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话请亮牌》的一期节目中,武侠迷、编剧史航,亲王马伯庸,以及习武十余年的科普作家河森堡三人,畅聊了中国不同时代的武侠电影,内容很多,但核心的一点大概是:
在今天,侠还有意义吗?

其实这个问题,很久以前,塞万提斯就已经问过,黑泽明也已经问过。
《唐吉诃德》中,塞万提斯借唐吉诃德之口说:火枪发明之后,英雄就不存在了。因为懦夫也能轻易打死英雄。而黑泽明则一次次的把这一命题视觉化——《七武士》里,做着江湖梦的中二少年眼看着他最崇拜的,武艺与人品无双的英雄侠士被土匪暗枪打死,尸体倒在污泥之中。而他只能在大雨里替从小学习剑道,同样中二的黑泽明穷途而哭。

《堂吉诃德》插图

电影《七武士》的海报
从艺术创作的角度,火枪是一个符号,它是工业时代的象征,工业时代消磨人的个性,将人流水线化,不复曾经的光彩。再引申一步说,武侠片中的武艺交锋,可以看作是象征人类社会中一种光明磊落的处世行为,而火枪则暗喻为一切权谋和手段(常见于当代办公室及一切领域)——前者只能作为一种人生追求和崇尚的价值观,但不代表它会百战百胜,甚至应该是败多胜少。
在斯皮尔伯格的《林肯》传记片中,林肯为了心目中一个崇高的目的,玩尽政客所能的一切手段,最后达成目标,似乎更加能为现代人接受:好人想打败坏人,要比坏人更坏。

电影《林肯》的海报
但是,问归问,塞万提斯还是写下了冲向风车的唐吉诃德,黑泽明还是拍出了最后仍然还是失败的七武士——因为是否是英雄不在于成败,而在于是否有崇高的心灵。
武侠片在全世界都有,因为这是全人类共同的精神需要——以个人的力量改变环境,成为英雄,是人类的共有梦想。这种梦想,在中国成为武侠片,在日本成为武士片,在美国则是西部片、软科幻,英雄片。但在全世界,随着现实和体制力量的逐渐增强,一个英雄如何让人信服,都成为了新的挑战。以浪漫夸张风格为主的中国武侠作品,更加如此。
现实步步进逼,浪漫步步后退,这并不是武侠文化消亡的理由,而恰恰是武侠文化重生的契机,这一点,日本的“侠”也许给我们最多的启示。
有人曾经一针见血的指出中国武侠电影和日本武士电影的最大区别:中国的大侠都是没有工作的,也从来不为生计发愁,永远衣裳鲜丽,动不动就如霸道总裁影视剧男主角般拍出一锭大银买买买,行侠仗义之余顺便接受民众的崇拜和美女的青眼。而日本的武士们就要苦逼得多——被农民雇佣的七武士,其报酬只是三餐白饭;能够一打几十人的津云半四郎却只能眼睁看看全家人在贫病中死去。不管是居庙堂之低的清兵卫,还是处江湖之远的座头市,他们的第一个敌人,都名叫生活。

《七武士》剧照
这当然是两种创作思路的区别,中国的武侠走浪漫道路,而日本的剑戟片走写实主义。这两者在美学上并无高下,不过要说的是,无论是中国或者日本或者哪个国家的古代武者们,日式的写实主义所描写的都是事实,而中国的浪漫主义则属于想象。
近来的《长安十二时辰》,因为主角张小敬从退伍军人到不良帅(治安长官)的身份,还有种种如强拆、大数据之类的现实元素,被网友戏称为“长安武警的一天”,其实正预示了中国武侠的写实主义的回归。
马伯庸在节目中提到,有人问他这部作品算不算武侠,他说他觉得不应该算。其实这里就涉及到一个如何定义“武侠”的问题,如果把民国后直到金庸的大家熟悉的门派林立,武功神奇的武侠小说风格定义为“武侠”的话,那《长安》肯定不算。但如果我们追溯更早的,从太史公到《水浒传》的写实中国武侠文学传统,那么《长安》又是非常纯粹的中国武侠故事。

《水浒传》剧照
写作《水浒传》的施耐庵,是元末起义军首领张士诚手下的参谋,辅佐张士诚直到其失败。正是其对真实战场和官场的亲身体验,使他在书中对战争,武功,和黑白两道的武人生活描绘无限趋近真实。会武功之后,兵和匪都是可以选择的工作道路。
日本的武士电影,几乎就是公务员电影,因为武功的最大职业出口是政府和军队。《七武士》甚至是失了业的公务员——浪人们的故事。武士的武功,正如今天程序员的编程技能,谋生手段而已——《黄昏的清兵卫》里的清兵卫虽然是剑术高手,但在不需要武功的太平时代,他也只能做个低微的公务员,每晚下班做着贴补家用的鸟笼,连武士的刀都已典当换以竹刀,但它终于迎来了人生的高光时刻(虽然外人看来仍微不足道)——在一项上司交予的生死任务中侥幸活着回来,并迎娶了一直爱慕但不敢奢望的女人,虽然很快,他就在内战中死于天皇军的炮火。

《黄昏的清兵卫》的海报
《黄昏的清兵卫》的拥趸路阳,将这一风格化为中国明代公务员故事的《绣春刀》,同样是身怀高超武艺然并卵的底层公务员,虽然刀法精妙却被政治斗争玩的死去活来,然而,正是在这苦难的生活,人间的倾轧中,仍然保有人性的温暖和善良,仍然有对人生原则理想的坚持,恰恰比那些飘浮在半空中,纯净世界里的理想,是一种更高级的,让现代人更加能够理解和感动的价值观。

《绣春刀》的海报
今天武侠死了吗?个人认为当然没有,它只是将要脱离原本的浪漫夸张风格,回归写实的传统。从衣袂飘飘的侠渐渐变成真实存在的,和你我一样灰尘满面的侠。徐皓峰称他的小说和电影不是武侠作品,而是“武行”作品。武行就是行当,就是谋生的技能,典型的像徐皓峰编剧的《镖行》。学武,是为了工作:从军也好,保镖也好(现代的打搏击,当武打明星也好)。都是吃武行饭,十年学成,终生有靠。武行电影,就是讲这些人的悲欢故事。从这一点讲,美国电影的《洛基》,《摔角王》,都是中国新武侠(行)电影学习的对象。
在艰难求存的现代社会里,有没有武侠般的故事?当然有。即使仅限于武术的世界里,比如笔者认识的姚红刚先生,作为一个会中国跤的农民工,到了快30岁,一个运动员基本上会退役的年龄,开始晚上上班,白天学习综合格斗(MMA),然后把传统武术中国跤带上擂台,拿到中国人的第一个洲际综合格斗冠军,并在接下来的人生中取得成功,且无人不对他的为人赞不绝口。这不是当代的侠者故事又是什么呢?而在更多的领域里,传奇与人性的光辉同样无处不在。
在现实主义的武侠故事里,武功,不是走上人生颠峰的手段,更不可能让你无敌天下。但是,它可能成为你在这个苦难荒诞的世界里的一个精神支撑,它没有现实中的差异,却有精神上的巨大差别。清兵卫可以因之得了最后的一点尊严,而中国的武者可以“刀背藏身”。
这将是武侠新的时代,新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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