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尔纽斯大学图书馆走出来,回到大学庭院中,紧邻大学并共享庭院的圣约翰教堂正传来钟声。因为在大学里晃悠了半天,久久不见阳光,方向感瞬间失灵,也忘了谷歌地图这回事,直接跟身边经过的一个学生问路。
“乌祖皮斯?往圣安妮教堂方向走,然后过桥,我就住那里!”男生详细指明道路,便去找自己的自行车,我们则要靠“11路”。

圣安妮教堂
好在距离并不远,那座曾被拿破仑赞美,说要“捧在手心里送回巴黎”的圣安妮教堂,本就是必打卡之地。从圣安妮教堂继续前行,便可见到一道木桥,对岸就是乌祖皮斯。
乌祖皮斯是音译,意译则是“河的对岸”,指维尔尼亚河围绕的一片区域。如今,这里是对岸共和国,一个未被任何一国政府承认的微型共和国。它于1997年愚人节那天成立,从一开始就带着戏谑意味,更没有主权,可是一转眼,它的存在已超二十年。
诞生之初,对岸共和国就拥有了国旗、货币、总统和宪法,还组建了一支12人的军队。直至立陶宛加入北约,军队才宣告解散。它的“国土面积”不过0.6平方公里,有15条街道,常住人口7000人,人口密度远超维尔纽斯。
它的诞生,既遵循立陶宛人追寻自由的传统,也与立陶宛二十多年来的发展有关。

艺术家共同体,会不会让世界变得更好?
在很多人看来,政治天然理性,中国人尤其注重这一点,甚至评价一个人的长相也常常用“有没有官样”来评价。可是,正襟危坐的政治有时无法解决难题,此时就需要艺术家出马,比如历史街区的活化。
街区活化一直是城市建设的难点,旧城的凋敝无法回避。经济不发展,旧城会破败,经济发展,旧城也会变弃城,直至被改造甚至拆毁,当年的乌祖皮斯面临的就是前一种情况。

对岸共和国街景
二战前后,乌祖皮斯这个犹太聚居区就已受冷落。90年代初,立陶宛独立,与同期转型国家一样经历了短暂的经济阵痛甚至休克,其后迎来恢复与增长,并跻身发达国家序列。在经济滑坡的阵痛期里,因为缺少维护资金,许多街区凋敝,建筑废弃,其中就包括乌祖皮斯。
但也正是因为凋敝,乌祖皮斯的低廉房价吸引了众多年轻人,尤其是艺术家、作家和设计师。重要的是,他们并不仅仅迁居于此,还有一颗颗改变世界的心。

对岸共和国的街头涂鸦
我脚下的木桥,就是当年从维尔纽斯老城前往乌祖皮斯的必经之路,两侧栏杆上挂满同心锁。欧洲许多城市都有这样一座锁桥,难免带点千篇一律的俗气,可桥头上的金属招牌却让人耳目一新。

桥头的金属招牌
招牌分上下两块,上面那块有四个标志,从左到右分别是一张笑脸、20公里限速、蒙娜丽莎和汽车调入河中的画面,下面那块则写有当地文字。乌祖皮斯人用幽默的方式告诉你,你即将踏入这个共和国的土地,当然要守当地规矩:“访问者必须保持微笑,否则会被扔入河中。汽车限时速20公里,否则也会被推入河中”。

戏谑的开始,背后却是一个国家的包容
抱着“听人劝吃饱饭”的态度,我们笑呵呵步入对岸共和国。一路上,我现学现卖,给儿子讲述刚从手机上看来的对岸共和国成立故事。
手机告诉我,对岸共和国的创始人托马斯萌发“建国”念头,是因为亚里士多德的两句话。一是“一个好国家的公民不能超过5000人,因为人类的思想记不住太多面孔”,一是“当每个人都了解其他人的时候,欺骗与操纵就会变得很难”。于是,他便想建立一个小国寡民的新国家。在四处演讲,组成临时内阁后,终于在1997年4月1日宣布建国,托马斯本人担任“外交部长”。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
维尔纽斯人都以为这是一宗恶作剧,愚人节过去了就会回复正常,谁知托马斯等人连夜制作国旗,还推举电影导演、诗人莱利克斯为首任“总统”。当立陶宛政府发现并试图制止其行为时,对岸共和国以一纸“公函”回应,理由是“当我们宣布独立建国时,没有人出面阻止,这代表着默许”。
可贵的是立陶宛政府的反应,它确实默许了对岸共和国的存在。如果仅仅以对岸共和国并未真正割裂立陶宛国土,也未获得任何国家承认主权的事实,作为立陶宛政府选择“宽容”的依据,显然低估了这个小国的气量。在立陶宛,独立与自由一向密不可分。或者说,立陶宛人多年来的独立努力,就是为了让立陶宛人拥有这样“胡闹”的自由。
所以,对岸共和国的人们可以肆意“胡闹”,比如所谓的议会大楼,每到晚上就变成酒吧,以1欧元一杯的啤酒吸引游客。

三角广场上的雕像
严格来说,对岸共和国的15条街道中,只有几条勉强算是长街,其他都是内街或小街。“共和国”的核心区域,就是三角广场。
说是广场,面积不过一个篮球场大小,两侧道路向上延伸,彼此逐渐靠近,就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区域。鹅卵石路面之上,是一尊吹小号的天使雕像,取艺术自由与复兴之意。

