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致“一位小朋友”

十三年前，有一位6岁的小朋友住院动手术。她妈妈刚好在网上认识我，就请我开列一张书单，好帮这位小朋友打发医院里的无聊时光。于是，我在自己的博客《槽边往事》上写了一篇《给一位小朋友的书单》。昨天她妈妈发私信来告诉我说，小朋友刚刚接到两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马上就要飞越重洋，去海外读大学了。

在中元节接到这样的消息，让这个晦暗阴冷的日子都变得温暖明亮起来，让人再次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生生不息。因此，我决定在十三年之后，再写一篇---

《再致“一位小朋友”》

一位小朋友，你好！

我是十三年前那个给你开书单的和菜头叔叔。首先我要祝贺你考上大学，选中心仪的专业，在大洋彼岸翻开你人生新的一页。也欢迎你来到成年人的世界，像个空降兵那样勇敢落入陌生人的包围之中，第一次全部依靠自己存活下去。虽然我和你，以及你的父母迄今为止还没见过，但我还是为你而感到高兴，就像是我见证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

临别之际，我想和你聊聊当年那张书单。这一次不同，不再是一个大人对一个孩子说话，而是两个成年人之间的交谈。所以，同样的一本书，对于此刻的你我，含义也并不相同。比如说《彼得潘》，它的确讲述了一个关于保持童真的故事，但又远非如此。这本书以彼得潘找温蒂缝合自己的影子开始，以彼得潘带走温蒂的女儿、外孙女终结。在他找人缝合影子的时候，他找寻的是母爱；在他带走温蒂女儿的时候，他宣称自己又找到了母亲，但他带走的并不是温蒂，而是温蒂的女儿，虽然这时候温蒂更像是一名真正的母亲。

针对男性心理描写这一点，我觉得《彼得潘》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作品。它之所以历久弥新，可能是因为那些读者都没有意识到的隐喻，让人在无知无觉中意会。我想问你，《彼得潘》中铁钩船长虎克的存在有什么意义？他是彼得潘终身的敌人，而所谓敌人往往是同一事物的一体两面，那么，虎克船长可能是谁?再去想想他为什么害怕闹钟？闹钟代表的是时间，作为一名孔武有力的成年男子，他为什么会害怕时间？

我觉得，你可以通过《彼得潘》了解男性。

十三年前我告诉你，《小王子》是一本关于爱情的书，只是这种爱情的定义要宽泛得多。今天我依然不打算改变我的说法，但我同样希望你通过这本书看到更多东西。人们到现在都觉得《小王子》浪漫，为小王子伤心不已，不断摘抄其中他们认为优美的句子。为什么《小王子》浪漫而又伤感？这种独特的精神气质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激发人们心中的共鸣？

旅行者从来都是一种暗喻。苏轼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小王子在诸多星球之间旅行，所不同的是他最终选择主动归去。在他的旅途之中，他没有建立起任何羁绊，反而是放弃了许多。他经过那些星球，如同露水滑过荷叶，最后一无所有离开。这可能是无数琐碎生活细节淹没掉的世界本相，所谓的孤独也好，浪漫也罢，都是从这里生发出来。而即便知道了这样孤寂的本相，小王子也依然选择去爱，也许它的动人之处正在于此。一个斯多葛主义者依然可能深爱着这个世界，哪怕他对这个世界有许多不以为然。

我觉得，你可以多看几遍《小王子》。

至于剩下的几本书，它们可能更适合孩子去看。虽然我自己很喜欢《丁丁历险记》，更多是因为它属于我的童年记忆，它对我的人生有相当程度的影响，却未必适合你在成年之后再去阅读。成年人应该有成年人的书，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再开列书单，我只向你推荐一本书：《斯通纳》。

约翰·威廉斯的《斯通纳》，1965年出版，只卖了2000多册。50年之后，这本书突然在欧洲流行起来，一个月之内销售了12万册。在不到两千万人口的荷兰，销售超过50万本。我罗列这些数字，并非是为了向你推销，而是希望你感受到50年前后的冷暖变化。

我特别地向你推荐这本书，是因为我相信你有理由去阅读，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如果你读完之后，认为这是一个失败者一生的失败故事，我觉得完全没有问题。那我会建议你继续去读安兰德的《源泉》和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那里有成功者一生的故事。也许吧。

如果你读完之后，对于主人公在课堂上突然开悟，对莎士比亚的诗歌照亮蒙昧心灵的那一段感兴趣，认为这是一本讲述关于美和智性的书，那我也完全同意。我希望你能够始终牢牢抓住那种感受，在你的大学课堂里找到属于你自己灵光一闪的那个瞬间。也许整个大学生涯里你没机会遇见，但那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等到那个时刻来临，重读《小王子》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如果你读完之后，不觉得自己可以同情主人公，也不认为他读过了失败的一生，反而认为他是某种胜利者，他守护了他想要守护的东西，他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哪怕随之全部失去；他在持续不断的巨大挫败和不幸中，始终拥有完整的自我，并没有被彻底摧垮，那么我更加同意。我还希望你继续仔细读下去，分析三个好朋友的命运为什么有那么大差别？最为愤世嫉俗、尖酸刻薄、聪明剔透的一个，在看穿世情之后，却最先走上战场，最早牺牲？最为圆滑世故、现实势利、追名逐利的那一个，过上了他圆满的一生，得到了他要的名声与权柄，却并不让人羡慕？看起来最为保守懦弱、顽固不化、封闭自卑的那一个，经受无数次打击和失败，却好像是打败了时代，打败了自我，获得了无可企及的内心宁静和满足？

