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hated her for her weakness, for having a heart to break. That he could hurt her, that anyone could hurt her like that, was inexcusable.  - Tara Westover, Educated
当我被一个体重接近200斤的北方大汉骑在身上、用手抓住我后脑勺的头发并企图拿我的头往地板上撞的那一刻,我居然在想,我为什么要留长发呢?不留长发不就没事了?
北方大汉是我当时的男朋友雷雷,此时我们正为一件事起争执:当天晚上我和闺蜜约好要去一个学生组织的活动,活动内容是品尝世界各地的红酒和巧克力。雷雷认为我就是为了和其他男人喝酒,并说,你那个闺蜜,天天穿个短裙和5050,不是绿茶婊是啥?我坚持要赴约,在出门前他一把拉住了我的头发,然后从后面把我摁在地上。
”又来了。” 我心里想着,继而为自己的麻木感觉到震惊。这种事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我还挣扎和反抗,试图把自己的指甲嵌进雷雷的皮肤里让他停手,很快我发现这样只会更加激怒这头愤怒的巨兽,增加我身体上留下的伤痕。一开始他只是扇我巴掌、推搡我,后来他发现利用他体重的巨大优势,可以瞬间把我制服。他会进入狂暴的状态试图伤害我;但很快又会腻了,我就得以逃生。
一开始我也想过报jing。大家都说国外的cops对家暴绝不容忍,我自己还在学校的国际生办公室做志愿者,专门帮助有此诉求的女性,帮他们联系校方和心理医生,告诉他们不要害怕。但每次被打完我照镜子,好像明显的伤疤一处也没有,雷雷倒有几次被我指甲扣出了血。看着在镜前检查自己的我,雷雷反而笑了:你说报jing的话,他们会抓谁?
雷雷是笃定我不会报jing。因为我很爱他,他似乎也特别爱我。他是我那时一门数学课的助教,身材高大有点肉肉的,脑子转得极快但为人谦逊温和,对课上学生的傻问题总是耐心回应,我们很快熟络起来。课后他总约我喝咖啡,后来进展到去海边吃晚餐,现开的生蚝淋上柠檬,我的裙子被海风掀起一个角,一顿饭吃下来觉得头发里一股海盐的味道。“做我女朋友吧?”雷雷打开一个小首饰盒,里面装一对日本牌的珍珠耳环。我喜欢得不行,却还是取笑他:你的助教道德课算是白上了。
雷雷很爱数学,有时他给我讲他的研究,我听不懂内容,但无法抗拒他的专注和热情。又不会专注到心忽略我,会每天接送我上下学,有时去他的公寓过夜,给我买好全套的睡衣和护肤,还提前把床单洗了点上蜡烛。吃饭不用我操一丝一毫的心,永远是他准备好,无论是自己做还是外面买回来;也从来不用我洗碗打扫。好像被宠成公主,远离人间烟火。
但公主总和恶龙一起被困在城堡。第一次被摁在地上打,起来以后我一直哭,哭到喘不上来气,雷雷叫了许多外卖:炸鸡、奶茶、蛋糕,一股脑堆在我眼前。他很认真地哄我,抱着我一直轻轻拍我的背,我哭得实在停不下来,他还打开电脑在旁边放起了郭德纲,问我这样是不是开心点?最后哭到我没力气,把炸鸡蛋糕囫囵吃了,被雷雷抱着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第二天又总有礼物收,深蓝浅蓝的盒子,里面装着小小的精致的首饰。后来每一次都这样,反反复复,没了出息。
有一次他下手实在有点重,我的两条胳膊上都是淤青,抱着手臂坐在浴缸里哭,他在旁边很温柔地给我洗澡。洗完澡以后他说,我们结婚吧?现在就结,我们去vegas结婚,drive through。最终因为我护照没带在身上所以没有去,但其实结婚也不需要护照。
其实我并不恨他,只是强烈地厌恶自己。我一直觉得我是新时代的独立女生,绝不认可男女不平等的安排,何况是有人侵犯到我的人身安全;可我竟就这样接受了。我一天一天去上课,强撑着开朗热情的外壳,里面却已经完全腐烂了。他为了我要参加活动而打我,为了我买的新裙子太暴露而打我,为了我买的腮红的名字不雅而打我。雷雷也并没有很执着要我去他家、和他约会,但我一次一次自己走到他的公寓楼下,在门禁里按下他的号码。
这种自投罗网的感觉,好像小时候考试没拿到好成绩,却要回家。回自己家。知道回家是一定挨揍,爸爸看到考卷就会扇我一巴掌,然后让我去书房跪着,时不时经过羞辱我两句,可能对着我胸口踹上几脚。我不能示弱,不能哭,越哭他越暴跳如雷,老子还没骂你不争气,你倒哭起来了?
更小的时候因为小学和别的小朋友打架,回家妈妈把这事告诉爸爸,爸爸不由分说上厨房拿了擀面杖,对着我屁股就是一顿打,又敲了几下我的头,我忽然流了鼻血,大叫着哭嚎。彼时是夏天,家里只关着一道纱门,邻居都在外面探头看,但没人敢说一句话。我爸在学校里是留过洋的博学多才的教授,所有学生爱戴他,生活上是疼爱老婆小孩的好老公。但我知道他的一个秘密:他是会全力去打一个小学生的头的魔鬼。
长大以后我曾偷偷问妈妈,那时为什么不阻止他,就不怕他把我打坏了?妈妈一脸责怪,说这些都是你记错了,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的事,你不要那么记仇啊,他是你爸爸,他最爱你。我想起那个我被打到流鼻血的炎热下午,在一旁看着的妈妈,她别开的侧脸,下决心以后再也不问这个问题。

和雷雷的故事有个近乎反高潮的结尾:到假期的时候我回国了,再回来的时候就失去了联络他的惯性。他约了我几次没约出来,也就这样散了。并没有恶龙囚禁我在城堡,只是我自己迷路了。刚刚搜索了一下,雷雷已经在某所学校当上了教授,为什么这种人都去当教授呢?是不是对掌控弱势群体的人生有着天然的渴望?
时至今日关于那些事的记忆已经渐渐模糊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因此特别害怕或者特别渴求亲密关系,也没有成长为特别反家暴的斗士,我还是喜欢聪明的学数学的男孩子,还是喜欢(至少表面)温文尔雅的,顶多会特别提醒自己一句,不要再让别人伤害我的肉体。我在心里和父母亲划了一条线,以后会赡养,但不会再觉得那是爱。现在的我寄情山水之间,喜欢让自己疲惫、让自己飙肾上腺素,如果有一个人可以剥削我的肉体,那这个人只能是我自己。依然喜欢甜蜜的爱,喜欢夏夜在海边吃生蚝,穿低胸的小裙子。
最近看Educated这本爆款畅销书,看到女主被亲爱的哥哥施以暴力,却只是恨自己,这种感觉我太了解了。很多人对家暴受害者的态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是我知道人在那种泥沼里,还有一口气在,就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是自己不够好吧。更难的是一旦能够脱离那种环境,如何与自己的记忆和痛苦和解,和它们一辈子共生在一起。这件事书里女主在学,我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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