对岸共和国的三角广场
这个由艺术家们合力创建的“共和国”,诗人、作家、画家、音乐家和设计师们云集于此,画廊、工作室和咖啡馆林立。在许多人看来更像艺术街区,可类比巴黎的蒙马特。但我并不喜欢这样的定义,因为它多少抹杀了立陶宛人对自由的追寻。艺术固然可贵,但立陶宛人更清楚,没有自由,何来艺术。
无论是艺术家们显得荒诞的“建国”之举,还是维尔纽斯政府的默许,本质都是对自由的捍卫。
如果你在前往对岸共和国之前,已经到访维尔纽斯老城中的种族屠杀受害者博物馆,就会更清晰认识到这一点。在长达五十年的时间里,这栋大楼的地下室监狱从未停止工作,立陶宛人的抗争也从未终止。
早在旧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定居的立陶宛,于1240年成立统一的立陶宛大公国,13世纪形成立陶宛民族。1569年,波兰与立陶宛合并为波兰立陶宛王国。此后的立陶宛命运坎坷,曾被俄国吞并,也曾被德国占领,一战后短暂独立,又在二战中两度沦陷,其后惨遭压制,民众被戕害。这个人均GDP曾经位居世界前列的富庶之国,在长期的不平等税收政策和极端钳制之下一步步沦落。直至1991年,立陶宛才再度成为一个独立国家。

1918年签署立陶宛独立法案的议员们
在这漫长岁月中,对岸共和国所在的乌祖皮斯,经历了无数动荡与不安、流离与杀戮。这个早期的犹太人聚居区,承受着比维尔纽斯其他街区更多的苦难与漠视。在这片土地上诞生一个看似戏谑的“共和国”,不是最好的隐喻吗?

对岸共和国的“宪法”,看似不靠谱却有深意
沿街而行,经过一道道涂鸦墙,就可见到对岸共和国最重要的地方——宪法墙。那是狭窄街道旁的一道矮墙,上面悬挂着一块块玻璃,印有不同文字的对岸共和国宪法,共计41条,二十多种语言的版本。一向以幽默为己任的对岸共和国,又用宪法墙摆了游客们一道——你想把41条宪法直接拍下来?门都没有,因为玻璃反光,你怎么都拍不清楚,随时变成对镜自拍。

宪法墙
许多游记都提到了这41条宪法的“自相矛盾”,比如第16条“每个人都有权快乐”和第17条“每个人都有权不快乐”,第23条“人有权理解”和第24条“人有权不理解”。
我倒是觉得,用“自相矛盾”来形容这些条款并不准确,甚至歪曲。许多人并不懂得权利二字,更不懂得权利与自由的边界。他们认为快乐是好的,所以不快乐就不应该,理解万岁,所以不理解是不对的。可真正的自由,不仅仅尊重快乐与理解,也尊重不快乐和不理解。所谓权利,不仅仅是你有权做某些事,也包括你有权不做某些事。
也有人认为,这41条“宪法”太不严肃也太不靠谱,这无疑是一种泛政治化思维,却与乌祖皮斯的戏谑格格不入。他们无法理解幽默,更无法理解历经艰辛后依然绽放的幽默。
幽默与自由,才会带来包容。很多人都会留意宪法墙的多语言版本,并为中文版的出现惊喜不已。其实,这个陆续添加中的宪法墙,也藏着乌祖皮斯式的幽默——你以为这些语言版本的宪法是对岸共和国的“官方翻译”?那你就错了,对岸共和国规定,任何国家的游客只要支付50欧元,就可以将宪法翻译成指定语言并悬挂上去。换言之,它将这个权利交给了全世界。

对岸共和国宪法板
离开对岸共和国,继续游走在维尔纽斯的街巷间时,我两度经过签字屋。这是一个许多游客都会忽视的景点,一栋已被改造为博物馆的三层小楼。

签字屋
这栋建于17世纪的小楼,曾多次易主,并于19世纪后期改建为新文艺复兴式风格,保留至今。它曾是当地上流社会最喜欢的咖啡馆,一战期间被征用为立陶宛救济委员会。1918年2月16日,20名立陶宛议员在此签署“独立法案”,宣布立陶宛恢复独立。一张张泛黄老照片,记录着旧时岁月。那些来之不易的幸运,恰恰是对岸共和国存在的根基。
对岸共和国“宪法”
1、人人都有权居住在维尔尼亚河边,而维尔尼亚亚河也有权流淌;
2、人人有权在冬天和房顶上烧开水;
3、人人有权去死,但不是义务;
4、人人有权犯错;
5、人人有权让自己独一无二;
6、人人有爱的权利;
7、人人有权不被爱,但不是必须的;
8、人人有权默默无闻;
9、人人有权赋闲;
10、人人有权爱护猫;
11、人人有权照顾狗,直至其中一方死去;
12、狗有权当狗;
13、猫不被强制规定爱它的主人,只是在必要的时候伸出援手;
14、人人有权不知道他们的义务;
15、人人有权怀疑,但不是义务;
16、人人有权快乐;
17、人人有权不快乐;
18、人人有权安静;
19、人人有权信仰;
20、无人有权使用暴力;
21、人人有权对他们的不重要性表示感谢;
22、无人有权设计永恒;
23、人人有权理解;
24、人人有权不理解;
25、人人有权选择国籍;
26、人人有权选择庆祝或不庆祝自己的生日;
27、人人应该记住自己的名字;
28、人人可以与人分享自己拥有的;
29、无人可与人分享不是自己拥有的;
30、人人有权拥有兄弟姐妹和父母;
31、人人可独立;
32、人人对自己的自由负责;
33、人人有权哭;
34、人人有权被误会;
35、无人有权使他人犯罪;
36、人人有权成为单独的个人;
37、人人有权放弃权利;
38、人人有权不害怕;
39、不准失败;
40、不准还手;
41、不准投降。
原标题:愚人节那天,这群艺术家成立了一个超有趣的共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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