我更希望你对比阅读两个段落：一个段落是主人公导师在一战爆发后的反应，另一个段落是主人公自己在二战爆发后的反应。希望有天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两者会如此相似？或者说，为什么作者在写完其中一个之后，又要重复再写另一个？它们在书中的重复和呼应，反复提醒读者又是为什么？

如果世界是一个钟摆的话，最幸福的莫过于年轻时刚好赶上钟摆来到最低点，马上就要摆向黄金时代的那一侧，即将到来的是越来越多的丰饶、和平与创造。此时的世界是宽容，是包容的，是柔软的，是进取的，是四海一家的。在那样的时代里，斯通纳是人们眼中的失败者，躲避在象牙塔里；但世界不会永远如此，钟摆总有回摆的时刻。这世界也有坚硬、残酷、强横、保守的另一面，在那样的时代里，一个人所能保有的只能是自己的内心。这一点极难做到，人潮喧嚣汹涌，打碎一切，席卷一切而去。因此，斯通纳则体现出了人类的高贵和坚韧，人们又会重新意识到他的珍贵。在冷热之间，《斯通纳》并没有变，变的是世界，变的是世人，以及他们对世界的感受。我希望你知道这世界的两张面孔，那你也就知道了《彼得潘》和《小王子》里忧伤的由来。

祝你学业有成，始终保有自我！

（代我向你父母问好）

和菜头

二0一九年八月十六日亲笔

题图摄影：Harry Strauss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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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附录：《给一位小朋友的书单》

文：和菜头

过几天，有位6岁的小女生要去医院做手术。应她的妈妈的要求，我得为她在医院的日子开一张书单，好让她度过那些躺在床上的日子。抱歉，我确实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所以只能写下那样的标题。不过我们可以这么理解：过几天要去医院动手术的小朋友肯定不止一位，所以这篇BLOG不止写给一个人。去医院的小朋友，不是因为你们做错了什么事，也不是因为你们运气不好，又或者是和别人有什么不同。而是因为你们很特别，所以得单独给你们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叫"一位小朋友"。听起来觉得有点古怪？嗯，那是因为我就是个很古怪的家伙。

我小时候经常住医院，因为我也是个很特别的人。我的爸爸曾经很忧伤地看着我，然后发出很长声的叹息。按照他的话来说，当年我就像个又咳又喘的小老头。但是他没有预料到今天，我变得又胖又壮。只要不是超过100公斤的大胖子，或者胖到我抱不过来，我都可以把对方抱起来随便玩，一会拉成面条，一会搓成皮球。所以，住院不是件很糟糕的事情，因为这事总会过去。也许过不多久，你也能和我一样变成一个力大无穷的人，一点看不出来曾经生过病。

唯一有一点不好，就是容易吓到护士小姐。为什么呢？因为住院的时间里，你能学到很多关于医院里的事情。有的时候，你可能懂得的东西要比一个护士小姐要多。那么，比如说她在给你打针的时候，你就可以扭过头去，对她说：嗨！你没有用棉球啊？！这样一来，她很可能被你吓一大跳。你看她当时的表情，应该会非常有意思。

住院就有很多时间，有时候会觉得很无聊。和父母说话，时间长了就没什么话说。而且他们很辛苦，累到不想说话，所以就可能在谈话的时候胡乱打发你。如果医生或者护士小姐比较和气，倒是很适合聊天。可惜他们又太忙了，不能随时在你身边。所以，总有很多时间你躺在那里，只是躺在那里，觉得没什么事好做，觉得很闷，很无聊。所以，我要推荐几本书给你看，打发一下时光。如果你运气好，选到了一本你很喜欢的书，那么可能还没看完就不知不觉全好了，以至于医生要把你赶出医院。因为还有好些人等着住进来，不能让你占着床只是为了看书。

首先我要推荐的书是《彼德潘》，又叫《小飞侠》。这本书讲一个永远不愿意长大的小男孩的故事，他会飞来飞去，住在大海中的一个小岛上。周围有海盗，还有印第安人。小男孩带领着一帮小孩子，在岛上建造了很舒服的房子，没事就和海盗打仗。对了，还有一条鳄鱼，它的肚子有一只表，会发出喀嗒咔嗒的声音。故事的开始说的是这个小男孩有天把自己的影子给弄丢了，他是一个有点粗野的孩子么，所以这种事情在所难免。然后他就飞进了一个叫温蒂的小姑娘家里，请求别人把他的影子给缝上。后来，他们就一起飞到小岛上去了。我这么说，不知道你听明白了没有？我可能讲得有点颠三倒四，所以你得自己去看看书，看了你就明白了。那么，为什么我要推荐它呢，因为这是个没有大人的故事。这就是说，书里的小孩子没有大人成天管着，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你觉得整天躺在床上，这不许那不许的，看看这本书应该会觉得比较开心。

