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谈及如何解决女性婚姻危机的文章里,都能看到一个熟悉的桥段若隐若现,在此不妨称之为“马甲线迷思”:一个在突如其来的危机面前醒悟过来的“黄脸婆”,为了挽救婚姻和自己的尊严,开始奋发健身,一两个月就练出了腹部马甲线。与此同时,在精神振作起来之后,她重新建立了自己的事业(比较简单的成功途径是开店),身边突然出现很多优质男可以社交。此时,她的生活也不再仅仅围绕自己的老公和孩子转,老公反倒有了危机感,倒过来追着老婆跑。

《家有喜事》剧照
这当然不算是一个新的梗。香港1992年的贺岁片《家有喜事》中,吴君如主演的大嫂开场时是一个被家人厌烦的黄脸婆,末尾却转变为惊艳的陪酒女,而老公的新欢却重蹈她的覆辙变为黄脸婆,以至于一家人都求着大嫂重新回归。在英国还真实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男人在与原配离婚后遇到了美艳的新欢,但直到临终,才得知其实她就是整容后的发妻。
不过,这乍看很能让人解气,却并不是真正的女性意识解放。因为在国内的这些桥段中,不管是健身、打扮、整容,还是工作,或者假装和其他男性约会,最终常常还是为了取悦老公,进而挽救婚姻本身,并没有一种实质上的态度的变化。如果一个女性在得不到爱的时候,所做出的改变就是按照自己揣度的丈夫所喜欢的形象来重新打造自己,那这样有目的的计划或许见效甚快,但却不一定是更好的自己。好像婚姻出了问题,全因为自己是不够优秀的女性,而性吸引力似乎又是唯一真正决定性的,那这无疑也是很物化的一种标准。因此,在这个迷思中还暗藏着一个陷阱:即女性之所以之前失去吸引力,须责怪她自己放弃了打扮自己,而男人离弃“黄脸婆”是理所当然也无可厚非的“人性”。
这实质上假定了男性对女性的判断标准是单一的:喜欢你是因为你优秀、身材好;不喜欢你则是因为你不优秀了、身材不好了。由于假定了老公厌弃自己,只是因为身材,那么顺理成章的逻辑就是:只要身材好,就不怕。反过来,如果一个男人说:女人喜欢我是因为我有钱,不喜欢我则是因为我没钱了——这对女性来说可能像是侮辱,那为什么女性不认为“老公喜欢我是因为我身材好”是侮辱呢?中年男性会因为自己被嫌弃为是“油腻中年”而去练腹肌吗?会相信自己练好腹肌,就能让老婆回心转意吗?
说到底,这其实是一种思维定势。这种心态就像一个男的被抛弃后,就以为那只是因为他钱赚得不多,而只要多赚钱,老婆就会回心转意。然而很多时候,事实并非如此。也许女方反感的并不是他钱赚得不多,而是别的方面,他却死活认定了就是这一点。这都假定了男女各自的优势是单一而不变的,并且正是靠这点吸引着对方。

电影《赢家》剧照
在电影《赢家》(1995)中,宁静主演的陆小扬偶然结识了短跑运动员常平,后来才发现对方是单腿截肢的残疾人。陆小扬的男友大鹏整日忙于生意,忽视女友的感受,使她的感情逐渐向常平倾斜。被横刀夺爱的大鹏非常愤怒,觉得“你为何看上他?我赚钱都是为了你,这还不够?”他没能理解,赚钱多并不能增进这种感情,有时甚至恰恰相反——如果努力的方向本身就错了,那再怎么努力都没用。
如果一个男人在面临分手时愤怒地说:“你不就是嫌我没钱吗?那等我赚够了钱,到时你会后悔的!”但别人离开他,也许只是因为他脾气暴、大男子主义、缺乏关爱,然而他领会到的仍是自己原先的逻辑里推导出来的结论。这里的关键在于,行为模式没有变:在受到挫败时,没有真正的觉醒,而试图用老办法来解决新问题。如果不能领悟到这一点,那他最终可能会困惑地发现,虽然自己赚了钱,但却没有实现预期的复仇:对方并没有因为离开他而感到懊悔。不过,用旧法子来解决新问题,至少有一个好处:人们的心理负担小,可以认准了一根筋地去做。真正的新解决方式,对很多人来说毕竟是太难了。
当然,一个女性在遭遇婚姻危机时,幡然醒悟,练出马甲线来振作精神,这无可厚非,但这最终的目的应该是更好的自己,而不是为了重新赢回丈夫的心。否则,那这是一场必败的战斗,你再怎么健身,年纪一天天大了,也不如小姑娘身材好看。依靠外貌、身材的更新来挽救婚姻,是一个苦涩的胜利,这意味着双方对婚姻和夫妻关系的认知有问题,但这一点既没有被认识到,也没能改变,只是靠权宜之计延缓了矛盾的爆发。

