。
留守儿童的绘画作品:和爸爸妈妈手机视频聊天
这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幅画。
孩子10岁左右,和爷爷奶奶住在镇上,父母在万州县城打工,开车过去大概四五十分钟。面前是电视,电视里放着武侠片还是枪战片,爸爸妈妈在手机屏幕里,他和爸妈视频聊天。
他说他的梦想是做出可以让人飞起来的药水。
这个女孩是唯一一个主动来要我电话的,她可能觉得我是个博士,想和我多学习。她读六年级,以后想当歌手,让爸爸妈妈看到她在舞台上唱歌。
我想用图片表现农民群体面临的一些问题,以及这些问题对社会的影响,希望更多人看到微小个体被尊重。
但高中同学说这个课题没有意义,有人说我在消费苦难。我的观点是,如果我拍了就走了,拿去谋取利益,也许是消费苦难。但是他们来过这个世界,有必要被尊重、被记录,我如果花上一生的时间去记录这些苦难,还是不是在消费?
也有同学私聊我,说没想到当年那个老实本分的女同学,能引起他的思考——“我们不曾关注到的农村正在逐渐边缘和透明化同学群里的集体发难也让他反思:好极了还是糟透了?
向承美在农村的废墟上办的留守儿童画展
但是,村里的人不觉得自己边缘,不觉得自己是失语的,他们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因为周围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在生活。
孩子画的最多的要素是什么?家。有一个孩子的梦想是,造个专门给残疾人住的房子,给家人住。
(文中所有图片为向承美女士向《极昼》提供,版权归其个人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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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楠茜
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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