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第七交响曲
科尔曼丨论贝多芬
富特文格勒丨如何理解贝多芬交响曲；本文作者科尔曼（Hardin Coleman，1932—1983），英国钢琴演奏家。
贝多芬的魅力，在于他将其坚毅刚强的性格与细致柔腻的气质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他捕捉住刹那间人心的激越、心灵的激荡；他以一种穿透万物表象的洞察力，力图表现春天野花绽放时的芬芳，云朵在风中的颤栗，苍蝇在草间的嘤鸣，人在命运面前的叹息和挣扎，我们对爱情的向往，还有我们对造物主的赞美和礼拜。在他的音乐中，我们有时甚至可以觉察到一丝稚嫩，一丝冲动，一丝少年人的豪气冲天。那行云流水，气势如虹。但是有时，他又弱如水边的那喀索斯，沉醉在丝绵般的纤柔和莫名的哀愁中。我们有时会惊叹，一个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勇士，居然内心深处有着如此缠绵的思绪。
其实，音乐本身赋予了他这样一个机会，能够结合他那种矛盾的气质。奔放和细腻的情怀被安排在一个整体里面，就像对称的两极。
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着这种看似矛盾的心理。往往我们不能觉察到，但是每当我们聆听音乐，我们体验到的不仅仅只是贝多芬的心灵世界。他的乐曲所唤起的，是那潜藏在我们心底的情感。这情感是沉郁在阴霾后面的惊雷，一旦炸响，便会令我们看见自己，看见生命中蕴涵的神的意志。我们的灵魂就开始苏醒了。
于是，面对贝多芬，便好似在和我们的灵魂对话。我们如聋子、哑巴、盲人。我们能够体会到、感觉到、意识到，但我们不可言说。直觉在提醒着我们。这种朦朦胧胧的知觉，令我们感到怅惘。我们有一种挫败感。言辞只能描述语言可以表达的东西。但是灵魂既存在于我们可以意识到的世界之外，又包含在其中。作为一个局外的评论者，语言无能为力。然而，贝多芬把他那些音乐带给我们。那乐声如一个灵魂，将我们同自己心灵底层的世界联系到了一起。刹那间，鸟儿的啁啾，天空的蔚蓝，黑夜的幽深，甚至于我们的呼吸，我们脉搏的跳动，突然便具有了意义。我们领悟到自己生命的存在，和存在的一切的生命。流畅的旋律呈现出一派生机，灿烂、绚丽、辉煌；徘徊回旋的主题使人同样感受到生命的无奈。我们闭上眼睛，却看见光亮，闪烁不定，犹疑躲闪，稍纵即逝。无需语言的帮助，我们领会了。我们对自己说：“原来如此。”
然而，贝多芬并不在乎我们的感受。他写过：“孤独！孤独！孤独！”有如李尔王咆哮的声音。他曾经生活在一片沉寂之中。想象一下，当我们聆听《庄严弥撒曲》、《D小调第六交响曲》等篇章的时候，创作出如此卓越深湛、美轮美奂的乐曲的，竟然是一位失聪的孤独者。这寂静沉默的幕帘，如此的深沉，如此的凝重，如此的强大。在它的面前，我们会感到灰心气馁。然而，贝多芬没有自怨自艾地诉说他的痛苦。他以对生命的礼赞、对神的礼赞，给他自己、也给我们带来隧道尽头的那一丝光明。只有领会到这一点，我们才真正体会了贝多芬。
我的一位同事曾经对我这样说过：“贝多芬的伟大，就在于他的平凡。”的确，同任何人一样，贝多芬有着热情、温存、对神的敬畏、对生命的热爱、对真理的挚诚、对爱的渴望。我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怀有着这些人性的感受与感情，但是，贝多芬却从这普通、共通的情感中，升华出那天际神灵的话语。那是一种不平凡的平凡，平凡的不平凡。