《家有喜事》剧照
在托尼·莫里森的小说《最蓝的眼睛》中,犀利地点明了这种现代爱情观和身体观中的迷思:
除了浪漫的爱情,她又产生了另外一份幻想:美丽的外貌。
这也许是人类思想史上最具有毁灭性的两种幻想,二者都源于嫉妒,在缺乏安全感时最活跃,终将以幻灭结束。
她把外貌美与道德美等同起来,剥离自己的思想,将其束缚,然后成堆的收集自我轻贱。
她忘记了肉欲和朴素的关怀,她认为爱情就是占有式的交配,视浪漫为精神的最终目标。
在她看来这就像某种源泉,她将从中汲取最具毁灭性的情感,欺骗爱人,试图囚禁被爱的人,想方设法束缚自由。
确实是这样,在一个消费社会中,人们(尤其是女性)很容易将“外貌美”等同于“道德美”,认为婚姻的危机本质上就只意味着一件事:自己性吸引力的下降。对身材和外貌的控制,早已到了过度关注的地步,成就了可观的市场潜力。人们无法不在乎自己的身材和别人怎么看到自己的身体,这种特殊的自我意识是一种中国传统文化中所不具备的现代性。据说现在甚至有公司在门口就放着一个体重计,旁边贴着:“连自己的体重都无法控制,你还能控制什么?”这是一种公然的警示与羞辱,就像人类学家西敏司所说的,这让饮食蒙上了道德色彩:“大家认为,一个人有没有能力控制、管理、训练身体,正反映出这个人有没有自制力。于是每次张口就食,都成了意志力的测试。”
的确,从这个意义上说,“练出马甲线”并不仅仅是向男权屈服,它也可以意味着女性把控自己生活的意志力得到了重振。虽然真正能奋发把身材练好的女性也是少数,但这毕竟是努力就肯定有回报的事,运动后心情也会开朗一些。马甲线在此不仅是身材的缩影,甚至还象征着某种精神状态——这可能意味着女性的关注重心从家庭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因此,哪怕最初是为了一个错误的目的而终于下决心做一件正确的事,那毕竟也不错。
但这里耐人寻味的是,这种自我意识却很容易被消费主义的话语所渗透和操纵。甚至可以这么说:无论是节食还是塑形,这本身就常常是广告所灌输的语言。正是它们最乐于利用这种话语来暗示“女人爱自己就等于爱生活”。有时这会招来讽刺性的反效果,一如网上有人尖刻地嘲讽,SKII前些年推出的“前男友面膜”是一个愚蠢的护肤品广告,因为这个产品名本身就“简单营造了一个‘平时不好好打理自己,见前男友之前赌着一口气,咬牙狠心用了一张高价面膜,希望可以让他为甩了我而后悔’的陷入负面情绪循环的蠢女形象”。
这里的问题在于,在这个时代,当你试图重塑自己,想变得更健康、容貌更美、身材更好、也更有竞争力(无论在职场还是婚姻市场上)时,往往意味着消费更多东西。因为这样一个“更新更漂亮”的自我,极有可能其实是依照心目中的人选来塑造的,而这个理想型,往往是媒体在潜移默化中灌输给我们的,有时甚至就是投他人所好。在此值得再次引用西敏司的观点:虽然健身、节食的现代女性“主要目的是为了悦己……不过这样的牺牲其目的通常也是在取悦男性,不管是笼统还是特定的男性对象”。
因此,吊诡的是,这乍看女性面目一新、掌控了自我和主动,但两性的权力结构可能根本就没有发生动摇。广告顺应了这样的逻辑,它指出一个痛点,给出一个解决思路,至于改变权力结构则不是它的使命,也超出了它的能力。这背后很重要的一点,便是经济上的独立,女性需要从原先的依附性,转变为全方位的成功——通过得到很多优质男性的青睐来呈现并获得肯定。然而,从身材变好到获得完全自立,这中间隔着漫长的道路,甚至对很多人来说是无法跨越的。所以,这种“身材变好就能挽救婚姻”的桥段,落到现实中就往往简化为一个意淫的童话,仿佛这可以像偶像剧里的成功一样简单。
这也正是为什么要说这是一个“迷思”:它允诺了一个简便可行的解决之道,似乎可以迅速改变现状,但避免去触及那些更深层的结构性问题,实际上,现实并不会这么美好。因为两个人的相处是极为复杂多维的,如果有危机发生,通常并不只是性吸引力下降这一点而已,更有可能是两人的沟通模式、家庭分工等各方面都多多少少出现了一点问题。如果这些方面没有足够的反思和重整,那他们也很难再彼此吸引。这或许也是马甲线的隐喻:它显现的是外表可见的更新,但真正需要的是内在的改变,而且不只是一个人的改变,是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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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马甲线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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