然后我要推荐《小王子》，这本书的作者是个很勇敢的战斗机飞行员。书里讲了一个小王子的故事，他在各个星星之间旅行。对了，我还没告诉你这是一本关于爱情的书吧？《小王子》是一本有关于爱情的书，看了这本书以后，你就会明白什么是爱情。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一点，爱情不是"两个人好了"，要比这个宽广得多。如果一个人喜欢一棵树，一条小狗，甚至是晴天大太阳，那就是爱情。因为有了爱情，这个世界会变得大不一样。究竟是怎么个不一样法，你看完这本书就知道了。住在医院里，可能一切和平常都不一样了。所以，我们需要来点爱情。有了爱情，在医院的日子就会变短，而且可能会很美好。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再然后我推荐的是《柳林风声》，一本很优美的书。前面的两本书适合拿来看，这一本适合用来朗诵。你住在医院里，周围是白色的墙和白色被单。感觉上可能会比较单调，更糟糕的是，医生和护士也都穿白大褂。啊！他们都不肯穿时装来上班的。所以，我们要朗诵《柳林风声》。一开始的时候，可能会比较难，因为会有鼹鼠啊这样很难认的字，你甚至不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可以请教一下自己的爸爸妈妈，然后慢慢小声地念下去。记得，一边念一边要在心里想着书里说的事。然后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会看见一条清亮的小河，看见一片柳林，然后真的听到有风声吹过柳林。这是本关于好朋友的书，你可以看到好朋友之间应该如何相处，你可以从朋友那里得到什么，你又应该怎么对待你的朋友。记得，如果真的听到风声了，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在很多年前曾经听过，后来就听不到了。我猜是因为我现在不住院了，所以拜托你告诉我。

再再然后，哦，你可能觉得我话很多。是这样的，我是个可以很长时间不说话，可是一旦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的人。所以你应该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你的父母虽然话多，但是绝对多不过我。如果是我整天对你说啊说啊，估计你的头会一个变成两个大。再再然后，我要分别推荐两本书。一本给小女生，一半给小男生。给小女生的书是《长袜子皮皮》，讲的是关于一个小女生皮皮的故事。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个很好笑的故事，但是怎么个好笑法，我不能说给你听。你得自己去看，也希望你看完了以后，也那么推荐给别人。千万别说出来好笑在哪里，只说它很好笑就成了。给小男生的书叫《住在房顶上的卡尔松》，这也是本很好笑的书，但是我是不会告诉你关于卡尔松的那些有趣的事的，我怎么可能告诉你他可以背着个螺旋桨在城里到处乱飞呢？哦！我是不是说太多了？反正是本很好笑的书了。为什么给女生和给男生的书不一样呢？也许你可以偷偷拿一本来翻翻看看就知道了。很可能你会抱怨，说和菜头你骗我！分明就是这本比那本好看嘛！这是说不准的事情，如果真的发生了，那也只好请你的爸爸妈妈来骂我好了。

最后，我推荐。。。对不起，我不能再推荐了，除非你打算把医院当成是图书馆，赖在床上看到不想走。也许你连一本都没看完，就已经可以出院了。不过，你可以回家以后接着看。这些书也许你一本都不喜欢看，不过好在是你在医院。住院的人有一个特权，那就是可以挑选自己想看的书。你可以一直选啊选啊选，选到一本你觉得满意的书为止。只要你选定了，而且觉得那本书有意思，我可以向你保证：在医院的时间会变得飞快，至少比你不看书的时候要快许多。所以，你距离回家的时间也就会越来越近。看完一本，也许两本，你就能回家了。不过为了防止万一你真的一本都不喜欢，那么我要隆重推荐你一套我压在枕头下的漫画书---《丁丁历险记》。如果你不想看字，那么你总能看漫画吧？

好了，我已经说太多了。不过我最后还想说上几句：住院从坏的一方面看，你不能回家，饭不大好吃，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事，而且你的身体很不舒服。但是从好的一方面来看，会有很多人照顾你，除了不能经常下床，你可以干任何你想干的事。注意，这种事可不是天天都有的。等你回到家，一切又会恢复到老样子。躺在床上读书，虽然你的人是无法离开那张床，但是你的想法可以飞出窗子，跟着书里的人物去历险。等你回到家，回到学校，你会知道很多别的小朋友不知道的事情，讲他们不知道的故事。他们多半会听到目瞪口呆，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有时候，也许偶尔会有人大叫：那不是真的。别去管这种傻瓜，因为他不是个特别的人，他不是"一位小朋友"。你还记得的，对吗？

希望你的身体很快恢复健康，早日出院！

和菜头叔叔

二00六年四月二十八日亲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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