贝多芬在他耳聋失聪的时候，写下了他的天鹅之歌，《第九交响曲》。这是一部凝聚了他全部的心路旅程的作品。在这部交响乐中，我们可以听见英雄对命运的抗议，听见抬着他灵柩的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沉浸在爱情和期待中的渴求，更有达到彻悟时的心灵的讴歌。“欢乐，你神的火苗，你天堂的女儿，／沉醉在火焰里啊，我们走进你的圣殿！／你的魔力凝合离散的世界。／在你的羽翼底下，所有的人类成为兄弟！”世界上的一切人种，所有民族，在这歌声的震撼下看到前头的希望。于是这欢乐不仅仅只是身心上的。它胜过狄俄尼索斯的酒筵狂欢。这是超越了人的肉身的欢乐。这是超越了此岸和彼岸世界的终极的欢乐。
贝多芬的交响曲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人成长的历程。他曾经对生命（生活）感到幻灭。他幻想胜利的喜悦，叙述他想象中与至高神性的结合。他在时代的浪潮中感受到英雄的雄健与悲壮。那壮丽的场景使他神往其中。然而，大自然所蕴涵的，是人不可知的奥秘。他陶醉了。他沉迷地陷入对世间万物那玄奥的冥想之中。他意识到，人在这大千世界中，如一颗微粒，渺小平凡。他超越了生命的本体。在那雷鸣电闪之中，他体验到神的伟大，从而意识到生命的意义，以及存在的意义。但是，不可思议的是，他返回到了尘世间。他回溯自己，经过反观自我，他明白了音乐对他、对人类来说，有如甘露般，滋润干涸的心灵荒漠。他讴歌的是神吗？是那置身于时世之外的超然的神吗？还是人的心灵中本身所具备的神性？
贝多芬从不否定神性。他绝不怀疑在这存在的一切的背后，隐含着一种意义。然而他并不拘泥于教义。在他的音乐里，我们感受到古代希腊悠远的底蕴。与此同时，时代也赋予他灵感，驱使他向前，追逐神对他的若隐若现的昭示。他感受到责任的重负。他挺立起来。孤独使他沉思，帮助他在那一片荒凉的寂静中聆听神的宣示。他忘记自己只是一颗悬浮在空中的小小的尘埃。相反，他令其他一切人，包括我们每一个人，都感到卑微。他是强大的，于是他和他的音乐不朽。于是他与神性融会在一起，为我们点燃烛火。他是现世的普罗米修斯。他以自身的苦难，带给我们以启示。他以他的音乐，伸展出他的手，企图搀扶我们从泥潭中爬起来，站立起来，再次迈出我们的步伐，走向他。
曾几何时，我们在时代的黑暗中悲叹，为自己与生俱来的、不可避免的命运和卑微而感到惋惜。这难道不正是我们与贝多芬的差异？我们聆听他的音乐，或多或少地得到感召和领悟。他的音乐激励着我们冷静沉着，勇敢地面对世事的不公。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在经历了命运的磨难之后，抬起眼睛，朝着天空，歌颂生命，歌颂神灵，这时的我们，将能够放下心灵的负担，了解我们生存于这个世界的意义，甚至窥见那隧道尽头的闪烁的光明。
*译文据《老随笔——20世纪世界音乐大师卷》，叶红 译，海潮出版社，2001年；选自叶朗编《文章选读》；推荐阅读：1、 贝多芬的谐谑曲要表达些什么丨以《第二钢琴奏鸣曲》第三乐章为例；2、纪念贝多芬丨钢琴奏鸣曲导论；3、你还没读过《贝多芬论》吗？4、贝多芬最通俗的的作品之《G大调小步舞曲》丨经典音乐作品入门指南（七）；5、富特文格勒论贝多芬丨“有些人乐于用贫乏的文字形容（他的音乐）思想”；6、纪念贝多芬逝世一百九十周年丨贝多芬晚年的“巴赫情结”；7、唯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除浪漫蒂克的幻想的苦难丨西蒙·拉特指挥贝多芬《第六交响曲》；8、很少有钢琴家在贝多芬方面能够胜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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